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泡了不到十五分鐘，繪本已經被輔助機器人讀完了一半。

她迷迷糊糊放松中，隱約聽到這繪本講的是某個異聞故事。

說深海裏住著一個神秘的邪神。

那邪神誕生於泥濘與惡臭的黏液裏，終日與鮮血為伍，能通過噩夢控制人。

他因此快速占領了海底所有廢棄城池。

然後有一天，它突然進化了，退去水母皮，長成了人形。

邪神開始生出更強烈的惡毒欲望，爬上岸，企圖虐殺人類，人類勇敢地開始反抗，把邪神打得節節敗退，終於有一天，綁住將他沈入海裏……

到點了，喬伊耷拉著眼皮，披上浴袍。

正準備跨出去，想了想，她又陡然頓住。

取出浴袍衣帶裏的筆，她凝著眉心，在那冊繪本最終頁插圖上，匆匆批註了幾個字。

一出浴室門，她就迫不及待地往一樓看。

令人失望的是，一樓燈火通明，卻風平浪靜，所有魚群都在大水族箱裏愉快地游曳，那只醒目的大水母，也在水草後乖乖吃水母糧。

喬伊不死心，匆匆下樓，趕到水族箱邊仔細看了一遍——

沒有慘案，沒有血跡，所有魚都活得好好的！

所以那罪魁禍首，真的是那只藍鯊？

喬伊心底的喜悅一點點淡開。

說不上失望還是高興。

失望在於，高級捕獵能力是劃分海洋生物智慧的最高標準。

而她的水母，顯然還沒有達到這一標準，頂多算是特別一些罷了。

**

喬伊最終還是決定再觀察幾日。

不過她也分神回自己的本職工作上去了。

這天，X-Ⅱ星球上最出名的大學，邀請喬伊前去做一次學術報告。

喬伊喜歡低調行事，本來不準備去的，卻在看到電子邀請函最末端，那行備註小字時，頓了頓。

【此次特邀將贈送每位嘉賓一份“仿生館預體驗套票”。】

仿生館是這顆星球目前最大的生物互動娛樂場，最大特點是可以攜帶寵物一起。

目前已經修建完成，但還沒有對外開放。

喬伊想了想最近看過的寵物飼養指南第一條——“抽空溜寵物是第一要義。”

隔壁鄰居就經常炫耀帶他家大型犬科動物出門旅游，唔，自家的大水母也必須安排了。

喬伊很快做好決定，只是一場小規模的講座而已。

**

邀請喬伊的其實是一所高級軍事院校，不過學術氛圍很濃厚。

她站上去緩緩升高的禮臺，看著下邊熙熙攘攘的頭顱，突然恍惚了一瞬，有種暌違的熟悉感。

但顯然，這種場景已經離她很久遠了。

喬伊就《基因融合》為主題，講了一場科普性的講座。

內容中規中矩，不過這所學院的學生們顯然軍事素質很不錯，全場竟然認真地聽了下來，坐姿筆直，眼神專註。

最終互動環節，喬伊配合學校過渡道：“大家都清楚，基因融合手段在軍事領域也運用廣泛。目前為了最大程度地開化軍校生個體素質，星際聯盟那邊的許多學校通常免費提供基因改良手術。”

“比如，單兵作戰系學生，通常會接受猛獸基因靶向融合手術，以改變原始體征，提高敏捷度。”

大家明顯對此感興趣多了，紛紛竊竊私語起來，有做過基因融合手術的，開始向旁邊的人炫耀自己的獸化特征——招風狐貍耳，狼爪，豹臀，比比皆是。

直到有個身穿軍校制服的金發男生舉手，站起來丟了個問題。

“喬伊教授，多年前有個戰犯，曾提出一個實驗結論，說基因改良手術是汙染者出現的根源，所謂人體強化，就是聯盟當權者們的最大陰謀。請問您支持這個觀點嗎？”

