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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病中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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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骯臟, 兩副面孔。

被饒小玫這個女人演繹得淋漓盡致。

反手關上洗手間的門,饒束第一次發現,原來自己在不暈車的情況也可以吐得這麽想死。

而這種嘔吐的慣性,又到底是哪一個人的慣性?為何如此熟悉?

她想破腦袋也沒想起來, 虛幻感宛如天羅地網一般鋪下, 網住了她,讓她連鏡子裏的那張臉都看不清楚。

是熱氣蒸騰?還是網格太密?鏡面怎會模糊如斯?

那雙眼, 到底是單眼皮的大眼睛, 還是眼尾上揚的桃花眼?

那臉頰, 到底是帶有嬰兒肥的娃娃小臉, 還是清減得過分的中性輪廓?

饒束使勁搖頭, 用雙手不斷地抹去半身鏡上的霧氣,用十指不斷撕扯著面前的天羅地網。

她抹啊抹,扯啊扯, 卻怎麽都無法使鏡面恢覆清晰,裏面倒映出來的那張臉依然模糊得令人心驚。

她看不清, 頭痛欲裂。

她慌得蹲下去, 腦袋埋在臂彎, 大口呼吸, 試圖等待這可怕的驚慌消失掉。

外面有人在敲著洗手間的門, 一聲一聲, 溫柔禮貌的節奏, 卻也恰如其分地敲出了疏離和冷漠的意味。

“饒束, 饒束, 你還在吐嗎?要小姑帶你去醫院看看不?”

饒束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透過雕花玻璃門,隱約可見門外那一襲玫紅的大衣。

這麽些年過去了,這女子還是喜歡玫紅色的東西,人如其名。

當年饒束一腳踏入她們家,便如同踏入了一個玫紅色的天堂,夢幻又性感,點綴得巧妙無雙。

可惜彼時年少無知,錯把地獄當成天堂。

多天真,多無邪。

她把手放在門把上,緩緩擰開,拉開,隨著門縫擴大,小姑饒小玫的身影也越發完整。

饒束盯著她看,冷淡,防備,站著沒動,手也扶在門上沒動,隨時準備好再次關門反鎖。

門外的饒小玫見她打開了門,便回頭看了眼身後周圍,確定了無人,再轉回來。

她看著饒束,柔善的神情慢慢冷下來,語氣也森然:“小怪物,見到我一點都不會覺得愧疚嗎?”

饒束的手指撓緊了門邊沿,指甲蓋泛白,她想笑一下,但笑不出來。

紛亂的畫面在腦海裏快速拼湊,拼出一幀幀令人無法承受的記憶快照,血肉模糊的,熟悉的,陌生的,天旋地轉。

饒束試圖關上門,饒小玫卻突然伸手,兩手抓住她的肩膀,順勢擠開了門,把她推到身後的洗手間墻壁上。

“拜你所賜,你姑父至今還沒出來!”饒小玫用一種深惡痛絕的眼神盯著她,“你堂姐鬧著要離婚,現在這樣,你就開心了嗎?現在,你還配不上‘狐貍精’一詞嗎?”

饒束用力推她,肩膀上傳來痛感,她看進她的眼睛裏,輕輕開口:“放開我。”

“放開你?”饒小玫冷笑,兩手抓得越發緊,“你怎麽不先放過我們家?毀人家庭有意思嗎?”

好痛。肩胛骨仿佛就要碎了。

饒束以手卡住饒玫的手腕,卻反而被她扣了雙手。

“手還能動啊?”饒小玫把她的手舉到兩人中間,看著那修長的指無規律地顫抖著。

她的手指抖得越劇烈,饒小玫嘴角的笑就越誇張,“不是說殘疾了嗎?現在看起來還好好的啊,只是……未免也太像得了帕金森綜合癥了。”

饒小玫說著,“嘖”了一聲,“剛剛你媽媽說得還真沒錯,知女莫若母啊。”

這句話像尖刀一樣,無聲無息地插中了她的哪根肋骨,是疼到流出了血還無法止疼的銳利。

饒束背抵著冰涼的墻壁瓷磚,全身血液都逆流一般。

“但這還不夠啊,饒束,即便當年你痛到暈死過去,好像也沒能讓你記住教訓。”饒小玫突然加大手上的力氣,捏緊那掌紋極淡的手掌。

饒束條件反射地倒吸涼氣,痛覺刺激讓她眼眶發紅。

為什麽,這麽痛?

