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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底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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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寒風凜

人死,不過如碾死只螻蟻般簡單。深冬的寒風凜冽如刃,毫不留情的刮過每一寸土地,雕零每一支花束。

盥洗室裏亮堂堂的,周磬對著鏡子,整理儀容。他將頭發梳得可謂是一絲不茍,條條道道列得齊整。他看著鏡子反射出的自己的影像,搖頭,低眼看著幹凈的石紋盥洗臺,無奈嘆息道:“越來越不像樣了。”

霞飛路和76號隔了三條街,周磬一貫是要開車去的。霞飛路上賣飯點的店很多,都不算大,以日常小吃為主,他習慣每天在街對面的小肖早點鋪買點作早飯,一年多來天天如此,竟也沒膩過。時間很早,但賣報的小男孩已經早早的到了,那張因為常年風吹雨打而通紅粗糙的稚嫩的臉頰,高昂著叫喊著賣報。周磬很熟悉這個小男孩,他每天都在這兒賣報,周磬也每天都向他買。他只有五六歲左右的年紀,皮膚有些黑,因為營養不良,發育的很小很矮,身軀瘦瘦的,卻總能喊出很響亮的聲音。周磬走上前去,照常買了兩份,小男孩照常謝過,又繼續在這小小的街口跑著叫喊賣報去了。周磬躬身上車,把早點袋子和報紙放在一旁的副駕駛位上,不緊不慢的啟動車子,穿梭過那些再熟悉不過的街市巷口,往76號去。

程顯敲了門進來,手裏還捧了早飯盒,看見周磬,笑道:“周處今天來的好早。”周磬將手上報紙翻過一頁,瞥了程顯一眼:“我哪天來的不早,是你難得早來,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他拿了另一份報紙來借光滑的桌面給程顯丟了過去,報紙很快的滑到程顯面前,程顯笑著接過道:“謝謝周處。周處一向守規矩,早到早退的,我哪兒能比得上呢。”周磬知道程顯是在拿他經常提早離開的事調侃,面上嚴肅,眼裏卻有笑意:“你小子,一口一個周處周處的叫著,可實際上心裏頭可瞧不上我了。”“哪兒能呢周處,您太擡舉程顯了。”周磬看他又是這一副樣子,只得搖頭笑笑作罷,目光又回落到報紙上去。

程顯從懷裏掏出來封信,照老辦法從寬大的辦公桌上給周磬丟過去,周磬不防,險險接住,周磬挑眉看了他一眼。程顯笑道:“周處,就您這身手,待在行動處做個閑散的副處長,也到頂了。”周磬苦笑,暗嘆自己做“閑散的副處長”太久了,人已大不如前,他一直自封“閑散人”,卻不想無意間真的快要做成“閑散人”了。程顯道:“剛送來的,‘周兄’的信。”周磬瞥一眼便放在一旁,程顯湊過來問道:“誰的信吶?”“你不是看過了嗎?”“哪兒啊?我才不會!”他看著周磬一臉的不相信,只好囁喏著道:“啊,其實沒看什麽,就,就寫了一個‘周兄親啟’,誰知道是什麽啊。”“沒得你八卦了,是我一個表弟。”“哦,只是表弟啊。”“關系挺遠的,細算起來應該是我表親的表親了。整日不學無術,抽煙喝酒賭博,仗著小時候曾在他爸的棍棒底下習得一手好字,現在就四處給親戚寄信借錢。”“啊?有這樣的好技藝,又拉得下臉面的,何不去教教小孩子什麽的?”“那多辛苦啊,哪裏比得過在家裏拿著借來的錢,揮霍著用著,吃穿用度不愁的。嘖,不過聽說他最近想通了,要找一個,呃,”周磬閉目輕吸氣,繼而續道:“工錢不能太低待遇不能太差上班不能太早下班不能太晚包吃包住還要有午休時間的工作,現下這封信寄過來,怕就是為此。”程顯聽著笑出了聲:“這種工作,未免太難找了些。”“呵,先看著吧,他還是有些能力的,只是好吃懶做,幫他找個位置待著,應該不難,至於他能不能長久幹下去,那就得看他個人了。”程顯拿來信封看了看,嘆道:“字是好看,都說字如其人,可我從這好看的字上頭,一點也沒看出書寫者竟是這樣的人。”

