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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病中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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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海綿。

人在上面怎麽蹦都不會疼的海綿。

初中轉到新學校時, 班主任在班會課上把她叫起來, 問:“你的座右銘是什麽?”

她笑, “老師,提出這個問題之前, 你得先問一下我是否有座右銘這種玩意。”

班主任無奈, “好吧,張同學,你有座右銘嗎?”

“沒有。”她想了想, 又及時扭轉話題方向:“如果非要有, 我會說出魯迅先生的那句話——時間就像海綿裏的水, 只要願擠, 總還是有的。”

班主任滿意了,對全班學生說:“都好好聽聽哈, 這就是優秀學生的積極思想,這樣的人是不會抱怨沒有時間顧好學業的。大家都要向張同學認真學習。”

她無語地笑, 默默地吐槽這間學校,當真淳樸得不像話, 從老師到學生,無不散發著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氣質。

對,張同學就是那傳說中的大觀園。

很多年過去了,張同學不再只是一個張同學,她也果然應驗了當年的那句座右銘。

對她來說, 時間, 永遠都夠, 只要她想做某些事,便一定能從各種詭異的時間縫隙中做完那些事情。

詭異到,有時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把哪些事情做完了。

一個她不夠,就兩個;兩個她還不夠,也可以有第三個。

好的,壞的,強的,弱的,正的,邪的,柔善的,陰狠的,概不計較的,睚眥必報的,溫和細膩的,意氣風發的,不斷逃避的,殺伐決斷的,是女生,是男生,是大人,是小孩,在夜裏,在白日,那麽那麽多個身影,大風吹跑了哪一個?

海水吞噬了陽光,一大群鯊魚分贓了她的記憶。

她跪在耶穌面前,折斷十字架,跌入一片白茫茫。

海綿被擠到極限會怎樣?

所有時光都會被上帝回收,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是這樣嗎?

那麽,極限,什麽時候會來臨?

如果是現在,他該怎麽辦?他還沒找到她。

如果不是現在,那她又該怎麽辦?如果這都不是極限的話……

“餵?餵?阿束?”

“……”

“束束,你在聽嗎?”

“……”

“我是大胡子,是饒儒,你聽得見嗎?”

“……嗯。”

“你睡了?”

“……嗯?”

“沒什麽,我只是聽我媽說你又跟小姑碰面了。”手機裏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又問:“沒跟堂姐碰上吧?是不是春節放假期間她去找你了?她丈夫也一起去了嗎?為難你了嗎?”

“……”

饒儒問了一連串問題,霎那間,很多混亂的畫面也開始無序地倒帶,她微張了口,發呆。

醫院,覆檢,電梯,地獄變,飛機,藍天白雲,一個人坐在餐廳裏擦手指,打碎的玻璃杯,蒼白的病房,U盤,死亡的顏色,誰跟誰開著玩笑說自己是紅顏禍水?誰又說誰會永遠陪著誰?

“阿束!”講電話的人一直沒聽見她的聲音,忽而拔高了音調喊了一聲,“你還在聽嗎?”

她眨眼,啞聲,“嗯。”

“饒娜去找你了是嗎?她什麽時候去的?你現在在哪?”

“……”她只覺得頭痛欲裂,被漩渦不斷卷著走,一切都錯亂了。

她握著手機,壓抑地哭,“……我不知道,堂哥,我要睡覺了,我要睡了,我好困。”

結束通話,陷入死寂。

手機屏幕透出來的光亮照在床上,小小一方,遠不足以照亮整個空間。

抓著手機,貼在臉頰上,有那麽幾分鐘的時間,饒束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在哪裏,也想不起來發生過什麽。

悶熱,黑暗,血腥,酸痛,麻痹。

是快窒息了的夜晚,各種感覺緩緩恢覆,快速向她襲來。

她試圖縮了縮腿,卻發現已經無法再縮緊了——她原本就以一種嬰兒般的姿勢蜷縮在這裏,不知道蜷縮了多久。

手機時間顯示2017年2月11日,淩晨兩點二十八分。

饒束慢騰騰地翻身,仰面,望不見天花板,房間裏的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一絲絲夜光都透不進來。

