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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令儀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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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層的花園小樓靜靜的立著,二層樓拉著淺米色簾子的小屋亮著一盞明黃的燈光。

胡令儀披衣起身,緩步到桌旁,他深呼吸了幾回,痰在嗓子眼兒裏,呼嚕呼嚕的響。他踱步走進盥洗室。

胡令儀的肺一向不好,這與他常年吸煙的壞毛病脫不開幹系——當然,他並不承認這一點。

他又固執的點了一支煙,巧了妻子回老家去,他樂得沒人管。

抽抽煙,喝喝茶,看看報紙,他一直坐到天微明之時,方有些許睡意,他讓管家替他告了假,覆又睡下。他平時常請假或是遲到,因為他的確沒有太多事情做。情報處與電訊處相輔相成,有不少處相通,情報處處長馮文鶯是個強勢的人,她將一切能包攬的都包攬了,包括電訊處處長胡令儀的工作也是能兜則兜,胡令儀也任她忙——當然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他也就樂得清閑自在罷。

迷迷糊糊的瞇了兩個多小時,胡令儀知自己睡意已褪去大半,便將床頭櫃旁嵌米白底碎花布藝棕褐色歐式木椅上將昨夜便備好了今日要穿的衣服拿來,換下身上睡的有些褶皺的藏青色滑面綢布睡衣來。

餐桌上已經擺好了今天的報紙,他只瞥了一眼,就瞧見封面上很醒目的印著“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特務委員會成功絞殺軍統上海站行動組”的功績,他輕笑一聲,順手將報紙丟在一旁。牛皮信封掉了出來,墜落地上,極輕微的“嗒”的一聲。胡令儀習慣性的蹙起他那笑時都是“川”姓的眉頭,繼而彎腰拾起信封。信並未署名,他知道這多半是那些抗日分子寄來的,便隨手一把扯開。信封內僅幾張疊得一樣都只有巴掌大小的紙——是他這近半年來的軍火走私記錄,以及他與港口負責人的電報聯系記錄,另附了兩張照片。他的手顫了起來,所謂鐵證如山,他想大概就是如此,那次貨運出了點問題,他親自前去,他以為他已經足夠謹慎,卻不想竟教人拍了下來,也斷了他最後的後路。而這些當然都只是拓本,他將這些東西發洩似的狠狠擲在桌面上,卻見家中老媽子從屋內走出來,只得掩飾,將所有東西都迅速收好,老媽子瞧見上來幫忙,他趕忙給攔住了。

他心不在焉的用完了早餐,老媽子略佝僂著背卻很利索的又走過來,胡令儀不動聲色的將信封拿起,預備著回書房去,想想又轉身,對正收拾碗筷的老媽子道:“徐媽,幫我找找看去年添的那件黑色大衣,”他用手在襟邊比劃了一回,“灰邊西裝領的,口袋沿也是灰色的。”這位徐媽思忖了一會兒,恍然大悟似的右手重重拍了一下平攤胸口下方的左手:“我想起來了,老爺現在要?我這便去找。”然後她便回轉過身去,一壁念叨“放在哪兒了呢”一壁快步往儲藏間走著。

上樓了進了屋,胡令儀才定下心來,覆啟信件,他竟感覺到心臟在胸腔裏頭猛撞著,撲通撲通的,他勉強鎮定,將信紙翻到背面,只一行楷體小字:下午兩點,南京路風和茶館。

字跡很新,他湊近聞了聞,似乎還帶著鋼筆墨的味道。

車停在距風和茶館五十米外的路邊,胡令儀坐在駕駛座上,緩緩展開貨運單。他對錢的看重使他擁有超於常人對於錢有關的事務的記憶力,他確定單子上的每一條記錄都對,只是少了一班,昨夜入港的那一班。他知道那些人沒查到的可能性小的幾乎沒有,沒有一定是有意不寫,至於不寫的目的,胡令儀腦子亂亂的,一時間還摸不著。