報紙是76號經過手的,自然是只有該有的才能刊登,近來又沒有什麽大事要事,報紙寥寥幾頁很快就翻完,周磬也不疊齊,隨意放在一邊:“不說這個了,問你,你家慕珃回來沒?”程顯臉色一下便不太好了,他把信當作了發洩之物,摔在了桌上,但信著實太輕飄,即使他用了不少力氣,也沒能發出什麽響聲來,他氣憤道:“別提了,沒呢!明明是她不占理,她還耍脾氣甩臉子起來了!女人是不是都這個樣,給點好顏色,就開染坊了!”周磬笑著聳聳肩膀:“我怎麽知道你們小夫妻倆的事兒。不過話說你們倆吵架也是莫名其妙的,不過一件小事,至於擴大到這種程度嗎?”程顯擺擺手道:“她這就是無理取鬧,大早上的誰一起床就忙著照顧她啊!怎麽就上升到我喜新厭舊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了呢?”明顯著剛剛他摔信那一下子不夠解氣洩憤的,他又踱步到桌前,拿起桌上的瓷茶盞舉起覆慣下,但礙於瓷茶盞易碎,手上力氣收了不少,最後落到桌面上時只是不太響的清脆的“嗒”的一聲,是而他便很大聲的嘆了口氣。窗外暖陽照進窗來,似乎這冬末的陽光比任何時候都格外刺眼些,金亮亮閃著。周磬側著臉對著窗,瞇眼瞧著,搖頭道:“我不懂你們,不過我覺著吧,或許你適當讓一步,到慕珃家裏去,語氣和緩一些,用詞也柔軟一些,先把佛請回家來,再做下一步打算吧,這是你的周處給你的建議。”

程顯離開後,周磬方拿來信封細看。封面上寫著的“周兄親啟”四個字裏,“親”字少了一點,看似是刻意避諱,實則寓意在告知啟信人此次消息為行動通知。周磬沒有遵循普通的辦法拆開信件,他用剪子從側面輕輕將信封劃開,然後抽出信紙放在一旁。他的著重點並不在於信封裏頭白底紅豎條格的信紙上規整的信文,而在於信封。他把信封背部中間粘合的部分小心的撕開,粘合在信封裏側的那一道接口,被人隔著或長或短的距離剪了一些小叉口,看似隨意,卻傳遞著非一般的訊息,這些長長短短的排列,必須要用摩斯密碼配合密碼母本方能解讀出其中意義。

1308/2812/0808/7331/4934/6078/7363/4936/8148/4413/5427:盡快取得我黨內部76(號)臥底名單。

周磬從口袋裏拿了跟火柴劃了將信封點燃,丟在一旁的煙灰缸裏。待燃燒成燼,周磬從中間上鎖的抽屜裏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疊的齊整的紙包,將灰倒了大半出來。煙灰缸每天都會清掃,而平日裏周磬不常抽煙,突然多出來這些許灰未免引人懷疑,安全起見,要分作幾天處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到了神經過於敏感的地步,但他無法,狼皮不掖緊了,在狼的窩穴裏,羊只有任由宰殺的份。

二樓,情報處處長辦公室。

馮文鶯倚在黑色軟皮椅子裏,打量著面前的林雪兮。

林雪兮與馮文鶯一樣,皆著海軍制服,這是特工總部的象征,只是因級別高低,兩人服飾上略有差別,但似乎怎麽看,馮文鶯穿著都顯著是個狠厲的角色,而林雪兮則不然,大約是林雪兮瞧人的眼神裏少了銳利之色的緣故。

