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如期其實和葉懸光差不多一樣茫然。

他本就不是輕敵冒進的人，深知自己獲取雍州實屬僥幸。雖然擒了崇王，可根基不穩，需要一塊塊消化所得之地，捋順當地勢力，才能步步為營以圖長遠。所以，謝如期也沒打算這麽快就對慶州下手。

可沒想到，就在他思忖如何拔掉渠城豪強勢力時，卻有使者送上一封信來，上書代、魏、聊、單、陳五城的投誠書。表示五城願投向百黎軍治下，城中丁口賬冊均已束匣以待，城中百姓盼百黎軍降臨，如久旱盼雨雲雲……

謝如期自然不信，可隨信附上的五城印信卻是真的。將信將疑之下，謝如期屢設埋伏試圖找出對方詐降誘敵的證據，折騰了許久，然後他發現……竟然是真的。

慶州五座城池真的宛如天上掉餡餅一樣就這麽送到了他手上，且送來的理由還是他生平僅見的匪夷所思。

起因是慶州代城在之前諸王並起時搶了一批難民回來，這在那時候是很常見的操作。湘王也算是仁義的，沒有大肆盤剝這些搜羅來的難民，只是照著這個時代君主對待百姓同樣的方式養著這些人，讓他們按慣例交稅服徭役從軍罷了。

可壞就壞在代城掠走的這一批人裏面，有那麽一小撮是從神龍山返回故土的難民。

凡事就怕比較，這一小撮人原來也是普通的百姓，可經歷了神龍山那樣的日子後，再看湘王治下便覺得哪哪都差了點意思。再加上西關那邊的新鮮故事不斷傳來，刺激著這些人對比後懊悔，幾個腦袋比較靈活的人便動起了想要回去的心思。

托葉懸光之前曾經以神龍身份到處刷聲望的福，現在各地都建有神龍廟。還是托她好大喜功熱愛給自己著書立傳的福，目前各地的教義也非常統一。那位名為周百金的民夫搞來了一本教義，在那些和自己一同服徭役的民夫中開始宣揚神龍教義起來。

他在神龍山識過字，見識也比普通民夫多上很多。他宣揚神龍治下的美好生活，宣揚百黎軍的強大無敵，同時話裏話外誘惑著百姓只要投入神龍治下，便都能享受那樣的好日子。他還有不少同伴，在各個徭役隊伍裏散播著同樣的話。久而久之，這些民夫的心思便全部渙散了。

湘王初登大寶，難免春風得意，想為自己修築豪華宮室陵墓。可這時候民夫有限，周百金這群服徭役的便在各個城池之間輾轉勞作。這更方便了他傳教的活動。高高在上的城官和王上又怎麽會在乎民間信哪路神仙？是以當他們發現不對的時候，神龍教已經如同潰堤蟻穴一般，深入到了底層民眾的各個角落。

當謝如期占據了雍州的大半土地的時候，早有預謀的周百金便尋了一幫兄弟故意惹怒監工，在對方刑罰鬧事的人的時候趁機煽風點火，帶著他的教眾們反了。

導火索從代城燃至五城聯動，最終發展到了謝如期收到那封信為止。

得知了事情全部經過的謝如期表示自己帶兵打仗這麽多年也沒遇到過這種陣仗，只能先行封存府庫，等待上神到來再詢問處置之法。

葉懸光：“……”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這輩子當的最大的官就是班裏的勞動委員。你是要我組織這五城的人一起掃大街嗎？

“……收下吧。”葉懸光最終還是下了和謝如期一樣的決定，“清點人口，安撫民心，和雍州那邊一道管理。註意不要引發恐慌惹出亂子。”

“是。”謝如期恭敬應下，一看就知道是早就準備好了幾套方案，只等著葉懸光拍板的好員工。只是他略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上神，將慶州五城與雍州一道管理，怕是不妥。”

“是水土人情不同？”

“有此原因，只是更多是因為慶州五城來歷問題。”謝如期小心解釋著。

雍州是他們生擒了崇王，然後一寸寸土地收下來的，先有雷霆之威後有春風化雨，這裏的百姓自然是感恩戴德不敢有絲毫作亂的。可慶州五城卻是那幾個江湖騙子扯著大旗哄過來的，為了拉攏人心，他們許下了無數空頭當票，若是這些人的各色願望得不到滿足，他們多半還是會鬧起來的。

按照謝如期的意思，是要對這些人以更嚴苛的規矩管束，同時早點讓他們認清現實的好。可葉懸光思索片刻，卻說道：“不必如此，只和雍州一同管理就好。”

“可是慶州那些被周百金拉攏的人……”

“百姓想過好日子有什麽錯呢？豐衣足食，生活安康是所有百姓的願望，也是你努力的方向不是嗎？”葉懸光微笑著看著他，“且你也見到了，大興朝綿亙數百年，中間困苦歲月占數十之七八，可天下仍然是到近兩年才有大亂。可見百姓早已甘於忍耐痛苦，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敢起事的。我們待百姓要比各路諸侯要好上百倍，已做到這種程度，還想造反作亂的人到底是什麽成分，你也該知道要如何對待了。”