茶館門口掛了“休憩中”的牌子,燈黑著,屋內有些暗。他躊躇兩回,終還是推門進入。門響,掌櫃的掀了櫃臺與休息間之間作隔斷用的布簾子:“胡先生嗎?”見胡令儀不答,他又道:“袁先生在二樓三號包間裏等您。”隨即放了簾子回房間裏去了。

王天鶴坐在樓上,聽見樓下動靜,擡腕看了眼表。隔著門,他聽見胡令儀盡量壓低卻依舊清晰可聞的腳步聲,道:“先生,您遲到了。”胡令儀腳步頓了半拍,繼而又恢覆如常,他不答話,雖然他知道話遲早是要開口說的。

門啟,王天鶴帽檐下被厚鏡片遮擋著的眼微瞇著,右嘴角挑的高高的,道:“先生若要再晚些,到零五的時候,在下便要帶些見面禮,到特工總部尋您去了。”

胡令儀徑直坐下,卸下圍巾用力拍了拍,置在腿上:“說吧,你想要什麽?”

王天鶴笑兩聲:“先生果然爽快,在下知道,先生自然是想要原件。至於我要的,想必您已經想到了,就是單子上少的那船貨。”胡令儀咽了口吐沫,看見面前已經備下的取貨單和筆,只得寫好,又遞還回去。他心知肚明,眼前的這位袁姓男人非同一般,他在這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

王天鶴看他絲毫小動作都沒有,只顧奮筆疾書,知道是個惜命的,心底不禁嗤笑一聲。

“真是麻煩先生了,在下袁昌明,明早必親自到港取貨,還勞駕先生與交接的人說一下,免得再麻煩。”

胡令儀知道明早是不是他本人親自去已經不重要了,所謂袁昌明的名字,也不過是個化名而已。他思忖許久,還是忍不住問道:“凡是有點門路的都知道,特工總部電訊情報兩處都是馮文鶯掌權,有時甚至行動處都要插上一腳,你們為什麽左盯右看的偏偏瞧上了我這麽個閑人呢?”王天鶴又笑,他的笑讓胡令儀竟覺得有些毛骨悚然,臂膀上雞皮疙瘩都一陣陣的泛起來。王天鶴一壁將取貨單和筆收進衣服裏的內袋,一壁答道:“因為近來需要貨,急需。”

胡令儀被禮貌的送了出門,他揣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一路下了樓,走上街頭。王天鶴立在樓上窗口畔,窗戶開了一條縫隙,剛夠置一把小型短程手槍的。丁黎從隔壁間走進來:“你要動手了?”王天鶴摘下偽裝用的眼鏡,將槍對準目標,答道:“現在是很好的時機,76號的人很快就會來了,不趕緊的,等什麽時候?”他扣住扳機:“趁戰亂,國家危難,大發國難財,著實可憎可恨。”

胡令儀忽覺不對勁,卻連回頭都不及,便應聲倒地。血從後心溢出來,將黑色的大衣染上更深的一層色彩。

王天鶴輕吹了吹槍口冒出的白煙,冷眼瞧著街上的混亂,隨即與丁黎一起,從茶館後窗跳進臨著的無人小巷。

掌櫃匆匆跑上樓來,他似乎察覺了事情的不對勁兒,看到空無一人的二樓,他一屁股跌坐在身後與樓梯隔斷的欄桿上,欄桿年久失修,他又沈重,欄桿晃了晃,致他險些掉下去,卻也無反應。

門外兩聲陌生的敲門聲,丁默邨頷首:“進來。”秦樂鶯推門進來:“丁處,截獲電報,下午兩點,軍統鋤奸隊將對胡處長進行刺殺行動。”丁默邨手中正無意轉著的鋼筆“啪”的一下被他拍在桌上:“兩點?”“是,應該就是,三分鐘後。”

“現在才發,所以說這封電報是專門發給我瞧的嘍?哦,想不到啊,他們竟如此重視我。”丁默邨挑起嘴角笑了笑,笑容冷如寒冰:“專門發一封電報給我,為了告訴我,他們的行動我伸不見摸不著,可我的人,他們卻可以想動就動?讓我充分感受明知有人要死卻無法相救的無助?”秦樂鶯神色凝重道:“處長,需要組織營救嗎?”丁默邨搖頭:“營救是來不及了,不過還是派人去現場,收拾收拾吧。”

