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將穿梭機隨便一擺，跳下艙門，匆匆往屋子裏跑。

她的目光先是被門口的玻璃碎渣和樓梯上的水吸引。

又發現正中間地毯的位置，多出了一枚屬於成年男人的鞋印。

四周的特制門窗也都緊閉著，無不征兆，確實有人闖了進來——因為這是她最新設置的智能安保系統。

一旦有人闖入，整個屋子將被動開啟銅墻鐵壁模式，就算核磁炮也轟不開。

她捏著槍把，手指握了又握。

漆黑的雙目泛起一絲寒涼。

喬伊啞著嗓子，先低聲朝安靜的水族箱喚了一句：“乖乖？”

除了魚群游曳的聲音，再沒有其他動靜。

她放低腳步聲，順著樓梯上拖曳的水漬，輕輕往樓上走。

沿途的房間門都大開著，走廊裏沒有點燈，陰暗又森冷，不見一絲生物的氣息。

可又仿佛下一秒，就會有人從花瓶後沖出來。

突然，從浴室的方向，傳出一聲細微的水聲。

喬伊後背緊繃，面無表情地變換方向，加快腳步。

一直走到緊閉的浴室門口，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似乎有濃郁的寒氣，夾雜著血腥味，撲面而來。

而裏邊的動靜還沒停，“嘩啦啦”的細微水聲，像是有人在悠閑地撩水。

喬伊深吸一口氣，輕輕壓下把手，單手推開門。

下一秒，彌漫的黑霧鋪天蓋地將她包裹住，沖天的血腥味熏得她面色發白。

喬伊下意識舉起槍，黑霧卻一點點散去，隔著密布水珠子的玻璃隔擋，她清楚看見，浴缸裏坐著一個人。

那是個肌膚蒼白的美麗少年，身上的肌理和脈絡清晰可見，完美得仿佛神造物。

他浸泡在鮮紅的水裏，銀發堪堪過耳，低垂的下頜微微動著。

似乎在咀嚼著什麽。

聽到動靜，他緩緩擡頭，睜開覆蓋雙目的薄翳。

一雙瑩白的眼瞳對上喬伊，慢慢聚焦，很快露出無辜又淡然的微笑。

但這都不是重點……

喬伊盯著他頭頂，與銀發長到一起的觸手，和那顆瑩潤眼熟的水母頭，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是……誰？”

少年似乎有些困惑，目光掃過浴缸旁，攤開的繪本，又看向喬伊。

濕漉漉的浴室裏，回蕩起一道音調詭異又輕緩的少年音。

“喬伊——你好——”

“我是西恩。”

**

喬伊單手抓著門，鎮定地看著這個非人類，無數問題在一瞬間湧入她的腦海。

她的第一反應，卻是拿出光腦，查一查自己當初到底購買了什麽品種的水母。

不過響起的通訊儀打斷了她，被她忘在身後的李斯祈焦急追問：“喬伊你沒事吧？”

喬伊回過神，清了清嗓子：“沒事。”

“那就好，我馬上到你家了……”

喬伊拿餘光打量著血腥彌漫的浴缸，若無其事打斷他：“那個逃犯不在這兒，別過來。我打算睡了。”

而後，她沒特意去看那少年直勾勾的視線和微微蹙起的眉心，目不斜視地踩著水進去。

喬伊俯身扭開浴缸的抽水閥門，好把那刺目的紅水全都放出去。

她擡了擡下巴，眼神示意：“請稍微偏一下身。”

少年保持著那個奇怪的姿勢，遲遲不動，凝著眉心對視喬伊，似乎不能理解她的反應。

喬伊無奈地嘆了口氣，只能伸出手，去夠他背後的指紋按鈕。

少年的目光瞬間變得犀利，剛剛還順從貼在他肩膀上的觸手，紛紛豎起，長出銳利的尖端，齊齊對準喬伊。

指紋按鈕卻已經感應到了喬伊——

【識別成功，淋浴已開啟。】

下一秒，嘩啦啦的水聲從天而降，猝不及防地淋濕少年銀白的頭發。

連成串的水珠子從他白色的長睫上快速滾下，他下意識閉了下眼，表情幾分茫然又可憐。

喬伊別過頭，忍著笑，淡定囑咐：“咳，你先把身上清洗幹凈，我在隔壁等你。”

頓了頓，她狀似不經意地詢問：“你——能聽懂我說話嗎？”