腦海裏,一半空白,一半混亂。

她睜大著眼睛,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不知過去多久,直到窗外的天空微微泛白。

天亮之後,她也只是換了個姿勢,坐在床沿,光著腳踩著地面,繼續發呆。

生命的覆雜性到了她這裏,只剩下一種死一樣的平靜。

大腦中的空白占了上風,一點點侵蝕掉其他的色彩。

空白宛如大霧彌漫,在她身上鋪陳開來。

房門被人打開的時候,她還是這樣坐著,雙眼空洞,神情茫然。

進來的人是饒權,他松了口氣,走到她面前,說:“早餐做好了,快去刷牙洗臉。”

饒束恍若未聞,瞳孔裏倒映出對面的白色墻壁。她的雙手放在腿上,掌心向上。

左手手掌有一塊淡淡的淤青,從白皙的膚色中凸顯出來。顯眼,刺眼,紮眼。

饒權嘆氣,拉她的手臂,想牽她起來。

饒束卻猛地推開了他,面無表情地,動作兇狠地,抗拒著任何人的接觸。

“你自己想想,爸爸是故意打你的嗎?”饒權用頗有些苦口婆心的語氣說,“讓你在家裏照顧媽媽,你看你反過來把家裏鬧成什麽樣了?”

“再說,你上次在醫院不也對爸爸動手了嗎?”他說著,再次伸手去牽她,竟有點哄人的意味了,“快,聽話,去吃飯,四五餐沒吃東西了,你想餓死在這裏嗎?快起來吧。”

她坐著,用僅存的力氣甩開他的手,一臉漠然,臉龐倔強。

只是,那蒼白側臉上的紅腫指印,是如此地不容忽視,無聲控訴著一場暴力。

饒權訕訕然,可能是氣消了,也可能是怕她真的死在房間裏,所以他的態度也恢覆為一個像模像樣的父親了。

“總之快出來吃早餐,不然胃又要痛了。”饒權留下這句話,出去了,房門沒給她關上。

饒束木然地轉頭,看著那扇沒被關上的房門,久久地,眼裏漸漸湧上某種撕裂的疼痛。

為什麽不關門?

為什麽打開了她的門又不幫她關上!

風會刮進來,嘈雜聲會湧進來,關門很重要的。

為什麽大人們都不記得關門?!

饒束突然感到很憤怒,起身,“砰”的一聲,甩上了門,然後反鎖。

外面又傳來倪芳的怨罵聲,但聽在她耳裏都已經沒關系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門,是饒唯的聲音,他先是無奈地“餵”了一聲,拖長了音調,那樣的不情願,是被父母吩咐來的。

“束束,你要吃午飯嗎?”他叩著門,問,“有魚哦,還有你愛吃的番茄,還有很多青菜,也有很多水果,可以做你的水果沙拉……”

饒束沒吭聲,目光落在墻角裏的那雙居家拖鞋上。

一雙普通平常的居家拖鞋,卻牽動了她某根短路已久的神經。

她的腦海裏莫名其妙地浮現出很多畫面,那些……天真美好卻反諷到能讓心臟流出血的東西。

玻璃酒瓶碎了滿地,水果刀劃破手臂,拖鞋砸在胸前,惡魔帶不走天使,天使把惡魔推下了樓梯……

畫面終結在她擡眸望著樓梯口那些人的一幕。

她想起來了。她們都在,麽麽也在。他小小的身影越發在回憶裏凸顯出來。

太令人詫異了。

人們給予另一個人的傷害竟然可以達到一種令受害者選擇性忘卻的程度。

多麽不可思議。

怎會如此可怕?