像針紮入喬伊的頭顱，微微一刺痛。

這無疑涉及到了敏感的政治問題，雖然目前X-Ⅱ星獨立於星際聯盟，但星球領主絕對不會允許有這樣挑起對立仇恨的言論出現。

當下就有安保人員靠近要將那個挑事者拉出去。

那個男生卻像是受了什麽刺激，拔高音量清楚吐字：“還是說，你們所謂的科學家，都沽名釣譽，都在幫忙隱瞞真相？！”

喬伊突然彎了彎唇角。

她擡起眼眸，平靜地望向那個面帶挑釁和躍躍欲試的男生。

對上那雙眼睛，所有議論聲莫名安靜下去。

冷清的嗓音通過傳聲器，在鴉雀無聲的萬人講堂裏反覆回響。

“如果上述內容科學真實，那當然經得起任何驗證。”

“歡迎關註一年後全星際的生命學術論壇。你們會得到答案。”

所有人都以為喬伊這是利用話術規避了矛盾。

紛紛感嘆姜還是老的辣。

唯有提問的那個男生被安保處架著胳膊往外拖，心底泛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為什麽他覺得那位年輕的女教授，剛剛看向他的眼底，劃過了一絲嘉獎？

喬伊拿了仿生館的套票，沒有多待。

離開前，她交代助理去關註一下那個提問男生的情況。

然後提前一步準備返回研究所。

剛走到飛行器停泊場，喬伊卻收到從警督所傳來的通訊：【喬喬，你現在在哪裏？那個逃犯早上露面了，他在跟蹤你。】

喬伊心頭一跳。

她發送了定位，不動聲色地單手摘下紐扣耳機，繼續朝自己的飛行器走。

身後的陰影裏，果然響起幾不可查的腳步聲。

【聽我說，你別坐自己的飛行器了，我已經過來接應你，開的一架B200小型穿梭機，在你右手邊第二排。】

喬伊松了松微緊的衣領，腳步未停，直到走過一堵分道墻，避開被從身後偷襲的可能。

她扭頭開始疾步奔跑。

那架灰藍色的小穿梭機就停在角落裏，早已打開了艙門，喬伊一步躍上去，扣安全帶的動作幾乎是同時完成。

“喲吼，追上來了。”

旁邊狹小的駕駛位上，傳來一聲清朗的低笑：“不錯嘛小喬教授，沒白費當年在軍校我和林德一起……”

話音未落，已經被喬伊冷漠打斷了：“李斯祈，還不走？”

身穿警督長制服的金發男人聳聳肩，拉動閥門。

“嘖，對你的救命恩人真冷酷。”

下一秒，機身一震，像被什麽擊中了。

“噢，追上來了。”

身後傳來激烈的槍炮聲，一個雄壯猙獰的男人沖出來，肩上扛著把電弧槍，兇猛地撲上來。

可惜穿梭機已經閃爍著成了一片雪花點，消失在墻角，又瞬間出現在半空中，居高臨下地偵查著地面的一切。

四周很快響起拉長的警報聲，將逃犯團團圍住。

**

體型纖長的穿梭機載著喬伊，瞬移到一所獨棟建築前。

金發年輕男人率先跳下來：“喬喬，逃犯抓住了，你先在我這裏呆著，等安全了我送你回去。”

喬伊抱著胳膊，淡淡地直視他：“抓住了我還留著做什麽。”

“好吧，”李斯祈聳聳肩，“還是那麽敏銳——抓到的是個替身機器人，真人跑了。”

說著，他向喬伊確定：“你那個什麽私密文件，是不是藏你家裏了？”

喬伊眼神驟冷：“什麽意思？”

“我們懷疑他是想聲東擊西，找你報仇是假，真正目的還是偷文件。”李思祈笑看喬伊，“不過他不知道，我們小喬教授早就在家裏布了天羅地網，就等他往裏鉆呢。”

“你把家裏的安全網絡和監控共享給我，在這兒等著吧。”

“不行。”想起家裏那只喜歡四處溜達的大水母，喬伊平靜的黑瞳裏，終於變了變，多了一絲自己沒察覺的焦躁。

尤其是她打開光腦，快速掠過家裏安裝的所有監控，沒捕捉到大水母的影子，卻在水族箱旁，看到一枚屬於人類的腳印時。

她心頭一跳。

逃犯會不會因為找不到東西，氣急敗壞之下，把跟上去的大水母殺了洩憤？

喬伊搶過李斯祈手裏的光匙，一步躍上還發動著的穿梭機。

“誒你急什麽——”