胡令儀遇刺的消息傳出,將76號炸成了一團漿糊,李士群蹙眉嘆息:“老丁啊,不得不承認,我們又輸了一回。”丁默邨苦笑道:“又能怎麽樣呢?敵在暗我在明,防不勝防。”李士群接過丁默邨為他剛斟好的茶,一口一口飲著,以緩解心裏的煩躁。杯中茶盡,李士群擡眼瞧了瞧丁默邨:“老丁,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覺著,時候到了。”

胡令儀的屍體被運走,地上血跡清凈,街上又恢覆如常,仿佛午時的那一場驚嚇並沒有發生過。丁默邨看著桌上送來的屍檢結果和胡令儀身上找到的裝著的信封,嘆了口氣。他竟沒想到胡令儀如此糊塗,教人抓住了把柄,白白送了命。倘若他來自己這兒坦白,自己當然也不會怎麽樣他,他這般冒險,著實是犯了傻。

他從桌上拿了一支鋼筆來,旋開筆桿,那竟是一把鑰匙,他打開書桌正中間的抽屜,將報告以及那信封,一齊鎖了進去,然後起身離開了辦公室,往李士群處去了。

黃浦江畔的碼頭如往常一般,依舊是船來船往,似乎永無止盡。穿著打著補丁的破舊衣服,戴著早毛了邊兒甚至破了洞的布帽子或大或小的民工聚集著,等待著接活計。他們站在靠岸停泊著的輪船旁,臉上洋溢著笑容,因為接下來這趟是大活兒,做完,這一天養家糊口的錢就能勉勉強強湊足一半。

王天鶴立在不遠處,嘴裏叼了一根煙,他從口袋裏拿出火柴,極熟練的拿了一根在小盒側面一劃拉,點燃煙頭。隨即火柴被遺棄,被摔在地上,王天鶴擦得鋥亮的黑色皮鞋踩上去,火苗徹底的熄滅了,從此再悄無聲息。他深吸了口煙,然後緩緩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他靜靜的看著,眼神深邃卻又似乎什麽都沒有,教人看不出絲毫。

他從口袋裏掏出取貨單來,看了眼單子上貨品類型一欄赫然填著的“書畫”二字,嘴角嘲諷的彎了彎,闊步向碼頭走去。

胡令儀這些事做起來很“老油條”,王天鶴很清楚,他自然要延續胡令儀的傳統作風,給負責的人塞些好處。畢竟,他瞥了眼運貨工人們十分吃力的模樣,這麽沈的箱子,書畫?也虧的胡令儀想的出來。明眼人仔細一瞧便能猜出其中貓膩,只是礙於這幕後老板的身份和這沈甸甸的好處,裝啞巴罷了。

民工中不乏童工,十一二歲的比比皆是,這是碼頭上的常態。畢竟比起要飯來,能靠自個兒的力氣賺穩穩的錢,自然是好的。小小的個頭擡著沈重的大木箱子,兩三個人一組,放下就很快跑還回去,再擡過來,爭取多來回幾趟。

胡令儀一出門便被王天鶴殺了,以免風聲走漏。雖然他早已是在通緝人員,也不怕再加一樁,但他懶得給自己添麻煩。胡令儀死了,換人交接的口信兒自然也沒有送達。這人掂量著比往日似乎分量還重些的布袋子,心裏頭樂開了花兒,對面前這位“懂事兒”的新人印象大好。王天鶴道:“何先生病了,今日我替他前來交接。”那人臉上一副擔憂狀,眉頭皺著,心裏卻樂著,嘴上近乎還不忘套著:“噢,老何怎麽病了?”王天鶴已將這人全然看透,不過是個貪財的,好糊弄的很。“是啊,何先生前夜裏淋了雨,受涼了也不覺著,昨個兒還折騰一天到很晚,這不,就燒起來了。”那人和王天鶴繼續你一言我一語的胡亂搭著,直到貨運完畢,王天鶴這方告別離開。

