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黛菈在夜色中拼命奔跑著。

或者說, 只是她以為自己在全力奔跑。事實上因為病痛和虛弱，她現在的速度和正常人走路也差不了多少。正是因為如此，身後追著她的人才能如同閑庭信步一樣, 優雅行進在濃霧和夜色中。

噠噠的腳步聲在她身後輕快響起，回過頭還能看到飄拂在霧氣中的風衣一角和若隱若現的面具鳥喙。那是教會的收屍者, 只要他出現，就代表著這裏出現了屍體——或者說, 即將要變成屍體的人。

絲黛菈的心臟被恐懼攫住, 幾乎要從喉嚨中跳出來。她聽到身後傳來男人輕快的聲音：“小姑娘, 不用這麽急。這個夜晚還很長, 而我剛好沒有其他的屍體要收殮了。”

撲通！

她腳下一軟，身體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上。虛軟的手臂撐不起身體，她努力想要再往前一點，卻只能讓自己更像是一條卑微蠕動的蟲子。

絲黛菈無比後悔自己聽信了早晨那個少年的話, 抱著“也許真的能治愈自己的病”的想法在晚上出來尋找“光芒”。如果她沒有出來，就不會碰上在外巡邏的鳥嘴醫生，也就不會死在這裏……

要是她死了, 還在家裏等著她的妹妹要怎麽辦呢？她還那麽小，甚至沒辦法獨立生活。

不甘和悔恨一起湧上心頭, 化作了一股戾氣。少女不知從哪裏又生出了力量, 她如同乳虎撲羊一樣朝著身後的鳥嘴醫生猛撲過去，企圖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尋找一條生路。

面具下男人的嘴角勾起嘲諷的笑。他輕輕擡起手中的手杖, 打算給這個可憐的女孩的人生畫上一個句號。可他還沒動手, 忽然間聽到了遠處的灰霧中隱約傳來了悠長的鈴聲。

聲音由遠及近, 似乎只是一瞬間, 他隱約看到了一團昏黃的光芒, 緊接著, 一道宛如從遠古傳來的嘶啞低吟聲就響了起來。

“謝如期，動手吧。”

灰色朦朧之中，燦金色的光芒忽然大亮，一道銀色冷芒如同閃電一樣劃破霧氣，轉瞬逼到了鳥嘴醫生面前。他驚駭地睜大眼睛，手中手杖翻轉，一團紅色的光芒在杖尖凝聚。可就在他即將把紅光發射出去之前，銀色劍光已經毫不猶豫刺穿了他的胸膛。

閃爍著金色微光的東方將軍眉目肅然，鮮血順著劍身流淌而下，沒有留下半點痕跡。鳥嘴醫生瞪大了眼睛，試圖通過有些模糊的面具鏡片將那人看得更清楚些，可他的視線卻不受控制地黑了下去，最後一幕看到的，是另外一個鳥嘴醫生從後面的濃霧中走出來的畫面。

一樣的鬥篷和黑風衣，長長的黑發柔順地從肩頭垂落。她左手提著一只帶著精巧機械鐘的銅燈，鳥嘴面具在光線浮動中似乎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是他的同僚？他怎麽沒見過這個人？是哪個分教會的？

男人的眼睛不甘地瞪大，終於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謝如期一劍挑開面具，露出了一張面色蒼白帶著雀斑的男性面容，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枚正在漸漸失去光澤的金屬牌，上面寫著他的名字：泰瑞.莫裏斯。他只來得及看了一眼，這名字便已經消失無蹤。

有點麻煩。

謝如期微微皺眉。他知道這個世界是存在他們不能理解的魔法的。這男人剛死他的名字就消失了，也許是通過某種方式將他的死訊傳遞到了教會。這樣一來，他們可能就沒辦法再隱藏下去了。

“你是——光芒！”

地上的少女忽然發出一聲尖叫，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她似乎完全沒有註意到地上的屍體，湛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葉懸光。

沒錯了……左手光芒右手生命，身邊還跟著如此威武神異的將軍，這樣的存在如果不是亞德裏安口中的神還會是什麽！她毫不猶豫跪倒在葉懸光身前，大聲喊道：“尊貴的神靈冕下，我是絲黛菈。我沒有錢，可是……要我做什麽都可以！請您救救我！我還有一個妹妹在家裏等我，我不能死在這裏！”

葉懸光心中升起一股久違的欣慰和感動。

看看，自己施以援手，受助人感激涕零，這才該是正常劇本啊！

可這段日子她出診是出診了，只是那些明明被她救了的人看著她卻依然是一副懼怕敬畏的樣子，好像在時刻提防著她把他們拉進□□一樣。搞得她獲取的功德之力都摳摳搜搜打了折扣，讓葉懸光有種被迫打折促銷的憋屈感。

