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思業來到了康南坊口，遠遠就看到了縣府外擺著的幾張桌子和桌子前面排得繞了好幾個大彎的長隊。

一眼看去，那隊伍裏有鐵匠、木匠、泥瓦匠、皮匠、篾匠……甚至還有庖廚和街頭耍戲法的人，楊思業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多手藝人聚集在同一個地方。最前方的桌子旁邊立著一塊高高的木牌，上面貼了告示，有人站在告示牌旁邊，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大聲向不識字的人念著上面的內容。

“好消息！好消息！各大官營企業招人啦！原來需要宗師、大宗師、神匠才能擔任的職務，現在統統都能進！統統都能進！我們不挑出身，不挑出身！只要你對自己的實力有信心，都能參加各科培訓班，拿到畢業證，工作有保證！社會地位高，人人都說好！培訓上崗哪家強？神龍山上找龍翔！”

楊思業：“……”

這什麽爛詞。

念告示的人鐵定是專門培訓過的，那毫無文采的詞被他念得抑揚頓挫感情充沛，雖然有很多詞匯不解其意，可聽得久了，楊思業覺得那聲音好像在自己腦海中回蕩著，哪怕念詞的停了也回旋不休。

簡直可怕。

眼看隊伍排到了自己，他趕緊搖頭晃掉那魔性的念白，專心看向桌後坐著的人。

一看之下，楊思業不由得一楞。那人細眉方臉，看上去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正是之前他曾經見過幾面的神龍教傳道師周百金。而今他正坐在桌後，右手執筆，滿臉倦色，頭也不擡地問：“姓名，籍貫，擅長方向，想要報什麽班？”

“楊思業，單城本地人，擅長商道，欲在商科班求學。”楊思業一一報出父親給他的要求。

周百金依然沒擡頭，草草在紙上記下信息就喊道：“下一位！”

楊思業懵懵然拿著一張蓋了紅色印信的硬卡片離開，走出兩步，終於還是沒忍住回過頭，小心翼翼問道：“這位大人，請問您是神龍教的傳道師周百金大人嗎？如今您這是……”

周百金的動作一僵，擡眼看向打扮明顯是富貴人家的錦衣少年，恍惚片刻後，臉上流露出不堪回首的悲愴神色，擺手道：“早不是了，如今我已經正式為神龍做事，現在的官職是……‘神龍集團駐單城辦事處HR’。我這裏還很忙，你沒事的話速速離去吧！”

周百金心中也是悲憤郁悶。之前她和同伴們謀劃著想要風風光光回神龍山去，歷時數月，絞盡腦汁策劃了這一場大戲，最終不費一兵一卒獻上慶州五城。事成之後，神龍特意見了他們，給他們封了官，周百金當時意氣風發，只覺得自己的人生未來一片坦途，便壯著膽子問這“誒池啊”是什麽官。神龍沈默片刻，高深地擡眸：“這是上界的職務，非要類比的話，就和你們的吏部差不多吧。”

吏部好哇！主管各大官員生殺大權。哪怕是一州巡撫，見到吏部官員還不是要禮讓幾分？雖然這名字奇怪了點，可權力是真的！

然後周百金便躊躇滿志地來到了這裏，兩張桌子後的一把木椅就是他的工位，主要職責是登記那些大字都不識幾個的甚至比不上他之前日子的匠人，然後配合其他幾個人給這些登記匠人安排識字班，組織課程和考試，謄抄名冊和分數……成為了一名光榮的基層一線流水線HR。

周百金覺得自己像是被騙了，卻又不知道找誰說理去，只能將滿腔郁悶壓下，期待著某一天神龍說的給自己升職加薪能成真。

如果封建時代資本家楊思業知道周百金的想法，一定會同情地戳破他的幻想，告訴他餅之所以美好就是因為它是畫出來的。可楊思業不知道，他仍然很茫然地走著入學流程，一直到徹底坐在教室裏看清講臺上的人時才清醒過來。

那竟是個女子，還是個看來不甚美貌的女子。她看起來約莫三四十歲，五官輪廓倒是頗為秀美，可皮膚黝黑粗糙，一看就是長期在太陽下暴曬的村婦模樣。可這個女人臉上卻絲毫不見尋常村婦會有的怯懦，反倒是爽朗大方，斂笑凝眸的時候隱隱有懾人的氣勢。

那女子威嚴地掃過下面坐著的學生，一間屋裏多半都是和楊思業差不多的少年，也有一小部分是長髯中年人。這也正常，選擇商科班的只會是那些商賈家族的人，這樣的人不同於那些還需要從識字班開始上的工匠，和文科班一樣最是不好管教。不過陳新溪絲毫不懼，粲然笑道：“各位學生好，我是商科班的導師，你們可以叫我陳先生……”