“何先生說了,若病好了,下回照樣還是他來。”那人笑著應了。王天鶴也笑著,那笑容卻轉身消失不見,他跨步上了貨車的副駕駛座,車緩緩駛離。

何先生,呵,王天鶴心底裏嗤笑一聲,何先生早就去給胡令儀探路去了,運貨這種事,往後怕就不能再麻煩他了。

胡太太聞胡令儀死訊,忙從老家“趕”了回來,不到三百裏的路,她可謂是“緊趕慢趕”,一天方到上海。胡令儀的遺體冰涼涼的躺著,四周無人,胡太太也無需做戲,只靜靜看著,無悲亦無喜。

胡家只一枝獨苗苗,雖然胡令儀不只有胡太太一個女人,但是的確,就只有胡太太的兒子胡孝虎一個孩子。也許是胡太太手段太高明,不知不覺的就讓自己的兒子成了定定的獨子,又或許是胡令儀壞事做盡,按命來說,他就是自己把自己的後代給弄絕了的。

子承父產,天經地義。胡家的這兩層樓,自然是胡孝虎的。胡太太瞧著面前比自個兒高一個頭的兒子,滿臉的寵溺,依然是看剛牙牙學語時候的兒子的眼神。胡孝虎有些不自然的受著母親的目光。

胡太太不是上海人,卻說的一口地道的上海話,畢竟要在上海的名媛貴婦圈子裏混,不說本地話是絕對行不通的。而胡孝虎則更是,上海話已經是他們最常用的語言了。胡太太熟練的用上海話道:“小虎兒啊,你爸爸沒得了,這些都是你的了。”胡孝虎對胡太太半天憋出來這麽沒用的一句話著實不滿,他略不耐,道:“那是自然。”胡太太許久未見兒子,一肚子話想說,可真正見著了,又有許多時間給她說,她卻說不出來了,她只好又沒話找話:“小穆的肚子你要照顧仔細點。”胡孝虎終於不耐煩:“媽,她用不著我照顧,好得很呢,您想說什麽就說,能不能別拐彎抹角的?”胡太太有些面子上擱不住,卻舍不得怪兒子——這也正是她溺愛兒子的原因,她只好直截了當道:“虎兒啊,你爸爸走了,沒人再嘮叨你不愛聽的咯,你回來吧,帶小穆一起。媽媽絕對不嘮叨,只希望晚年跟兒子媳婦孫子一塊兒。”胡孝虎這才緩和了臉色:“那自然,肯定回來,這本來就是我的,我還住那小破屋子幹甚。”說罷點了一支煙,胡太太見著皺眉:“你怎麽跟你爸爸一樣,都喜歡這個嗆死人的玩意的呀!”胡孝虎一臉的不耐煩,但還是道:“媽,您別管了,嗆不死人的,胡說八道!而且我在圈子裏混,大家都抽我不抽也不合適呀。還有,我跟那個糟老頭子可不一樣,我又不是大煙鬼。”胡太太還要說,胡孝虎趕忙打斷他:“媽!您說了不嘮叨的!”胡太太氣堵了一胸口,卻在聽到兒子之後見狀軟身喊了個“媽”後便全部化為烏有,換做一個輕柔的動作,撫了撫兒子的頭發,被兒子不自然的躲開了。胡太太悵然收手,胡孝虎借口要收拾行裝,逃也似的家去了。

林雪兮一路上了小樓,只一條道通外界的小巷角落裏坐落著的這一幢小樓,附近一周都因為交通上的不便而人煙稀少,便成了天然的電臺藏匿之地。

閣樓局促,厚厚的窗簾密閉。屋當中只擺了貼墻置著的立櫃兩個,另,有一桌一倚。厚厚的窗簾密閉,空氣裏四處彌漫了一股灰塵的氣味。林雪兮伸手到桌子底下,將一塊活動的地板撬開,又把底下露出來的木板的一端用力按下去,方將電臺翻上來。解開綁帶,把電臺擡上低矮的小桌。