馮文鶯正式接手了電訊處的工作,擔著兩處處長的擔子,她不僅不嫌累,還幹的格外起勁。電訊處是個麻煩的地方,說起來,不論是情報處還是行動處,包括機要室,一切工作的來源,都得靠著電訊處,所以那小小的一棟樓裏頭,還不知藏了多少風雲變幻。馮文鶯挑了又挑,她看中了林雪兮。

馮文鶯是想再尋一個合適的人放進電訊處裏,隨時幫她盯著,就像秦樂鶯一樣,但她剛剛接手就調動人員,未免太過明顯,不得已她才選擇在現有的人裏挑一個合適的。她早在先前就打算這樣做了,只是胡令儀從不與她多言語的一個人,當初她初開始物色人選的時候,胡令儀頭回與她說工作之外的話,他那天在樓梯道裏,和她擦肩而過,他湊近她的耳朵,輕聲說了一句:“馮處長,你還年輕,很多事情不懂,等到了我這個年紀,你自然就會明白,人吶,知足者方能常樂。有些東西,不該你插手動作的,就管好自個兒。”馮文鶯還記得胡令儀說完後看向她的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那之後她便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但現在她既接手了電訊處,就不必再顧忌任何一個人,畢竟,她要的,還從來沒有得不到的。

兩個月前,電訊處經歷過一次大換血,這個陳舜英也曾與雪兮提起過,中統特務盧沛福身份暴露,連累其他除許安然外四個人一齊進了地牢,最後招的沒招的都死在了熱槍口底下。陳舜英說,即使是看起來已經是老人了的康銘影和薛琬琰,也不過比雪兮早來兩個月而已。也正是因此,除了許安然,另外三人,對於馮文鶯來說,都是極生的面孔,都摸不清底。那次事情是胡令儀主導,馮文鶯並未能插手,之後她也去打聽了許安然安全脫離嫌疑的緣由,但都沒有回應。她摸不清許安然的底,所以許安然便第一個從她的名單裏排除了;康銘影是李士群的小舅子,不是能拉攏的對象;至於薛琬琰,薛琬琰是行動處高正廉的妻子,關系覆雜,高正廉又一直是不受行動處重用的,身份或許並不清白。“大換血”之後電訊處的人手一直沒能補齊,剛剛來了一個雪兮,背景她粗略的瞧了一遍,還算幹凈,略帶的瑕疵反倒讓資料顯得更為真實,馮文鶯不指望能讓雪兮成為第二個秦樂鶯,但如果僅僅只是培養一個眼線,對她來說並不困難。畢竟雪兮初來乍到,能得到她這樣一個靠山自然是穩賺不賠的買賣。雪兮自然也猜到了馮文鶯的目的,她樂得與馮文鶯站在同一戰線上,如此她再執行任務時或許就能稍許容易些。

但馮文鶯是什麽人,她在未確認安全之前又怎會透露自己的心意。她喚了雪兮來,卻先要繞些彎子才好。她假作隨意提及問道:“你是申和女子學校畢業的,可巧了,我一位朋友的妹妹也在那兒念過書,怕是與你同屆也不一定。”學歷自是造的假,雪兮不過去過這所“培養”的學校一次而已,又怎可能還認識什麽同學。但她又似乎猜到了馮文鶯此番的意圖多半在於試探而非確有其事,所以她當下定了心順著胡謅道:“那真是巧,不知她叫什麽名字?”馮文鶯假裝思忖狀,片刻後道:“她姓席,名單字一個瑤。”既然馮文鶯繼續演,那她也繼續陪著好了,她也一副在腦海裏正搜尋這個叫“席瑤”的人的樣子,嘴裏還喃喃念道:“席瑤。”然後抱歉一笑:“我好像不記得有這樣一個人了。”馮文鶯微微頷首,面上笑著道:“又或許是我記錯了名字,不過你們倆都是安靜內斂的性子,不引人註意的,不認識也不稀奇。那接下來,我們還是回歸正題吧。”