只能說下神就是沒地位，比起出生自帶光環外表也足夠唬人的上神，她現在就只能就只能辛辛苦苦從頭打江山。

面對目前最符合自己預期的崇拜者，葉懸光的動作也溫柔了很多。她輕柔地用手杖撥開絲黛菈的領口，輕輕觸碰到她的頸動脈上。生死的力量運轉，少女臉上的綠色黴斑迅速消退，沿著手杖傳輸入她體內。

鳥嘴醫生的身體裏有一個旋渦模樣的東西，如同一個磨盤一樣，將所有進入體內的異物絞碎化作身體的一部分。可這感覺並不舒適，哪怕她現在力量已經增強了很多，卻也只能增強消化異物的能力，而無法徹底抹平這份不適。葉懸光努力讓旋渦運轉的速度加快，好盡快消化這些病毒，可忽然之間，一種和平時有點不太一樣的感覺卻忽然讓她心頭動了一下。

葉懸光停下了漩渦的運轉，重新把剛才吞了一半的東西又拉出來，放大仔細觀察。

隨著能力的加強，她和當初做神龍時一樣，治愈之力開始向更精微的方向發展。從原來只能一股腦吞下病毒自己消化，變得可以對自己吞進來的那些東西進行更細致的觀察。

她將那玩意兒放大了一百倍，原本比微塵還要小的東西頓時清晰地呈現在視野中。由於剛被吞到漩渦裏的緣故，它的形態看起來並不完整。大概只剩下三分之二大小，可仍然能看出這原本應該是個小機械人的樣子。它全部由齒輪和彈簧組成，黃銅與白鐵的色澤覆蓋著目所能及的一切。破損的地方甚至還有卡住的齒輪和黃銅軸承頑強地卡卡轉動著。

這和她認知中的“病毒”完全不是一回事。

而且最重要的是，葉懸光曾經見過這個機械人的樣子。那是放大了至少上千倍的塑像，腳踏蒸汽，頭頂輝光，威風凜凜地矗立在蘇克夏的教會前廣場上，每日會迎接無數人的祈禱朝拜的——機械之神的塑像。

葉懸光陷入了沈思中，沒留意到因為遲遲沒得到神靈的回應，少女臉上的表情已經從疾病治愈的驚喜轉變為不安和惶恐。

祂是不是討厭我了？

祂是不是厭惡我了？因為我貧窮得付不出洗禮費？

對啊，哪怕再平易近人，神祇依然是神祇，怎麽可能任由人類索取而不求回報？

絲黛菈越發惶恐起來。她摸遍了全身，卻窘迫地掏不出一個銅幣。最後她咬了咬牙，羞恥地將自己身上最貴重的東西扯了下來——那是一塊鏈表，她父親留下的，一直被她戴在胸前。

她跪在地上，用膝蓋挪動著來到葉懸光面前，雙手托起了那塊銅質鏈表，恭敬獻到她面前：“冕下，我已一無所有，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雖然它只值十個銀幣，可我……”

葉懸光這才回過神來，她退後一步，搖頭想要拒絕少女的進貢。可那塊鏈表已經打開在她面前，露出了裏面精巧的齒輪組，還有光潔如新的玻璃表蒙。

……玻璃？

對啊，這個世界要比真正的中世紀歐洲先進得多。整體達到了第一次工業革命全盛時期的水平。蒸汽機得到廣泛應用，化學工業也已經初步建立起來，當然能生產玻璃和鐘表這樣的精密器具。

有很多東西沒有出現，不是因為技術限制，只是還沒人想到或者是……教會的刻意壓制。

葉懸光的心情忽然又愉悅起來，她朝少女招了招手，喉嚨裏發出一串低沈宛若囈語的聲音。絲黛菈聽不懂，好在旁邊的東方男人及時給出了翻譯。

“我不要你的東西。如果你真想報答我的話，那麽你可以為我做一件事。你去尋找銅管、玻璃，把玻璃打磨拋光成邊緣薄中間厚的樣子，然後再來找我，我可以教你制作一件神器。有了它，你可以幫助更多像你一樣的‘背神者’，可同時，你也可能吸引教會的全部仇恨。你願意嗎？”

絲黛菈微微怔了一下，葉懸光透露出的信息量太大，以她的年齡一時間無法權衡其中利弊。只是她的目光瞥見了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體，頓時所有的猶豫全部拋到腦後。

她擁有的時候，他們只知索取，她需要的時候，他們把她無情拋下。就算當初是機械之神帶來了文明火種，可讓蒸汽文明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的，可不是那些不事生產的教會和老爺們！

幾十年，上百年，憑什麽他們這些“下層人”就要一直做被吸取血肉的消耗品！

她握緊了拳，堅定無比地說道：“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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