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榮在死前的幾十年歲月中，都始終銘記著風泠峽上的血腥一日。

巨大的鐵球輕易飛過了他以為不可逾越的天塹，砸在人群中就是一片腥風血雨。周圍是同袍慘烈的哀嚎聲，鼻端是濃得令人作嘔的血肉腥氣。大軍早已沒了陣型可言，所有人都在慘叫著逃跑，想要躲開那從天而降的無常招魂幡。韓榮用盡全力也沒辦法將士兵重新召集起來，最後連他也放棄了，只是擡著頭，雙目無神慘然對著屍橫遍野的天空。

下方的江水中，數千條木船舢板正圍在三艘大船旁邊渡江。那船身是他生平僅見的巨大，邊緣和撞角處都包裹了閃亮的鋼材，哪怕僅僅是這些船也不是好對付的。

一船船的黑甲兵士越過江水，沖上崖頂，毫不費力地收割著士氣全無的朝廷大軍。韓榮僥幸在親衛掩護下逃脫，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正看到之前被他看輕的年輕女將將一桿黑黝黝的長管子對準了一名揮刀頑抗的兵士，轟的一聲響後，士兵胸前綻開一團血花，頹然倒地。

他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那女將秀美的面容在他眼中宛若閻王再世，在之後的無數個深夜裏讓他從夢魘中一次次驚醒。

一場風泠峽戰役，謝如期甚至沒有出面，朝廷大軍就被打得潰不成軍，鐵閻王林小水的名頭也隨著她的火炮和火.槍一夜之間傳遍了大江南北。

消息傳入王庭時，正在抱著美姬飲酒作樂的興平帝失手打翻了桌上的杯盞。

“那個孽畜！！朕當時就看出來謝家圖謀不軌，看看，他如今果然反了！”

興平帝震怒地咆哮著，可他的臉色卻不由自主變得慘白。盛怒裏藏著的是不可抑制的恐慌和心虛——他太清楚謝家有多大能量了，特別是謝如期，少年將軍就能打得稗人潰敗西關之外，半步不敢東進。

可謝如期太耀眼了，他還這麽年輕，有他在，謝家起碼還能延續幾十年的無上榮光。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大興朝皇室一代不如一代。到了他這裏，天下已經儼然只知謝家軍而不知朝廷了。

謝如期現在確實是忠心耿耿，可幾十年之後呢？他們謝家樹大根深，萬一要是反了，老邁的他和他那眼看更不成器的兒子要怎麽壓得住這樣的人？

所以他打算趁早解決後患。如今四海已經基本平定，不再需要開疆拓土的將才，他只做一個平庸的守成之君，朝堂上那些相對庸碌的文臣武將最適合他。

可謝如期怎麽?蒊就在那種時候反了呢？

呵，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謝家的忠心都是假的。平日裏還好說，一旦出現仙神，給了他更高的希望，那姓謝的立刻就改換門庭。聽說他整日隨著那條龍鞍前馬後，不知從裏面撈到了什麽好處！

興平帝想到自己無緣得見的長生不老藥和各種神仙妙術，心頭忽而一片火熱忽而怒氣上湧，最後所有怨毒又全部沖向了謝如期。他雙眼一片血紅，轉身直接掀了桌子。

就在這時，一直靜候在旁邊的監人忽然上前，壓著嗓子小聲說道：“陛下，要奴婢說，那謝如期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能有什麽本事？他手上那些神兵利器，多半也是與他毫無關系，肯定是神龍賜予的。他能打退朝廷大軍，靠的也還是神龍啊！”

興平帝壓著怒火說道：“朕當然知道！謝家軍根本拿不出這些！可神龍願意站在他那邊，朕又能如何？！”

監人繼續道：“陛下可曾見過前年從東南來的奏折？神龍曾經親身下東南濟旱，並命令當地百姓傳頌功績。奴婢想，這天上神仙多半也是那等好大喜功的。若是這樣，陛下能提供給神龍的，不比那謝如期要多得多？”

興平帝頓時心動了：“你是說……”

“若陛下下令，將神龍教封為國教，在各地大興神龍廟，您是真龍天子，神龍還能不站在您這邊？”

葉懸光還是從林小水的口中聽到興平帝的騷操作的。

她一路跟著謝如期和林小水打慶州，到了適合出面的時候就出來刷一下存在感收割一波功德。不用挖空心思建設領地想新點子創收，日子過得不要太滋潤。就在他們快要把慶州完全打下來的時候，林小水忽然用講故事的語氣為她說起如今外面的神龍國教。

“到處都是高大廟宇，裏面的塑像都是金粉塑身，高有三丈往上。每個廟宇都需配有三名道主，七名大司講。道主道服需以金線繡底，每日熏香。除此之外，每年各州府還要向神龍廟獻上大筆金銀和童男童女……”