馮文鶯說的很明白,因為她對自己著實太有信心,既然已經勝券在握,又何必再拐彎抹角的費力遮掩。她也很明確的告訴雪兮,自己的眼睛裏容不得沙子——這是事實,雪兮很果斷的點了點頭。不得不說,雪兮的性格竟在果斷這一點上與她重合,馮文鶯思及此處,有些得意的微彎起嘴角,點了點頭。

雪兮走後,秦樂鶯刻意磨了半刻才敲門進去,她照常匯報情報上的新的進展:“馮處,軍統近期在計劃新一輪的鋤奸行動,目標是劉處長。”馮文鶯疲憊的搓了搓臉,繼而仰面躺在椅子上稍作歇息,她感覺眼皮幹澀的發痛,果真是辛苦久了,她煩躁道:“真是一刻都不得消停。”秦樂鶯面上平靜,猶如嘮家常一般提起了自己心底裏最敏感的話題:“您這是要培養林雪兮?”“算是吧。”馮文鶯閉目,用一只手拉著脖頸微轉了轉,道:“你一個人定是忙不過來的,所以我物色了一個勉強能做事的,這樣你只要忙著情報處,電訊那邊兼顧著些就好了。”秦樂鶯依然面色如常,隱藏了她內心所有的情緒。

原來她在馮文鶯心中,並不是那樣的重要,或許說,她本就是可以被替代的。那麽之前自己的拼命工作,並沒有幫助自己得到任何。馮文鶯自己攬了大權,卻一絲一毫都不樂意分給她這個功臣。

馮文鶯卻絲毫異常也未覺,她道:“樂鶯你先去忙吧,我累了,要休息一會,如果事情不大的話,你就自己先處理了好了。”秦樂鶯點了點頭,默然推門出去,她佇立門外好一會兒,方緩緩轉身,踱步離開,她的眼中,怒火正微跳躍著。

貝勒路233號,和誼咖啡廳。

雪兮獨自坐在一處不臨窗靠角落的位置,手邊放著一本時尚雜志,翻開著,她卻並沒有在看。身旁不時有人經過,她吊著一顆心,遲遲未有動作。服務生走到身邊,險些驚得沈思中的雪兮好一大跳,服務生有些抱歉的笑笑:“小姐,您的咖啡。”雪兮微笑著點了點頭,任由他把咖啡推到面前。目光掃過旁側的用擺放玫瑰鮮花的黑色瓷制寬腹細頸花瓶,隨即又很快的挪回來,手上拾起杯托上放著的輕巧的純白小瓷勺,她輕攪動著咖啡,攪花了面上漂亮的拉花。

咖啡廳門外右側七八十步遠的路邊,一面坑坑窪窪下半部被那如繁星般密集的泥點子染作半灰色的白墻上,設有一方告示牌。路燈離得有些遠,光亮較昏暗。告示牌上張貼了好些大大小小雜七雜八的廣告之類,幾乎蓋住了真正有用的告示。周磬立於之前,似在看,卻似乎又不在看,他的目光,似總流離在那些看似毫無用處的廣告上。

花裏胡哨的廣告上,手工繪制著長短不一但區別不明顯似無意所作的線條不規律的排布著,周磬在心頭默念著譯出:4413/5427/0965/1303/1305/5801/1404/0502/0534/0608——名單在機要室,共一(十)三人。

街上仍是人來人往,一個中年男人戴著黑色毛了面兒的破布帽子,帽檐外露了幾絲銀白。身上披著最普通幹雜活的小老百姓穿的黑色短布衣服,雙臂攏著將對襟緊緊掖好,他最終在告示牌前駐足。