她的話便如一道驚雷，讓謝如期心頭頓時一片明澈。他深深稽首，態度比之以前更恭敬了幾分：“上神所言極是，是我執迷於本朝慣例，忘了變通。”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往，他追隨懸光上神不為名利只為天下蒼生，與那些百姓的利益是一致的。如此一來，怎麽能用防民手段對待那些人？他只需去爭取最多的同盟者就好了。

“不過，你說得也有道理，地盤大了，可以考慮換種管理模式了。”葉懸光思索良久，又說道，“這樣吧，你去找人草擬告示，就說我要召集天下百工、書吏，乃至種田好手，欲謀大事，有意者到當地縣府報名。”

近日來，慶州邊境五城可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數月以來，神龍教在城內悄然興起，飽受饑寒之苦的百姓盡皆相信，只要他們能投入神龍治下，就一定能享受那位傳教的老爺說的不愁吃穿的日子。他們翹首期盼許久，終於有人先按捺不住，捉了城官，朝著神龍麾下百黎軍投了誠。又過一月之後，他們一直等待的百黎軍終於姍姍入了城。

百黎軍果然如傳言一樣軍紀森嚴，於百姓秋毫無犯。進城之後肅清秩序，連設十日訴冤堂，凡有冤屈之人皆可上堂陳詞，百黎軍中最好的刑名官親自審案，加上還有神龍在旁，不過七日功夫，城中惡霸貪官該抓的抓，該殺的殺，風清氣朗一時無兩。

不少沒有冤屈的人也借著去審案子看到了傳說中的神龍，也見到了葉懸光為了嚇唬犯人小小一條忽然變得巨大的樣子，他們當場嚇得跪在地上抖如篩糠，可回到了自己村子，又都恢覆了精氣神，跟那些沒去的人吹噓，說是神龍當真是神異非凡，有這等神仙在，他們再不用擔心戰亂天災了。

大多數百姓都很是滿意。少了貪官汙吏地痞惡霸，風調雨順，朝廷又降了稅，他們只覺得每日勞作都幹勁十足，無一不希望這樣的日子能長長久久過下去。

可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想的。有那些百黎軍入駐之前就過得不錯的人，原本打算趁著改朝換代的亂世好好撈一筆資本，可沒想到百黎軍接管城市根本一點亂子都沒出，他們之前是什麽樣，現在就還是什麽樣，這讓他們感覺萬分憋屈。

單城順安坊，一座三進民宅門前，錦衣少年丟下馬韁繩，繃著一張臉朝內走去。他心情不好，也不看路，悶著頭就朝裏沖去。忽聽身後一聲喝：“回來！看到你爹就這樣往裏去？！”

少年這才回過頭，看清人後，心不甘情不願地喊了聲：“爹。”

“楊思業，你長本事了！我昨日就聽說你在街上被紅袖章斥責也不道歉，還和人家起了沖突，被罰了一貫錢去。現在見到你老子也敢甩臉子，你活膩歪了嗎？！”楊信氣得吹胡子瞪眼睛。

“我怎麽了？！那條街原本就是馬道！我在上面騎馬還有錯了？憑什麽被那紅袖章說我超速驚擾行人，還要我在街頭大聲念誦一刻鐘的《交規》？我不幹！”楊思業滿腔憤懣，說著眼圈便紅了起來，又想到今天惹他不快的那件事，更覺憤怒，“爹你看到了沒？咱們家的鋪子這幾日客人稀少，全被那些官營的布莊搶去了！虧你還在神龍教奪權的時候鼎力支持他們，他們不但不感恩，還在進城後搶我們生意！他們家大業大的，為何要與我們這種小民爭利？！”

“湖塗！你爹我投靠百黎軍是為了讓你仗勢欺人嗎？這世道亂了，你有再大的家業又能守得住？安寧才是我們要的。況且，那謝小將軍又不是沒給我們留好處！只要把咱們那些鋪子上交，今後公私合營，咱們就能占三成的股，還能獲得今後一切官營布匹的進貨渠道……”

“才三成股！那可是咱們祖傳的鋪子！”楊思業怒吼著，“要是交到我手裏經營，咱們得到的絕對比那三成股多！”

“今時不同往日了，你……”楊信解釋到一半又無力地停住，他深恨自己把獨子溺愛過度，才養成了他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沈默良久，楊信才說道：“謝小將軍給了我兩個月考慮時間，這樣吧，你明日就去縣府報名，若是你能拿到畢業證，我就按你說的做，且把家產全部交給你，再不過問家中產業。”

“什麽畢業證？”楊思業很茫然。

“商科班的畢業證！神龍召集天下百工欲謀大事，商科也是其中一項，你自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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