葉懸光聽得腦瓜子嗡嗡的，只覺得這操作秀得她頭皮發麻。什麽金像金道袍的的，又到不了她手裏。什麽童男童女的，她一個審美仍然和人類一致的青年女性，怎麽也得給她進獻點抹油肌肉壯漢吧……

等等不對！重點是，明明是官方組織，怎麽行為搞得和邪.教一樣？！

“上神，我看那皇帝是認真想要侍奉您的，您會拋下我們嗎？”林小水趴在桌邊，尖尖的下巴擱在手背上，眼巴巴地看著她。

當初面黃肌瘦的幼女已經成長為秀麗健美的少女了，在外是能橫刀躍馬提槍爆頭的鐵閻王，可此刻乖順地趴在葉懸光面前，眉目間的依戀信賴卻仍然如同當時她在洪水中救下的小女孩一樣。

“我去那邊幹嘛？”葉懸光失笑，“他搞的那一套，得利最多的是中飽私囊的各級官員和所謂道主。更何況，我又不需要那些虛假的形式。”

葉懸光也發現了，功德之力是一種很玄妙的東西。它需要人們知曉她，更需要人們感激她、崇拜她、歌頌她。什麽建廟塑像都不重要，重點是要發自內心。像興平帝這樣搞任務攤派一樣的傳教手段，不僅不會給她帶來功德之力，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引得民怨沸騰，說不定還會給她帶來反效果。

看來小謝將軍要加快速度了，不能讓她在那些還沒有輻射到的地盤內變成一個盤剝勞苦大眾的邪.教頭頭啊！

林小水不管那些，她在聽到葉懸光的話之後就擡起頭來，露出一個燦爛又純凈的笑來。

“那我就放心了。”林小水軟軟地說道，“我已經申請了去寧州和寧王軍作戰，我還怕回來後看不到您了呢。”

“你怎麽又要去寧州？謝如期不是馬上要把王庭打下來了嗎？你不趁這個時候去刷刷功勞？”葉懸光很是奇怪。

林小水抿了抿唇，隨即低聲卻堅定地說道：“因為我需要更多的資歷。”

“什麽？”麗嘉

“我想要那個位置，可我太年輕了。朱秀才紮根稗人部落，拉起了貿易商會，陳娘子下了遠洋，帶回了玉米和金雞納樹，更別提謝將軍……我的經驗沒他們豐富，掌握的東西多而不精，目前在軍中威望也有限。所以，我要去把寧王這塊硬骨頭啃下來，將來定天下的時候，才有更多的資本去爭取那個位置。”

“你……想要當皇帝？”葉懸光驚了一下。

“對！”林小水的眼裏像是燃著兩團火，渴望地看著葉懸光：“您會覺得我是自不量力，企圖牝雞司晨嗎？”

葉懸光怔楞片刻，才終於回過神來。她用覆雜的目光看著面前這個不過十六歲的小姑娘，搖頭：“沒有。只是有點意外，你還是個小姑娘呢，怎麽就決定要走這條路了？”

不是她看不起女人，只是林小水實在是太年輕了。就和她自己說的一樣，她聰明也有能力，卻沒什麽根基。最要命的是，這還是個過於天真純粹的人。這樣的人要在這個對女性天生不友好的年代去走一條封建統治者的路，其中的艱難程度肯定是超過十六歲少女的想象的。

“決定了。”林小水無比堅定地說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會覺得我是癡心妄想。可我必須要坐上那個位置。不是為了權力，這些年來，我去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的人和事。我覺得極其憤怒可又無能為力……最後我發現，只有我到了那個位置，才有可能改變這一切。”

葉懸光凝視著面前這個算是自己帶大的小姑娘，嘆氣道：“可是你想過嗎？在這條路上，你的世界觀會一次次受到沖擊，你的初心會一次次遭到拷問，甚至你現在這根驕傲的脊梁都會被一次次打斷……到最後，哪怕你能坐上那個位置，你心裏想著的還是不是做到現在許諾的一切，也都很難保證啊。”

財帛動人心。為了一筆拆遷款就能搞得父子成仇兄弟反目，何況是那個自古以來就腥風血雨的位置？

“可以保證！”林小水似乎早就想好了，她仰起頭來，朝著葉懸光露出自己纖細修長的脖頸，“我見過礦場那些囚犯戴著的雷霆枷鎖，我希望您也能為我戴上一個。一旦今後我的信念動搖，想要做出什麽以天下蒼生換自己享樂的事情，就和對待那些囚犯一樣，即時便能取我性命！”

葉懸光：“……”

葉懸光：“倒也不必做到如此。”

這也太拼了，不管這姑娘是真心還是做樣子，肯做到這個份上的，也是拿生命來演戲了。

林小水卻搖了搖頭：“需要的。我記得上神您說過屠龍少年終成惡龍的故事，我才十六歲，無法保證以後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可是，如果將來我會變成自己痛恨的樣子，我寧願自己死在還沒有做出那些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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