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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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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元帝傾首:“母親倒是不必急,那兩個都來找過我,總是不會誤了婚事的。”

“都去找過你?都說了甚?”

“七哥兒說,時候到了他自會來與我說;六哥兒說,七哥兒成婚他就成婚。”

太後往身後緗色繭綢引枕上一倚:“那就先將老七的辦了。”

貞元帝笑著稱是,心中卻不免無奈。

七哥兒瞧著是個悶聲不吭的,但實則極有主意。倘他不肯,按著他的腦袋給配一個怕也不頂用。

前次本已議定,返京後就選妃,爭奈他回京後便幾次三番假借各色由頭推脫,他揣度他大抵是留浙期間遇著了個可心人兒,心中記掛,否則實無旁的因由可說通。

他催逼幾回見毫無效用,也便隨他去了。

他常修習道法之義,順其自然之理是始終鐫刻在心的。

顧雲容是隨著沈家女眷一道入宮的。她入得宮門之後,並未轉去內廷,而是被引去了西苑。

不知是否因著沈老太太特特交代了,陳氏等人待她極其和氣,來前還幾番要贈她布匹頭面,又說要請繡娘為她裁衣,但皆被她拒了。

據桓澈說,沈家人此前便查了她的生辰八字,那日不過做個樣子。顧雲容倒不如何介意,她只要達成目的便好。

皇帝崇信道教,於西苑設多處精舍,素日便在其中與道官講道論經,探研持養長生之術。

沈家尋來的道官姓鐘,年約五旬,頭戴脂玉環九陽雷巾,身披大紅五彩二十八宿闊袖鶴氅,足踩赤舃,手執牙笏,道骨仙氣,目光如電。

約莫是為應景,穿戴倒顯幾分喜慶。

經壇就設於西苑蓬萊島上的精舍之外。壇內明燭熒煌,長幡鋪排,直是綿亙百丈,遠遠觀去,蔚為壯觀,恍如仙山寶珠,佛塔舍利。

一路行來,但聞響樂飄灑,諸經沃耳。

鐘道官先是表告齋意,凈手進香。旋即焚香凈壇,飛符召將。

發了文書符命後,便有一道童托承一填漆大托盤至顧雲容面前。托盤上端放一青玉薄胎壽元福極臥足碗,色澤碧潤,薄如蟬翼。

顧雲容擎手,往碗內滴血三滴,道童施禮退下。

不一時,皇帝鑾駕至。

貞元帝今日乘的是天子大輅。輅身高近一丈四,廣約九尺,前雕雁翅龍首,四角垂如意滴珠,金堆玉積,端嚴豪奢。

天子儀仗亦是盛大恢弘,左右圍隨,儀從煊赫。

貞元帝一身吉服,絳紗深衣,意態閑適。他落座後,身後綴行的一幹親王才依序入座。

適才貞元帝才在奉天殿接受群臣朝賀,又與諸子臣工宴飲一場,目下正微醺,諸王亦各有醉色。

顧雲容暗覷桓澈,依稀見他面色如常,正與淮王低語。她覺著他仿佛神情嚴正,猜度大抵是在說甚政事。

桓澈其實極是海量,她曾試圖灌醉他,但末了一壇燒酒下去,他只是面染酡紅,倒是她為著勸酒連飲幾盅,最後一頭伏倒,人事不省,再醒來已是赤身裸體蜷掛在他懷裏。

顧雲容不禁低頭,雙耳暈霞。

果真往事不堪回首。

桓澈與桓朗的對話仍在繼續。

桓澈飛快收回掃向顧雲容的目光,依舊嚴容轉向桓朗:“我瞧見她看我一眼,然後低首紅了耳朵。”

相去過遠,其實他根本沒看清顧雲容耳紅與否。但她那姿態他實在熟悉,一般是羞赧之下才會做出的,她又慣愛紅耳朵,他便推測她是因著羞赧紅了雙耳。

桓朗亦是一本正經:“七弟好眼力,隔這麽遠竟能瞧見人家姑娘紅了耳朵,我連她耳朵在哪兒都沒瞧見——那可要恭喜七弟了,一般而言,姑娘望你而嬌羞,那便是心中開始有你了,七弟敢怕是好事將近。”

桓澈即刻糾正:“她心中原就有我,一早便有。”

一旁的岷王側過頭來:“六弟跟七弟嘀咕什麽呢?我觀那面汝南侯家大夫人身側似有個面生的美人,只她總垂著頭,瞧不真切。六弟見的美人多,不知以為如何?”

桓朗未及出聲,桓澈已冷然道:“五哥怕是醉酒瞧錯了。”