她話未說完，下面已經突兀響起了一道聲音：“你憑什麽當我們的先生？”

陳新溪停下話頭，看向說話的方向，那是個錦衣華服的白凈少年，一雙點漆眸子桀驁地看著她，對上她的視線，不但沒有躲閃，反倒是更加傲氣地擡了擡下巴。

陳新溪低頭對照花名冊，然後找到了這學生的名字。

“你是楊思業？楊氏布坊的少東家？”

“不錯，你們想收購的鋪子就是我家的產業！”

陳新溪沒有理會楊思業的叫囂，只是微笑擡頭，道：“楊思業，上課不舉手隨便說話，杖責十下。”

在一屋子人目瞪口呆中，忽然從外面沖進來兩個壯年兵士，二話不說拖著楊思業就到了教室最前方，一人鉗制著不斷掙紮的少年，另外一人拿出一根磨得光滑的竹篾，在少年掰開的手掌上狠狠抽了起來。直到十下結束後才松開手，讓已經哭起來的少年重新回到自己座位上。

“多謝兩位百黎軍大哥，今日午食我請了。”陳新溪笑吟吟朝兩名兵士說道。可兩人嚴肅推辭，只說是謝小將軍下令協助學校教學工作，然後便退了出去。

再擡頭看臺下時，屋內已經是鴉雀無聲。陳新溪滿意地勾了勾唇，才開始回答楊思業剛才的問題。

“我乃西嶺商隊統領，三年時間與稗人首領卓拉一道建立包含十三個民族部落在內的西嶺商貿協會。去年雍州入海口開通後帶領船隊入海兩次，最遠曾到達南厄尼島，現在坊間流通的香料三分之二都是我帶回來的。你說我有沒有資格當你們的先生？”

楊思業憋紅了一張臉，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我能認得在座各位中的一些人。都是單城乃至慶州的豪商大戶，各位願意來此，想必多半也只是來探探虛實，哪怕我說了這些，你們也沒打算真的從這裏學到什麽。”

下面坐著的人中，不少長髯中年人的臉色變得有些訕訕的。那都是單城各大商戶的家主，他們紆尊降貴來這個商科班，確實只是想來試試水。這些日子以來，來自西關的大量物美價廉的產品湧入單城，對他們的生意產生了極大的沖擊。可大部分人又沒像楊信一樣早早搭上百黎軍的車，他們想要上交家產分紅利，能拿到的東西又太少。是以才想來這商科班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想辦法搭上進貨的線。

至於學東西？別開玩笑了，這先生再厲害，難道還能把自己看家的本事原原本本教給他們？

“……沒錯，我會的東西，掌握的商路圖、資源、海圖、筆記，都可以在這裏毫無保留地教給你們。”

……啥？

陳新溪對下方震驚的目光視若無睹，繼續淡然說道：“不是我小看天下英雄，各位豪商巨賈，說穿了也不過是在慶州這塊地盤上爭奪市場。譬如淺塘魚鱉，就算是全部占下了又能有多少財富？你們就算是學會了我的全部本事，也不過如同三歲小兒手握寶劍，在這一小塊地盤上揮不動施展不開，對我有何威脅？”

“我本來也不過是個山野村婦，有幸得到神龍青眼，才有機會看看外面的世界。三年以來，我所行路程已超過三萬裏，東西南北，大洲大洋均已到過，在那極西之地和大洋彼岸還有無盡市場等著我們去開拓。諸位出身勝過我百倍，難道就甘心在這池塘中折騰，與同樣的對手爭奪微薄的利潤？難道就不想與我一道去見識一下這天下大好河山？”

她說話的時候，不少人臉上浮現出被羞辱的怒色。可隨著她的話說完，那些人臉上的怒色減退，變成了羞慚和若有所思。他們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在市場上看到的名貴香料和珍奇海貨，再想想自己往日勾心鬥角才掙得那仨瓜倆棗，頓時感覺心中的天平不由自主朝著陳先生這邊傾斜起來。

就……姑且先聽著，日後再打聽打聽。若果真是這樣，就算加入他們也不虧啊！

陳新溪看著下面心思各異的商人們，但笑不語。

她確實打算把自己知道的都交給這些人。可他們就算學會了，僅靠自己也是成不了事的。

她能出入西關外，是因為有卓拉的友誼和百黎軍的護衛；她能深入大洋，是因為有神龍山一整條工業生產鏈鑄造的堅船利炮。這些人若是僅僅掌握了方法和海圖就直入深海，怕是會鬧得個人財兩空的下場。

不過，來這裏的人都是人中龍鳳，過段日子，他們會自己看清形勢的。

這個時代的運轉會把所有人都綁上他們的戰車，陳新溪對此無比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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