他臂上懸了個較小的油漆桶,裏邊兒的刷子已經很糙了,刷毛四向紮開著。他一壁嘆氣,絮絮叨叨著,一壁將廣告之類除的除撕的撕,再覆上一層雪白雪白的油漆。

周磬對他笑道:“你每日都要做這些?那真是辛苦。”那男人一口上海話道:“真的是煩死了,一天到晚瞎貼,咱做這些的忙活死了都。”說罷,他把方才那方廣告扯了下來,撕細碎了扔進了油漆桶旁側掛著的廢紙袋子。周磬笑著道了聲“辛苦”,便離開了。

並無人註意到這發生在偌大的上海城裏一個昏暗角落裏極小的事情,過去了,就是真真正正的過去了,即使是刻意去關註,也很難不被忽略。

含有情報的廣告成功在交接之後,由方才提油漆的中年男人成功銷毀,信息便是成功安全傳達到位了。

街道繼續它的靜謐,而兩條街外慕珃兒的家中,卻是一派的熱火朝天。

慕珃兒與程顯是街坊鄰居以及整個76號上下都知道的著名冤家一對,沒事便吵,隔三差五幹上一架的,也已不再稀奇。偏偏這倆人又感情老好,吵完打完鬧完,又是和和美美羨煞旁人的一對比翼鳥兒戲水鴛。

慕珃兒是紡織廠的女工,近來方升了小職作了一機組四十幾個人的頭頭,但她是工人,而她的未婚夫程顯卻是漢奸。程顯的身份令她在廠中頗不受待見,要不是廠長與那日本人多少有點關系,所以才想著慕珃兒工齡也不短了,就給她升了個職位。但升職歸升職,工人聽話不聽話就是另一碼事了。工人不聽話,罪責自然是慕珃兒的,這不升職方幾天光景,慕珃兒便眼看著離離職的日子也差不離了。然後自然,倒黴的就又該是程顯了,這不,老遠便聽得慕珃兒尖利的嗓子穿破夜幕:“程顯!你有沒有點良心啊你!你說說我慕珃兒跟了你至今,我是人也給你了心也給你了,死心塌地的作你的未婚妻!可是你,你給我的,只有無視,還有旁人,因為我和你的關系,給我遞來的唾棄和白眼!”程顯不耐煩的嘆了口氣:“慕珃兒別鬧了。”“我沒有鬧!我想要的你什麽都沒給我。”“慕珃兒,我們結婚?”“不要!”慕珃兒狠狠的瞪著他,咬牙切齒道:“我說過!結婚這件事,只有我同意、我提出來才行!”“好,”程顯伸手去抱她,卻被她掙脫,一把甩開,他蹙眉道:“你究竟想怎麽樣!慕珃兒,天天鬧天天鬧,有意思嗎?”“你終於不耐煩了,是吧?我早就看透你了,果然,你今天終於還是露出了馬腳!”“你怎麽了慕珃兒你到底怎麽了!”“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而已,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了,我要說貪圖你的東西,你的權勢你的錢財,我大可以跟著任何一個頭目人物,做情婦也好陪酒也罷,可是我為什麽偏偏選擇跟了你一個有什麽沒什麽的小員!就因為我愛你?我瘋了才這樣,我憑什麽對你死心塌地?”慕珃兒臉上淚痕闌幹,一雙眼睛早已是紅腫,她忽然覺得疲憊之極,便也任由程顯將她拉入懷中。“他們的確可以給你更多,這一點,我承認。”程顯已經軟了聲音,他低聲道:“但是,只有我愛你,他們都比不上,並且,只有我,能給你我此生唯一的夫人之位與你。”“珃兒,”良久靜默後,程顯低頭,溫柔看著她,道:“我們結婚?”慕珃兒的淚水仍在不住的流淌著,她用手掩面半刻,拼命的點了點頭。