岷王忌憚桓澈,聞言酒醒一半,訕笑著轉回了頭。

好容易等到齋醮罷,鐘道官又下壇上前敬獻仙藥。

顧雲容暗暗搖頭。其實皇帝的所謂內熱舊疾,不過是長期服食丹藥所致。不習外丹,自然平安,齋醮做法又如何能除掉體內積毒。

她曾推算過,皇帝是在桓澈降生之後才開始修習外丹之術的,不由慶幸。如若不然,桓澈怕也會為其連累,體內若積蓄丹砂、汞等毒物,會遺禍後代。

大約自古最畏死的便是帝王,享盡人間榮華極樂之後,總是不甘拋舍,這大抵也是不少帝王迷醉長生的因由。

貞元帝頗為開懷,命內官收了仙丹,又頒下各色賞賜有差。

汝南侯沈章率沈家眾人齊聲叩首謝恩,鐘道官則行了個稽首禮。

貞元帝與鐘道官論道少刻,大讚其道法高深,賜下一襲大紅金絲百鶴法氅,又贈真人稱號,恩準其往後自由出入西苑。

顧雲容見榮王好似抽空往鐘真人那邊看了一眼,忽覺那道官怕不是來給皇帝診疾那樣簡單。

西苑法事散後,顧雲容隨陳氏等人往宮內去。陳氏原要安排人送她出宮,但她婉言拒了,說想去拜見一下太子妃。

陳氏等人似覺這是情理之中的事,倒也應了。

東宮位於宮禁東南,與奉天殿水平相齊,前有門三道,內中正殿、配殿數十座,金瓦朱墻,蟠龍繞柱,連雀替、藻井都極盡瑰麗之能事。

顧雲容一入殿,便迎面聞見了一股甜膩的異香,擡眸便瞧見正撐額拈棋的盛裝女子側影。

正是沈碧梧。

顧雲容一瞬想起她前世身死當日,沈碧梧與她說的那些話,垂了眼簾。

沈碧梧今日一身織金雲鳳紋青質翟衣,頭戴九翚四鳳冠,錦繡輝煌,尊儀盡顯。

與陳氏等人敘了禮,瞥見顧雲容,她面上笑意不改,詢問這是哪家閨秀。

陳氏遂將西苑之事與沈碧梧說了。顧雲容忽覺沈碧梧笑靨僵了一僵,然而定睛再看,又似是錯覺。

“原是顧家姑娘,”沈碧梧款步上前,含笑一禮,“此番多謝姑娘援手。我倒是頭回瞧見這等靈秀人兒,竟是將我家中那幾個姐妹都比了下去。”

一旁的沈碧音等人聞言,果都暗暗瞥向顧雲容。

顧雲容客套還禮時,心中卻是詫異。

沈碧梧最是八面玲瓏,即便整人也不會做到明面上,為何頭回見面,話語之中竟隱透為她引仇之意。

沈碧梧慣愛溫雅醇和的香氣,殿內使這等熏香興許是為著迎合太子。只沈碧梧自小一身傲骨,能做到這一步,約莫是被子嗣逼的。

方才沈碧梧與內外命婦一道朝賀罷,便以身子不適為由,未去西苑。聽聞聖上對齋醮之事頗為滿意,又轉向顧雲容,連讚這裏頭至少有她一半功勞。

顧雲容並未多作言語。她前世曾有個奇異的想法,沈碧梧恐是嫁錯了人,若是嫁給她小叔桓澈,說不得她將來就是太宗仁孝皇後徐氏那樣的一代賢後,但是如今嫁與太子,那真正是一路荊棘,非但要為保太子的儲君之位殫精竭慮,還要忍受太子的荒謬行徑。

不過這都不關她的事。

顧雲容忽而思及一樁事,她前世死後,太子可曾順利登基?

她並不確定桓澈是否有登頂之心,想到之前在桃林中隔空吹簫、從櫃內躍出便一把擁住她不肯撒手的人,就越發不確定了。

顧雲容見沈碧梧隨後只是跟陳氏等人閑話,暗忖自己該出宮了,這便起身與陳氏說了。

陳氏款留一番,見她意已決,便讓沈碧梧差個宮人送她。

沈碧梧含笑頷首,召來管事姑姑,吩咐將顧雲容好生禮送出宮。

顧雲容與這位劉姑姑一路出了清寧門。方欲轉去東華門,忽來個女官尋劉姑姑,劉姑姑讓顧雲容且在廊下稍候,她去去就來。

顧雲容正自警備,驟聞身後腳步聲起,倏地轉身。

“是我,”桓澈擡手示意她稍安,“我溜過來看你的。方才那女官,也是我差來的。”

顧雲容緘默,又道:“今晚不是還要見面的麽?何至於偷溜過來?”

“今晚是今晚,而今是而今,我等不及晚間。我方才在西苑那頭就想去尋你的,但未能尋著時機。”

他又話鋒一轉,問她可要他遣人來接。顧雲容看他伸手要來牽她,側身避過:“宮中禁地,殿下慎重。”

他不知慮及甚,當真收回手,只一雙眼眸緊盯她那被紗布纏了一小截的玉白纖指,眸中滿蘊疼惜,連道今晚要給她捎帶幾瓶傷藥,又聲稱要親自給她吹吹。

顧雲容面僵片刻,以手撐額。

他這一套一套的都是跟誰學的……

正在此時,一群內侍急急奔來。

桓澈認出為首之人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孫吉,又見一眾人行色焦灼惶急,攢眉問這是要去作甚。

孫吉擡眼見是衡王殿下,忙躬身施禮:“殿下有所不知,倭國那邊派了使節,自稱是來朝賀陛下聖壽。如今使節一行正候在永平府。”

顧雲容驚詫難言,那夥人先前在沿海諸地鬧得民不聊生,現今竟來朝貢?

桓澈眉尖一鎖:“那你們慌甚?”

孫吉微掀手中托盤上覆紅綢,露出封皮一角:“倭國轉呈了一份疑似國書的文牘,但老奴瞧上頭一行鬼畫符似的字,不知所雲,恐是尋釁。今日正是萬壽聖節,陛下若瞧見,大抵要掃興。”

桓澈明了,父皇現今正在興頭上,若驟然敗興,下頭的人確實惶恐。

顧雲容心中一動。

桓澈見顧雲容眼望托盤若有所思,倏而道:“你想看這文牘的封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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