銀發少年終於擡頭，渾身散發著低氣壓，唯有從脖頸後伸出的觸手，在訴說著他的躁郁。

他很想詢問這個膽大妄為的信徒，為什麽是這樣毫不敬畏的反應。

可惜還沒來得及模擬出準確的語言，門就被輕輕合上了。

**

喬伊坐在書房裏，聽著隔壁的水聲，心底卻並不像表現的那麽平靜。

她的心跳聲在寂靜漆黑的偌大書房裏，如同鼓點，清晰可辨。

尤其是當她翻到，自己的所有水族箱訂單裏，從未有過類似章魚，水母等動物時。

不是她買回來的，所以這個人形水母，是從哪裏來的？

喬伊目光灼灼地盯著書桌前的壁畫，電光石火間，突然想起一件事。

半個月前，她用那段千裏迢迢帶回的秘密基因合成了一個全新生物，培養成功後，卻發現只是一只平平無奇的水母。

那只不被她在意的水母當時雖然被註射了□□，但如果它不是普通的水母，那樣的劑量根本不致死……

所以是那只實驗室的水母，跟著她回來了？

喬伊的黑眸裏，迸發出掩蓋不住的璀璨亮色。

她敢肯定，在這之前從未有過能進化出人形的水母，而且這個水母能反殺人類，完全具備超高智慧生物的捕獵能力。

更重要的是，他的學習能力包括了掌握語言這樣精妙的東西。

這是個全新物種。

這個認知一出來，喬伊立刻站起身，不由自主地在房間裏踱步，過了一會兒，像是想起什麽，匆匆走到書架前，打開生物鎖。

喬伊迫不及待地取出那本《水母觀察記錄》，翻開空白的第二頁。

她提筆快速記錄：【星紀3892年，X-Ⅱ星，陰，水母進化出半人形。這一階段特征：銀白雙目，銀發，四肢與身體類似人形，頭部保留水母特征。】

【觀察結果：反殺了一個逃犯，確認具有高級捕獵能力，有語言能力——屬於未被發現的高等智慧生物！】

【下一階段實驗目標及方法：探測其原始生存環境，解析是否具有精神影響能力。 】

頓了頓，喬伊回憶著剛剛隔著水霧，乍然一瞥見的情形，繼續補充——

【性別：雄性進化方式：不明 繁殖方式：不明 】

她猶豫了一下，正要將第二個“不明”進行修改，筆落下的紙頁處，卻“啪嗒”多了一滴水。

面前不知何時，投下一片陰影，將她包裹其中。

她莫名覺得後脊背有些發涼，快速合上手冊，擡頭果然對上一雙瑩白幽靜的眼睛。

喬伊戰術性輕咳：“這麽快？”

少年渾身濕漉漉的，銀發貼在額角，不停往下淌水。

他身上披著浴室的窗簾，當做浴袍系上，神情卻沒有半絲窘迫，仿佛是在自己家中。

不過他應當不認識字，所以沒太在意喬伊紙上的內容，只是幽邃地打量她。

喬伊掃過他身上的窗簾布，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粗心。

她撫了撫額頭，回房間拿了嶄新的毛巾球和吸濕凝膠，連托盤一起遞給他，示意他把頭發擦幹。

少年捏著桃子造型的毛巾球，垂眸端詳片刻，張嘴就要吞下去。

喬伊眉心一跳，連忙拍開他的手：“放下！這不是給你吃的！”

突然的觸感讓兩個人同時楞了下。

不知為什麽，喬伊總覺得少年的白瞳沒那麽空洞了，看向自己的視線甚至帶了幾絲困惑和審視。

冰冷如觸電的顫栗感轉瞬即逝，少年冷著臉，將毛巾球扔回托盤，似乎想說些什麽，卻最終只是轉過身，慢吞吞地拖著步調往外走。

也是到此刻，喬伊意外地發現，他衣擺下方，還伸出了一條長長的緞帶狀薄膜，仿佛魚的尾巴，但又分明結實許多。

不自覺揚起的時候，會填充滿果凍般的透明物質，目測觸感很Q彈。

喬伊指尖癢癢的，又想去摸自己的《大水母觀察手冊》了。

不過她最後還是選擇做個人，撿起桌上的毛巾球，快步攔住他。

“這是擦頭發的，不能吃，你等一下。”

她神情無奈，想起之前一次次的水族箱慘案，心底對他的食量有了大致的了解。

而這一次，想必是由於生病食欲不振的緣故，他遲遲沒去霍霍水族箱裏的魚，估計早就餓壞了。

喬伊吩咐管家機器人從附近酒店訂購食物和幾套男士服裝。

然後觀察著少年的表情，將他拉回來。

他當然還是抗拒喬伊的觸碰，但當溫暖幹燥的毛巾球觸碰頭發的瞬間，他的身體卻做出了誠實的反應。

水母頭攤在沙發椅裏，慢慢松弛開。

喬伊挑了挑唇角，捏著毛巾球不急不緩地給他擦頭發：“我只示範一次怎麽使用，你要好好學啊。”