忽而慕珃兒問程顯道:“阿顯,你換個工作好不好?”程顯蹙眉:“為什麽?”“阿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工人,我周圍的人,都恨死日本人和漢奸了,可你卻是!你讓我怎麽辦,我怎麽繼續我的日子下去?你換個工作好不好,沒有都沒有關系的!”“珃兒,我要養家糊口。”“沒關系啊,阿顯,我也有工作,我一個人,也夠的。而且,你做漢奸賺來的錢,我花的都不安心。”“可是珃兒,事情已經造成了,你現在如此挽救彌補,你確定一定有用嗎?如果沒有用,而我已經辭了職,我們又該怎麽繼續下一步?而且珃兒,我的表哥是新政府裏有著響當當的名頭的人,將來你嫁了我,還是與漢奸勾連上了關系,依然還是,還是同樣的問題。他們已經草木皆兵了,你挽救,”他搖頭:“也沒有用的。”慕珃兒仍舊只是啜泣,她道:“可是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你如果說是什麽臥底,我還能接受,我會非常願意為你承擔這一切,可是你是貨真價實的漢奸啊!我沒辦法接受的啊!”“那你想怎麽樣?”慕珃兒壓低了聲音道:“我想加入他們。”程顯嘆了口氣:“像你這樣這麽輕易便能把自己叛逆行為的想法告訴敵對陣營中人的人,就算加入他們,也只能拖後腿。”“我這不是信任你呢嘛!”“好吧,謝謝你的信任。不過我還是要囑咐你一句,現在時局不穩,你的想法先放一放,別再和第三個人說了。聽話,別胡思亂想了,跟我回家吧。“”嗯!”慕珃兒狠命搖了搖頭,道:“我不要,我就要在這,明天後天再說吧。”“哎,”程顯嘆氣,只得作罷,自那櫃子裏頭熟門熟路的拿了床備用的被子出來,又熟練的打了地鋪,他道:“真是拿你沒辦法。不過也是,在這世界上,也只有你,能讓我這般沒辦法。”

周磬推開和誼咖啡廳的玻璃制雙開大門。熱氣迎面撲來,他脫下外套,屈肘攬著走進去。

座旁人的來往似乎少了些許,雪兮並沒有用假裝看花之類的方式以掩飾,畢竟如此紛雜的環境裏,刻意的掩飾之舉只會更引人註目。她直擊目標,輕抓著瓶頸擡起花瓶,將瓶底的紙條取走後放下,紙條則牢握在手心。她悄然環顧周圍,卻忽瞧見周磬的身影。她有一瞬的無措,畢竟上次舞會周磬似就已感覺到了她的身份不一般,但之後又並未說破也未散播,該如何還是如何,甚至二人幾次碰面也猶如最普通的只是泛泛之交、勉強算是認識的熟人一般——這也令雪兮稍稍放了些心。她放松神情的緊張,盡量顯得自然的打開手包,招手喚來服務生,加了一份點心,並付了錢。

周磬走近,他著一襲純白的幹凈襯衣,第一個扣子敞著,亦未系領帶,襯衣外罩了一件黑色西裝背心,背心下擺熨的很平整。

“林小姐也在此?”雪兮微笑道:“好巧,能在此偶遇周處長。”“林小姐今晚有約?”“原是有的,只是現在沒有了,周處長,您坐。”見周磬落座,雪兮將手包放在旁側,方又道:“今晚本約了泠泠的,哦,就是楊隊長的太太,只是楊隊長今晚與人臨時換了班,泠泠便要在家了。周處長呢?”“這家咖啡廳就在我家附近,我常一個人來的。”“哦?周處長未婚?”周磬笑著反問:“你同陳舜英熟識,她會沒與你提起過?”雪兮笑著端起咖啡飲了一口:“或許是我不記得了吧,畢竟舜英她真的很能說。”周磬未接話,氣氛一度有些尷尬,雖然從頭至尾也一直都是冷且淡的。雪兮記著教官的話,“無論何時何地什麽處境,首先要保證做到從容不迫”,因為緊張與畏懼都會使人在不經意間露出破綻。幸而周磬並不是太大的威脅,且她並沒有把柄在周磬手上,心倒也算安定。見周磬拿起一旁備著的菜單,她便取來雜志,隨意翻看著。