眼前女人的面孔開始晃動,整個空間都在晃動,她胡亂踢了幾腳,“放開我!饒小玫,你憑什麽?”

“憑你是個沒人要的怪物!”

饒小玫猙獰了面目,咬牙切齒,“饒束,養育之恩不報就算了,勾引自己的堂姐也算了,你怎麽還敢反過來報覆我們家?”

她噴出這些字眼,饒束只覺得心臟狂跳,手上傳來的疼痛蒼白了她的臉色。

一切都在晃動,她站不穩,靠著墻壁,更無力氣反抗。

饒小玫的聲音變得遙遠,不真切,一下一下地回蕩在洗手間的狹小空間裏。

“饒束,我今天就告訴你,如果我丈夫在監·獄裏受苦,我就讓你受十倍的苦;如果我女兒婚姻破裂,我就讓你一輩子嫁不出去;如果我女婿生意破產,下一次,就不是廢掉雙手那麽簡單了。”

饒束從頭到尾都沒太聽懂這個女人的話,唯有澀然的痛楚從潛意識深處緩緩襲來。

“下一次,誰知道我們會不會悄悄砍掉你這雙要殘不殘的手呢。”饒小玫以這句話作為結尾,說完,一把把她的左手摁在墻上,用力且狠毒地擠壓。

尖銳刺骨,饒束感到耳膜震蕩,胸中鼓噪著什麽殘忍的聲音,一瞬間穿透了心臟,疼得發瘋。

她抽不出手,直接腦袋前傾,用盡了力氣撞擊眼前這女人的腦門。

饒小玫被她撞得往後,放開了她,捂住額頭,“小雜種,你竟敢!”

“為什麽不敢?”淡而弱的語氣,饒束看不清所有東西,條件反射地背起雙手。

玫紅色的身影很快又撲過來,饒束甚至不知道她想幹什麽,本能地防衛,推了她一把。

這一推,把饒小玫推得撞到了身後洗手臺,她看見那道玫紅色的身影倒了下去。

門外,倪芳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但她還不能下床,只能坐在床上幹喊。

饒小玫癱坐在原地破口大罵。

饒束捂住雙耳,不斷地搖頭,試圖讓自己的視線清晰起來,但越搖就越看不清,頭好暈。

直到洗手間的門被另一個人推開。

“束束,小姑,你們……”饒唯的聲音,他從外面回來了。

還沒等饒束開口,地上的女人搶先哭喊:“哎喲,嘶……冤孽啊,我不知道小束這麽恨姑姑,看把我推得,哎喲我這腰,本來就不好了,現在可怎麽辦啊……”

怎麽辦啊?呵呵。饒束仰起臉,不讓可笑的眼淚掉下來。

她搖搖晃晃,看不見腳下的路,踉蹌著,從饒唯身邊擠出去。

饒唯拉她手臂,小聲:“束束,你不管小姑嗎?我們要把小姑送去醫院嗎?”

她面無表情,拂開饒唯的手,沒說話,繼續走。

小姑依然在洗手間裏喊冤;饒唯手忙腳亂地給爸爸打電話;倪芳拄著拐杖下了床,跌跌撞撞的饒束與她撞了個正面。

可饒束頭腦發暈,眼冒金星,手疼,額頭疼,胸口疼。

不,她全身都疼,每一寸肌理,每一口呼吸,都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倪芳以一貫市儈的語氣罵她,惡狠狠的,厭惡至極的。

她充耳不聞,錯開倪芳,扶著墻壁,摸索前行。

什麽東西鞭打在她腿上,清晰的響聲,鈍痛的感覺。

倪芳揮著拄拐,是恨極了才會有的動作,一下一下地打在饒束腿上。

“你為什麽總是作孽!你不要臉,咱們全家還要臉呢。”倪芳哭了,邊哭邊罵邊打。

饒束站著沒動,雙眼空洞,任那實木拐杖落在自己腿上。

她只是輕聲開口:“我到底,作了什麽孽?”