這是電訊處監聽最薄弱的時辰,雪兮看了眼墻上蒙了厚厚一層灰塵卻依然盡職盡責走的很準的時鐘,最多還有十分鐘,許安然和薛琬琰就會到位,她必須盡快。

路上人群熙熙攘攘,響亮的叫賣聲穿過,卻也沒能讓人群放慢減緩。無形的電波從人群上空穿過,傳達訊息到遠方。

小小的四合院靜悄悄的,重上過墨漆的斑駁兩扇對開大門闔著,中間露了一條縫隙,足夠人伸手進去撥開門閂,所以在門閂的最頂頭,用了一把銹跡遍布的沈重大鎖牢牢的拴住。門口的信箱裏,似乎還殘餘有那天鈴蘭繡帕的影子。

窗,半開著,偶有風吹過來,拂動有些厚重的布簾。屋內沒有燈,不過白晝裏,單那簾子透進來的光也勉強夠用。屋內只陶棲遲一人,對著一方電臺,用於遮蓋包裹電臺的米色布被隨意丟在一旁的桌上。電波輾轉傳達,警燈亮起,陶棲遲很快坐直了身子,戴上耳機,筆下按耳中所聞心中所憶寫下無章法一連串四個一組的數字:8906/3602/4026/1382/0076/4885/1581/4106/1362/7907/8604/5398/3006/5326。繼而燈熄筆未停,對譯著眼前紙上看似毫無聯系的九組數字背後的訊息。他太認識這些數字了,那一本不算太厚的密碼本,即使他不能做到真正意義上而非誇張的倒背,也是不一般的熟悉。九組數字代表著九個字或專用特殊名詞,“鈴蘭”傳達的這封電報的內容是:黨內潛伏76號特工“裁縫”,丁默邨單線聯系。

陶棲遲閱畢,點起煙來,將紙張化為灰燼。

低沈且沙啞的門鈴聲連著響了三個長音,丁黎一壁喊著“來了來了”一壁快步走下樓來,樓梯盡頭側邊墻壁上掛著的衣服被他一把抓來,披在身上。他的步子放緩了些,左右手配合著,套上了外套。

門啟,只見王天鶴斜靠在門框上,腳邊放了兩只最普通的那種行李箱。丁黎見是王天鶴,便未請進來,他不想再同這個人有任何交集,如若不是目標統一,他才不會去招惹這種隱藏極深摸不透徹的人。

“你來做什麽?”王天鶴瞧著丁黎不請進屋,不說話,只靜靜的看著丁黎。丁黎輕嘆了一聲,道:“先進來說話吧。”王天鶴徑直走進,丁黎往外探出個頭,左右看了看,方闔上門。門外掛著的赫然寫著“休憩中”的牌子,因為門的開合動作,在微風中左左右右晃蕩了好一會兒方止。

王天鶴拎著箱子走進來,將箱子放在桌上:“我不喜歡欠人東西,否則我也不會來。”丁黎道:“我們本就是因為目標統一所以臨時合作,合作結束則形同陌路之人,何談相欠?”“我看著你對我的到來極為不悅。”“你倒是說,要我為何而悅?”“軍統與□□合作,是明令禁止的,說來也該是我怕,怎的倒像是你更怕一些?”丁黎輕哼一聲:“論膽子,誰大的過您吶,軍統四大殺手之一的王天鶴,上海全城通緝,卻依然來去自如。”“我不記得我有向你交過底。”“我看過你的通緝畫像。”“那人沒看清我的正臉,畫的一點都不像。”“略有三四分像的都被扣押下來送進了76號,我不管你是怎麽躲避開的,但是你常落腳的點,都會因為你而陷入危險,我可賭不起。”王天鶴淡淡的看了丁黎一眼,不語,只把箱子打開,箱子裏裝的是那日他在胡令儀處截的軍火。丁黎有些驚奇,看方才王天鶴拎箱子的樣子極為輕松,竟不想裏面裝滿了這樣沈重物件兒。丁黎單手一推將箱子蓋上:“你這是做什麽,你之前幫我一次,我這次協助於你,兩清,你又何必再拿這些東西來給我。”王天鶴從口袋裏抽出煙盒,拿了一支自己叼上,又遞給丁黎,丁黎看看他,不自然的接過,兩指夾著,王天鶴為自己點上,然後吐出一口煙霧,道:“兩人合作,自然得一人一半才是。我知道你這巴掌大的地方,又人來人往的,藏不住東西,另還有兩箱,”他又深吸一口煙,道:“在西城井。”丁黎認真的看了看王天鶴這個他如何都看不透的人,王天鶴的目光裏,依然是平靜的絲毫波瀾也無,只有一片淡然,看似清澈,卻永無法見底。他點點頭,直到過了許久身後關門的聲音響起,他才覆擡起目光。