“林小姐喜歡看這類雜志?”周磬點單畢,見雪兮似乎很專心在看,便開口問道。雪兮擡起頭,闔上雜志,微笑道:“喜歡倒說不上,只是無事可做,閑來翻翻。”周磬長著一張溫和的面相,所以笑起來也令人倍感親切。只是雪兮例外,周磬愈是如此,她愈發覺著周磬隱藏很深。

雪兮思忖片刻,又道:“說來,我倒是挺愛看書的,只是近來一度覺得好像沒什麽好看的了。周處長溫文爾雅的一個人,也該知識淵博,不如為我推薦幾本?”周磬笑道:“林小姐高看我了。周磬才疏學淺,只不過平日裏閑人一個,才略會看看書,充實自己,外人面前也能裝個樣子。”服務生笑著走近:“先生您的咖啡。”放下咖啡,服務生方又道:“兩位的點心還需稍等片刻。”雪兮會以微笑,點了點頭。

周磬端起杯子飲了一口咖啡,發覺略微有些燙,吹了吹放下,又道:“林小姐平時都看什麽書?”“什麽都略有涉獵,不過論起來更偏愛古代文學和歷史類的書些。”“噢,想不到林小姐竟與我的愛好有共同之處。”“家父是讀書人,在大學教授歷史,我自小耳濡目染,所以也偏愛這些。”“原來如此。那周磬更是不敢隨意與林小姐推薦書籍了,周磬出身商家,必趕不上林小姐的淵博學識。”“周處長過謙了,您長雪兮少說也有五歲,自然要比雪兮見識的多。”

點心端上桌來,周磬問道:“既然今日楊太太沒有來,林小姐為何要獨自一人在此呢?”“橫豎一人在家,著實無聊,出來散散心也是好的。”“林小姐原打算一晚上都坐在這裏?”“沒想好呢,準備出來看看情況再做打算來著。”“不知林小姐平時看電影嗎?”“不太多。”“旁側約莫五十米便有電影院,不知林小姐可願同往。”雪兮看了眼墻上時鐘,微笑道:“昨夜有些受了風,又起早,有些頭痛,想著今夜早些歇息來著。現下挺晚了,怕是不能奉陪呢,還請周處長諒解。”“無妨,林小姐既受了風,便要好好休養,電影往後再約不遲。我送林小姐回去?”雪兮不想與周磬又過多交集,便道:“怕是不順路吧。”“夜涼,步行回去再受些風會加重風寒,不順路不帶勁,橫豎今夜無事,林小姐便莫要推辭了。”

周磬紳士的為雪兮打開車門,如若不是他的身份擺在那兒,雪兮險些就要相信他是上海的名門紳士。周磬開車開的緩慢,途經街頭的一家家小店、攤位,叫喊聲漸近又漸遠,雪兮側頭向窗外望著,她憶起了曾經的時光,不必步步小心謹慎,亦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那時候杭州還沒有淪陷,她和父親母親還有弟弟逢年過節還會同去熱鬧的街頭巷尾瘋玩到很晚才回家。周磬沒有打擾雪兮的夢,他沈默一直到雪兮家樓下。

雪兮攏了攏披著的外套,向周磬道過謝。這是一棟雙層的疊加小樓,雪兮居於二層,她緩步拾階上樓,來到二樓外的窗臺之上,拿著鑰匙預備開門時,她回頭望了一眼,正見周磬啟動汽車駛離。漆黑發亮的汽車在一排幽幽光亮的路燈下緩緩地、一個又一個經過。夜深沈,雲蔽月。不知誰家戲癡正夜中吟唱著京戲《擊鼓罵曹》中的唱段,咿咿呀呀的在夜幕之中若隱若現。

癡麽?呵,現下的時候,誰還沒有為過什麽癡一回?人生在世,總要論個喜好,論個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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