“問得好!”倪芳哭得淒厲,仍在打著,“你晚上墊高枕頭好好想想,從小到大你害了多少人!”

饒束機械地點頭,“好。”

她轉頭,無法聚焦的眼睛朝著倪芳的方向,說:“好的,媽媽。”

大顆的眼淚落下來,擲地無聲,濺開淚花。

好想,再辯解些什麽。

真的好想。

縱母愛如沙,來不及抓住,便從指間漏盡,只留下點點沙粒,嵌在紋路中,一握緊就痛。

也還是好想,再說點什麽。

“媽媽。”

饒束背貼著墻,揉揉腦門,疲憊而笑。很久很久了,很久沒喊過這個稱呼,這個人世間最美好的稱呼之一。

她說:“你知道嗎?我去年重新看了《媽媽再愛我一次》,我哭了兩次。”

“一次是小孩生病了,那個媽媽,她一步一磕頭,去廟裏情願,請求神明保佑她的孩子恢覆健康。”

“我覺得,下跪磕頭那個動作好生熟悉呀。我想起,你們也曾讓我這樣做,在靈堂,下跪,磕頭,一整夜,膝蓋麻得像死了一樣……”

“第二次是電影裏的媽媽跌下樓梯,變成了瘋子。我看著,覺得好痛哦,真的好痛,痛死了呀。我也摔過,我也瘋過,媽媽媽媽,你忘了嗎……”

“為什麽全都反了呢?媽媽,你說這是為什麽呀?”

饒束流著淚笑,溫和純真的語氣,像個小孩在問大人們一些簡單的問題。

媽媽再愛我一次?

不,不需要“再”,只要愛我一次就夠了。

只要一次啊,我很好哄的。真的,真的呀,媽媽。

可是為什麽,電影情節放到你我身上,就全都反了呢?

跪的人是我,磕頭的人是我,滾下樓梯的人是我,被逼到精神失常的人還是我……

到底到底為什麽呀?

我想不明白,我好累。

“媽媽,媽媽哎,”饒束一聲聲地喊,彎下腰,扶住膝蓋,眼淚逆流,聲音濕啞,“如果你們想把我的雙腿也廢掉,就朝著膝蓋彎打吧。”

自暴自棄的姿態,悲涼入骨的姿態。

倪芳拄著拐杖站在過道對面,抹眼淚,皺著臉,沒說話了,也沒繼續打了。

饒唯已經扶著小姑從洗手間走到這裏了。

奇詭的沈默籠罩了這條不算寬敞的屋內短廊。

小姑饒小玫撐著自己的腰,和善開口:“饒束,你媽媽不是真想打斷你的腿,只是你……”

“你閉嘴,好麽。”饒束轉頭,她受夠了這女人的兩副面孔。

“這孩子,唉……”饒小玫嘆氣,將一副受害者的模樣扮得入木三分,對她說:“小姑我也只是害怕你再去打擾你堂姐的生活而已,我不就說了你兩句嗎?你突然推我,我也不想計較什麽,都是自家人,小姑我不會計較太多的。”

“……”饒束皺緊眉目,又惡心又憤怒,卻只能死命地捶打自己的胸口,緩解著,一下又一下。

多正確的理由,多寬容的親人。

可,到底是誰打擾了誰?!

倪芳卻幫附著饒小玫,二次強調道:“聽見你小姑的話了嗎?你堂姐已經結婚了,就別像以前那樣不害臊了。”

“……”饒束彎下腰幹嘔。

倪芳說:“女孩子跟女孩子糾纏在一次,就算沒有血緣關系,也是名義上的堂姐妹,傳出去能聽嗎?”

