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朱景爍幾乎是肝膽俱裂地從轎輦上站起身來，醞釀了足足三天的什麽恨啊、惱啊、怒啊，統統都變得微不足道，而後消失不見，他的心中只餘下恐懼。

然而情緒過於激動，他並沒有站穩，身體一如葉婉兮那般，直挺挺地往下倒栽。幸虧不遠處的白虎動作迅速，及時沖過來將他扶住，這才令他幸免於難。

可葉婉兮沒那麽好運，北鈺壓根就沒有料到她會摔下來，故反應不及，她的身體很快撞在地上，發出“嘭”的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傳入朱景爍耳中，令他眼眶頓紅。

他伸出手，想將白虎推開，想沖到她的身邊，立刻將她扶起來，不過白虎知他意思，運起輕功，帶著他落在葉婉兮的身邊。

葉婉兮摔得頭昏眼花，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可口中卻不斷地嘔出黑色的血跡，一灘一灘地噴在被千軍萬馬踩踏得坑坑窪窪的地面，觸目驚心。

“兮兮，”朱景爍跌坐在地上，顫抖著將她抱在懷中，然後哆哆嗦嗦地拿手堵住她的嘴。不知是安慰她，還是自我安慰，念了遍她的名字後就不斷地重覆一句話：“你會沒事的，沒事的，你不會有事，你會沒事！”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啊，葉婉兮身中劇毒，明顯是活不成了，畢竟她滿身血跡，且臉色灰敗，身體亦半僵硬，嘴裏更是不斷地嘔著，像是要把內臟都吐出來一般……更關鍵的是，她的氣息已微弱得像是風一吹，便會消散無蹤。

“殿下。”葉婉兮茫然地睜著眼睛，想要看看他的臉，可惜眼前除了黑暗，便只有黑暗，她只能哆哆嗦嗦地擡起手，摸向朱景爍的面容。

她的手顫顫巍巍，像是隨時都會無力倒下，朱景爍的眼眶一酸，扶住她的手撫向自己的臉。饒是她滿身血跡，可手指卻幹凈得很，瑩白如玉，柔軟溫暖，帶著點留戀從他的額頭摸向唇畔。

朱景爍則趁機轉眸看向白虎及北鈺：“大夫在哪？速去把他拎來！”

北鈺驚醒，轉身便往後走，葉婉兮勉力搖搖頭，啞著嗓子說出皇帝最是期盼的那句話：“大殿下迫我喝了見血封喉的劇毒，無藥可解，哪怕華佗在世，都無法救我。”

“你……，”聽她提起朱明宸，朱景爍真是又氣又怒，剛剛逝去的嫉恨情緒再度覆蘇，可看著她氣若游絲的模樣，他只能把其他心思壓下，強橫且不安地說道：“你不會有事，我不許你有事！”

葉婉兮微微彎唇，卻是笑了一下。

這一瞬間，她腦海中掠過無數聲音，其中最為清晰的，便是皇帝那兩句勸誡。

你不該入城。

你不該再來見朕。

若不入城，她便不會被迫離開朱景爍身邊，若不再入宮去見皇帝，皇帝便不會知道她心悅朱景爍，更不會要求她親手斬斷他心中為她而種的情絲……可她哪有什麽選擇的餘地？

皇帝既不喜她的身世，那麽遲早會逼迫於她，這一幕，早晚都會來臨。

她再度搖頭，忍著嘔吐的沖動及難以承受的痛楚，艱難卻決然地道：“殿下，我必須得走了，惟願來世，你不會再遇見我，不要再遇見我。”

前世她為朱明宸負盡天下人，他是天下人之一。這一世，他是她心中所愛，可她未負天下人，卻唯獨負了他。

前世今生，她都虧欠了他。

偏偏他前世也好，今生也罷，皆是一副寧負天下人，絕不負她的姿態……這樣多虧啊。

故，不再相遇是最好。

朱景爍猛然一震，扶著她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本來穩穩地抱著葉婉兮的腦袋，此時突然松手，葉婉兮便從他懷中倒了下去，然後，再也沒能醒來。

意識徹底消散的前一刻，葉婉兮仿佛聽到朱景爍淒厲張惶的痛喊聲，隱隱有熱熱的液體落在臉上，她竭力想要睜開眼睛，想再寬慰他一番，但即便是假死，她卻也對自己下了狠手，的的確確服食了劇毒……一則是怕不夠逼真，二則是自罰，故哪怕萬千思緒，終歸湮滅於黑暗之中。

再度醒來，葉婉兮只覺全身像被重物碾過一般，不僅動彈不得，而且酸痛酥麻，無比地難受，且身下顛簸著，似正在匆匆趕路。

不用問她也知道這是在逃往金國的途中。

為什麽是逃呢？因為她雖“死”在朱景爍懷中，可要再活過來，便必須離開朱景爍身邊。而朱景爍知道她的“屍體”被人竊走，又豈會善罷甘休？必然得大發雷霆，然後到處搜尋，故他們這一行，只能灰溜溜地逃亡。

想起朱景爍，胸腔裏便鈍鈍的疼，似有一把生了銹的刀，正一下一下地割著她的心……此次一別，當真是再無見面之日了吧？

她正呆楞著，耳旁卻傳來一個極為熟悉的女子怒罵聲：“滾開！好心奉勸你一句，莫要再來惹我，否則我管你是什麽二王子還是三王子，定教你生不如死！那邊那個誰誰誰，三娘的哥哥，不要冷眼旁觀，把他拉遠點，莫讓他來擾我，萬一影響到我的心情，指不定就救不活三娘了！”

“好，姑娘放心，他斷不會再來煩你。”周衍立刻回道。

格烈掙紮一會，到底不敵，於是罵罵喋喋的聲音漸漸遠去。

那女子冷哼一聲，轉身走進馬車車廂。定眸一看，葉婉兮正睜著眼睛，眸光空洞，神情無悲無喜，她微微楞了楞，軟聲道：“你醒了。”

“你怎麽會在這兒？”葉婉兮問道，聲音喑啞，雖是疑問句，卻帶著一種漠不關心之意，仿佛只是隨口一問，又仿佛已對世間萬物失去興致。

女子回道：“皇上悄悄把我請了回來，在你徹底覆原以前，我都會跟著你。還有你的眼睛，我也會替你治好。”

“這樣啊。”葉婉兮淡聲回道。

“三娘，”女子忍了又忍，終究沒忍住，問道：“前方便是金國的國界，你當真決定了嗎？真的，再也不回來？真的，要跟主子永別？”

葉婉兮沈默許久，半晌才反問道：“朱雀，你覺得我還回得去嗎？”

朱雀嘆息一聲，擡眸看向前方的異國風景，神情覆雜難辨：“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