她耐心地把那些水潤的觸手，同頭發稍一起分開，一邊不動聲色地繼續觀察他的特征。

靠近了才發現，少年的眼睛是有顏色的，只是可能長期不受光照的緣故，很淡，只有一層漫射開的藍圈。

殊不知，喬伊觀察他的同時，他也在審視著喬伊。

只是並非用雙目而已。

喬伊忍不住出聲：“乖乖……”

古怪低啞的腔調快速提醒她：“西恩——”

“好吧西恩。”喬伊彎了彎唇角，會反駁，更加說明了他的智慧高，好事。“像現在這樣，不呆在水裏沒事吧？”

“我知道你不太會說話，你只需要點頭就行了。”

他皺著眉，勉強配合地點頭。

“你是跟我從研究所回來的吧？”

點頭。

“所以，之前家裏的水漬、我臥室的腳印，早教機器人半夜失蹤第二天才回來……都是你做的？”

“我養在水族箱裏那些魚群，也是你偷偷吃掉的？”

少年驟然一僵，壓著唇角，無聲無息地盯她，本來就抑郁的表情，愈發低氣壓了。

明明是你這個固執的信徒供奉的……

就在此時，管家機器人敲了敲門，喬伊放下手中的毛巾球，習慣性地戳了下他後腦勺上的水母：“放輕松，我沒有惡意，魚也不用你賠。”

西恩：……

管家機器人準備很充分，食物除了滿滿的海鮮貝類，還有各種口味的營養液和水母糧。

瞥了眼黑氣繚繞，就差沒把陰郁寫在臉上的自閉少年，喬伊手指一頓，徑直拎起水母糧。

“喜歡哪種口味的？這個還是這個？我看你最近喜歡吃草莓味的……”

為了防止這固執的信徒破產，而忍著折磨吃了一周水母糧的邪神大人驟然擡起頭。

木然的表情多了幾分隱忍和嫌棄。

終於在他臉上看到其他表情，喬伊揚了揚唇角，滿意了。

這才扔開水母糧，示意管家機器人把烹海鮮都端進去，大方擺擺手。

“吃吧，如果不夠，下邊那些魚群也可以。”

“不吃嗎？”見他遲遲不動作，喬伊在長桌另一側坐下，努力回憶起當初老師從垃圾堆撿回她時，所做過的安撫性動作。

摸摸他的後腦勺——剛剛已經摸過了。

給他換上暖和的新衣服——這個先等一等……

啊有了。

她觀察了桌面，伸出筷子，夾起最大的一只生魚片，不太熟練地傾斜身體，放入少年面前的空盤子裏。

食指叩了叩他桌面，鄭重地微微一笑。

“很高興認識你。西恩，我是喬伊，從現在起，我們就是家人了。”

註視著這個毫無敬畏之心的人類，本來試圖開口，恐嚇她自己剛吃過人的少年怔了怔。

心底那種古怪的感覺愈發濃郁。

家……人？

他白瞳裏劃過一絲茫然，垂下眼眸，面無表情地低頭擺弄了好一會兒，終於掌握了餐具的使用方法，目光在餐碟中的雪白魚肉上頓住。

他瞥了眼那個身份可疑的信徒。

喬伊正背對著他，見他會使用餐具，便不再多管，扭頭向管家機器人要了一支營養液。

等她仰頭喝完，再回頭時，面前瓷白的碟子裏，卻多了一只小小的芥末炙烤扇貝。

喬伊楞了楞，下意識扭頭，只捕捉到一團飛快閃過的粉色柔軟體。

銀發少年並沒有看這邊，後背筆直，正襟危坐，左右手各握一根筷子，表情嚴肅地戳盤中的魚肉。

儼然一副自己很忙的樣子。

可惜他身後的一根觸手暴露了他。

那根觸手的末端還沾了點芥末醬，應當是被辣到了，正不自覺地亂舞，終於循著角落裏的水培花瓶，猛地紮進去。

少年蒼白的耳垂連帶著染上憋悶的紅，目測是被辣的。

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忍不住輕輕咳了好幾聲。

喬伊假裝沒看見，鎮定自若地拿起扇貝，吮吸汁液，嘴角卻不受控地微微揚起——

值得紀念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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