饒小玫附和:“是啊,而且你堂姐現在也有自己的婚姻要經營……”

“閉嘴!我讓你們閉嘴!”饒束忽然大吼,壓抑的情緒達到了臨界點,是再也無法壓抑的洶湧。

“饒束啊,怎麽能這樣對你媽媽說話呢?唉……”小姑饒小玫痛心疾首地嘆著氣。

那虛偽的模樣簡直讓饒束作嘔。

她上前,搶走倪芳手裏的拐杖,甩向饒小玫,吼道:“兇手!你一個兇手,憑什麽在這裏指責我!”

拐杖直直地劈在了饒小玫的腰,她立刻倒向旁邊的饒唯,痛呼著:“我的腰,我的腰,不行了……”

倪芳沒了拐杖,想走過去也走不了,只能指著饒束痛罵。

饒束什麽都聽不見了,耳邊只有列車撞毀的聲音,轟鳴,嘈雜,山崩地裂。

墻壁,窗欞,天花板,似乎一切都融化了。連同這些人,連同她自己。

她摸索著走出短廊,穿過客廳,走向房間。

她得遠離她們,去一個真正能容她活下去的地方。

那個地方在哪裏?是她的小房間嗎?

對了,她還有都市魚日記沒有寫,今天該寫點什麽好呢?

遠方的人啊,親愛的姐姐,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但我的雙手顫抖得厲害。

它怎麽了呀?怎麽會抖得這麽厲害?這會讓我握不住筆吧。

我聽聞,當一個人在無依無靠的時候,會把不一定很親近的人當成自己唯一的依靠。

姐,你會原諒我嗎?姐,我什麽都沒有了,或許只剩下你了。

從廊道到房間,距離竟遙遠得可怕。

遙遠到,她還沒來得及打開房間門,就被另一個人攔住了。

爸爸不知何時回來了,怒氣沖沖,抓住饒束的手臂。

她擡起頭,麻木地,軟糯地,喊了一聲:“爸。”

“啪!”

這是一位父親給女兒的回應。

響亮的耳光。

饒束被這個耳光扇得腦袋一偏,耳鳴劇烈,臉頰劇痛。

轟隆隆的,列車徹底撞翻了。

列車上的孤單小孩倒在血泊中,最終橫屍荒野,死無葬身之處。

世界灰暗,光影倒退。

她僵硬著,用舌頭舔了舔口腔內部,吐出一大口血水。

她盯著那灘鮮艷的血水看,唇角帶血,眼淚再度洶湧。

“養你這麽大,白養了。”

饒權扔下這句話,大踏步走去內屋的廊道。

多大的養育之恩,多溫暖的一個家。

那麽,誰來告訴我該怎麽還?

讓我還掉吧,早點還掉吧。

然後,各自,過自己的人生。

假如,我還能活下去的話……

意識終結在這模糊的請求中,在無人看見的大廳裏,饒束順著墻壁滑下去,倒在那灘血水中。

很小的時候,我總是做這樣一個夢.

我夢見,大雪飄搖,我的親生母親抱著我,我的親生父親走在旁邊。

他們準備拋棄我,準備把我的人生交給孤兒院或者好心的路人去安排。

寒風蕭瑟,雪花落在我的小臉蛋,我不覺得冷,反而朝著兩個大人咯咯笑。

親生父母聽見我的笑,他們忽然發現,這小孩真好養呀,一點都不怕冷,那麽,是不是不一定要拋棄她呀?

然後奇跡和轉折就發生了。

他們轉了身,往回走。他們決定不拋棄我了。

……

多麽美好的一個夢啊。

我每次都是笑著醒來的。

我努力不怕冷,我努力做一個最乖最懂事的好孩子,受所有人喜歡的好孩子。

這樣,是不是,就真的,不會被隨意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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