穿梭機瞬間消失在空氣裏，只留下年輕警督被氣波震飛的發梢，他黑著臉怒罵了一句。

**

此刻喬伊家的浴室裏，確實劍拔弩張。

卻不是她想象的，窮兇惡極的逃犯拎著水母，要將它亂刀剁碎了涼拌。

融合了冰原狼基因的逃犯虎背熊腰，此刻卻被鎖在窄小的浴室裏，滿臉驚恐。

他不可思議地低頭看自己還冒著煙的槍口，又看向前方垂著眼眸的白發少年，瞳孔一縮，下意識轉身往後跑。

下一秒，一條冰涼的觸手卻猝不及防地從少年腦後伸出來，拽住他的腳腕，扯回來。

高大的刀疤男人重重砸在地上，摔得鼻青臉腫。

他狼狽地爬起來，聲音哆嗦著：“你……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少年終於擡起耷拉的眼皮，露出只有瑩白，不見瞳孔的雙目。

那樣空洞的顏色，讓人聯想到惡魔，冰涼的地底和深淵。

男人只覺得連靈魂都在顫栗，恐懼值飆升到頭蓋骨，他扔了□□，連滾帶爬地奮力扒門。

盤繞的觸手卻源源不斷自少年蒼白的脖頸後伸出，將他老老實實按回浴缸邊。

其中一只觸手，托起浴臺邊的繪本，輕輕放到他面前。

柔軟的觸手前端，長出一根帶著寒芒的尖刃，點了點攤開的那一頁。

刀疤男眼前一陣陣地發白，極端驚懼下，卻還是看清了那一頁的內容——

黑霧彌漫的深淵裏，一個長著水母頭顱，身形卻頎長如人的怪物，被鎖鏈捆成蠶繭的形狀，海水幾乎被浸染成鮮紅。

分明跟眼前這怪物，殊途同歸。

他險些都要以為這怪物是在讓自己選一個死亡姿勢了，卻發現他再度不耐煩地點了點旁邊那行字。

刀疤男急促喘息著，試探著問：“你——是要我讀，讀這行字？”

那雙冰涼的白瞳，冷漠地盯著他。

刀疤男被按著脖子，幾乎貼到了書頁上，只好磕磕絆絆地讀：“說，說‘最後，全人類團結起來，把這個深海邪神，用最新武器困住，綁著他丟入了海洋最深處，從此以後，世間終於沒有了邪神西恩，人類幸福又長久地生活在一起……’”

銀發少年的眼底閃過一絲困惑，他掃過這一頁的最下角，發現另一行，不一樣的手寫文字，於是又點了點。

刀疤男已經熟練了，忍著侵襲的寒氣，哆哆嗦嗦繼續道：“這個，這是一個叫‘喬伊’的人，寫寫的。”

“喬伊”的名字一出，他心下頓時生出詭計，想利用這個怪物，讓他去報覆那個瘋女人。

可等他看清楚那一行字的內容，他卻怎麽都不敢真讀出來了。

猶豫的功夫，少年卻不耐煩了，觸手上的利刃豎起來，陡然刺穿他的手背。

“啊——”淒厲的叫聲裏，刀疤男急中生智，快速編好了討喜的內容：“她，她說‘如果人類見識了真正的邪神，就不會寫出這麽天真的故事了。’”

甚至奉承道：“我猜，她是篤定人類在邪神大人您面前，不堪一擊！”

少年的動作一頓，蒼白的唇角掠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盲目的信徒。

她如此虔誠而固執，不如就滿足她的願望吧。

刀疤男趴在地上，仔細觀察著他的神色，不禁一喜，熟料下一秒，他卻敏銳地聽見外邊的草坪上，想起某種飛行器剎車的聲音。

正幸災樂禍喬伊要回來直面這個怪物了，他的腦海裏，卻回蕩起一段古老陰冷的聲音。

“好像許久未進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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