桌上擺著小一號的箱子,想來是王天鶴早就準備好了的,既然是拎著箱子進來的,就不能空著手出去,所以他那兩只大箱子裏又套了小的箱子,如此,他將小箱子連帶著裏頭的東西擱下,把大箱子原樣帶回去,不至於引人懷疑。丁黎知道王天鶴一向心思縝密,比那絲綢還密,所以此趟王天鶴過來,他也不是很擔憂會留下什麽破綻。只是,他的直覺告訴他,王天鶴這個人,城府極深,不可深交,誇張點說,如果王天鶴給他挖了個大坑,連掩蓋的草都不用鋪,只消言語上幾個套,就能讓他無意識的掉進陷阱裏去。

他嘆了口氣,環視周圍,繼而拎著箱子上了二樓,二樓與一樓的雜物間之間的樓板被他作了暗格,他掀開暗格上的地板,勉強能把兩個箱子放進去。他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妥善處理這些東西,只得提筆,給上級“海嘯”寫了一封密信。

南京路的良安書館一向是上午八點開門,中午十二點到一點午休,下午五點歇業,時間從未有過早或晚的情況,只偶爾,遇到對面那棟樓上閣樓住著的一個“書癡”——街坊鄰居都這樣叫的,他總是在書館裏一泡泡一天,所以書館老板會因為他而晚幾刻歇業。這純粹是因為這位譚老板“心好”,“書癡”沒什麽錢,很少買,只是看,即使這樣,譚老板也依然許他來,而不像其他的老板把這種只看不買的趕走。

譚老板全名譚衍卿,但這裏卻幾乎沒人知道他的全名,既因著難記,又因著不必記,即使到了要喚他全名的時候,也通常叫他譚良安,因為大家夥兒都只知道他姓譚,開了家書館叫良安的。書館的生意不溫不火的,只偶有人來買幾本書,勉強維持小店營業下去。店不算很大,約莫一家普通四合院的樣子,只有譚衍卿和一個叫六子的夥計。聽說這六子是家中的獨子,上無兄姊下無弟妹,只是連帶上他的堂哥堂姐什麽的一起排下來是老六,才取了六子這個名兒,姓鄭,大名喚作鄭六子。兩人張羅著一家店面,倒也輕松。

譚衍卿喜歡看報,每天早晨他開了門,再收拾收拾,到了八點半,送報紙的年輕人一定會準時把這天的報紙送達。久而久之,這位年逾半百的譚老板竟與十七歲的年輕小夥子成了忘年之交的好友。

報紙照常送了來,他給自己斟了一壺茶,坐在書店裏一角置著的藤椅上,茶壺和杯子則放在一旁的茶幾上,就這樣悠哉悠哉的度這清晨的時光。鄭六子慣常要將近九點才會到,因為早上本就不會有太多生意要看,所以譚衍卿也就任他去了,雖然他一生未曾婚娶,但他卻很能理解鄭六子,理解他要照顧妻女,準許他遲些再來。

他翻閱著報紙,一頁一頁的翻著,茶盡了,就再加滿上一壺。他翻到廣告那一頁,照常掃視一眼,終於看到了那小小的一塊,寫著:勞勃生路253號兩層店面轉讓,電話17011,邊先生。這是他與“臺風”的暗號,約他老地方見面,時間是電話的前三位數,下午五點整,電話後兩位是日期,十一號,也就是明天,而“邊先生”則意在告知於他,此次會見是為內部事務,非緊急情況,莫要慌張。

他只看了一眼,在心裏默默記下,然後將報紙輕翻過一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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