饒束捂住胸口,只覺得喉間腥甜,胃裏翻江倒海。

好一陣幹嘔,卻是什麽都吐不出來了。

自從暈倒之後,她已經在房間裏待了一天兩夜了,沒吃東西,滴水未進。

耳鳴重新出現,像是電流從雙耳貫穿而過的聲音,全世界都陷入了斷點時代。

她在耳鳴聲中用盡餘力,把書桌挪到門背後,死死地抵住門,不讓它有一點點被破開的可能。

她站在原地努力冷靜、平靜,或者說,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為了讓自己恢覆到一個正常人所該有的清晰思維,這樣她才可以思考自己接下來該怎麽辦。

饒束彎下腰,扶住膝蓋,試圖找回自己的理智。

可是好難,太難了,怎麽這麽難?

眼淚又湧上來,模糊了視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胸口好悶,腦袋好亂,全身疲憊。

雙手顫抖的她。

搖搖欲墜的她。

意識不清的她。

孤立無援的她。

沒有張修的……饒束。

該怎麽辦?

2017年2月15日,天剛灰蒙微亮。

饒束背了個雙肩背包離開了父母家,誰都沒告訴。

背包裏最重要的東西,是一本用油紙裹了三層的日記本。

連夜整理自己的房間時,她發現了很多不屬於她的東西;在手機上買飛機票時,也發現自己的微信和支付寶都沒零錢了。

她認定了自己是個窮光蛋,買不起飛機票了,只能用錢包裏幾百塊現金買汽車票。卻仿佛看不見自己背包夾層裏的那幾張銀行·卡一樣。

淩晨的街道冷冷清清,而她大部分時間都渾渾噩噩,沿著大街一直走。

“有……不會讓人暈車的車型嗎?”饒束站在汽車站的售票窗口問。

售票員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沒有。都是大巴車。”

她皺著眉想了想,售票員又好心地建議她去旁邊的便利店買暈車貼。

饒束卻立刻買了一張五分鐘後即將啟程的長途汽車票。她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她沒買暈車貼,直接上了車。

吐了一路,虛脫,昏沈,走出深圳福田汽車站時,整個人都快站不穩了。

直到這時,饒束才給姐姐饒璐打電話。

“姐,我到深圳了,你的住址變了嗎?”

饒璐驚訝,“怎麽沒提前跟我說?一個人來的嗎?”

“嗯,現在說也不遲。”

“學校不是開學了嗎?”

“推遲幾天去也可以。”

“好。”饒璐讓她打車去她住的地方,“到了之後呢,你就先在那附近找間咖啡店坐著,等我們回來,我跟你姐夫都六點才下班。”

饒束張了張口,好一會兒過去,才小聲問:“我可以不自己打車去嗎?我在車站等你。”

顯然這是一個令人無法理解的請求。

饒璐果然不解:“哈?!不方便打車還是怎麽了?”

“不是……”她皺緊眉,看著車站外川流不息的車流和行人,忽然感覺自己,渺小,痛苦,迷茫,恐懼,無助。

最後她握緊手機,執拗道:“就,你們來接我,成嗎?姐……”

“……好吧。”姐姐妥協,“那你在那兒等著,我們可能要晚點才能趕過去。”

饒束“嗯”了一聲,掛了電話。

饒璐自始至終都不知道前些天在饒束身上發生了什麽事,也沒發現她已經一腳踏進深淵了。

她病得不太清醒,卻無人察覺她不清醒,連她自己也還沒察覺。

她把雙肩背包卸下來,從裏面拿出都市魚日記本。

纖細的手指翻到日記本的最後一頁空白頁,這一頁,右上角的那條都市魚馱著一座房子,游向一片白茫茫的城市。

旁白印刷體話語寫著一句——「下一步,我們游向何方,又相見何時……」

饒束盯著這最後一頁看了許久,從背包裏摸出一支筆。

鏡頭拉遠,落日餘暉下的汽車站。

透過玻璃窗,大廳長椅上的少女背對著餘暉。

她懷抱著背包,低著頭,安靜又認真地在日記本上寫字。

周圍人來人往,乘客離開了一批又新來一批,天色漸晚。

只有她一直坐在那裏,一切喧囂聲都淡化為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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