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午後，微醺。

略顯調皮的風拂過檐廊，從半敞開的窗棱中飄入屋內，以珍珠串成的簾幕相互撞擊，發出低低的吟唱聲，沈香木雕成的拔步床邊，繡著碟戲牡丹紋樣的綃紗羅帳徐徐撩起，只見床內一個黑發如瀑的麗人懶懶坐起身來。

“醒了？”伴隨著輕盈的腳步聲，一個正值妙齡的姑娘緩步而來：“醒了就快些起來，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什麽意思？”羅帳徹底掀起，床上的麗人邊打著哈欠邊漫不經心地問道，顯然沒把她的話當回事。

“當真是出事了！明兵壓境，戰事一觸即發，三娘，你可知這次領兵而來的將領是誰？”

葉婉兮微微一怔，眸光微斂，身體亦有些僵硬，但這種不自在一瞬而逝，很快她就恢覆成慵慵懶懶的模樣：“這些年兩國一直都有摩擦，有何稀奇？與我無關的事，我不想理。”

朱雀恨鐵不成鋼地瞪她：“我知你這幾年諸事不理，只醉心武學，可此事若與你無關，我豈會巴巴來告知於你？你倒是動動你那快生銹的腦袋，猜一猜這次明朝負責領兵的將領是誰？”

懶懶勾了勾唇，葉婉兮故作輕松地回道：“總不至於是他們尊貴的太子殿下罷？”

朱雀立刻“呵”了一聲，見葉婉兮神情微變，她亦收起玩笑的心思，正色道：“就是他。”

葉婉兮神情漸沈。

“另外還有個極其不幸的消息是，郡王不見了。”

兄長不見了？葉婉兮再坐不住，邊披衣起身，邊問道：“不見了是什麽意思？”

朱雀無奈攤手：“你也知道自從新國主登基，他便一直想盡辦法地打壓你們兄妹，郡王終日被派到各種地方處理各種閑雜瑣事，甚少回來王都……可半個時辰之前，他的坐騎回來了。註意，回來的只有坐騎！”

“踏風現在在哪兒？”踏風便是周衍的坐騎的名字。

朱雀輕“啐”了一聲，滿臉嫌棄地道：“本來在馬廄，但國主覺得此事跟明軍脫不了幹系，把它極其強硬地帶入王宮了。”

“那我入宮去看看，你若不願，就留在這裏等消息吧！”沈吟一下，葉婉兮邊說邊擡手拉動床沿邊的搖鈴，清脆的鈴聲過後，六個身穿漢人服飾的金人少女捧著洗漱用品魚貫而入。

“我不想看見那張倒胃口的臉，便不陪你了。”朱雀揮揮手，邊往外走邊自言自語般說道：“看來，得準備一下咯。”

葉婉兮並沒有問她要準備什麽，這麽多年相伴下來，她們之間已有默契，故即便朱雀言談如常，她卻知道她正惶惑不安著，而她亦是如此。

當初義無反顧地詐死離開大明，她還以為再也無法回去，可無論是她、朱雀抑或是皇帝，都沒有預料到朱景爍如此地執著於“死要見屍”，生生地糾纏了金國六年……不錯，就是糾纏，他用盡手段胡攪蠻纏，直到今日亦不曾放棄。

但親自領兵來犯，卻是從沒有過的事情，可見他大抵得到了什麽消息……周衍若當真失蹤，怕是當真跟他有關。

在前往王宮的路上，葉婉兮一直緊攥著雙手，心裏顫動不止。她“死”了，朱景爍尚不曾放棄尋找，如果他知道她還活著，指不定會做出什麽事情來……而這種未知，竟叫她有些害怕。

然而等見到新任的國主蒙赤臺，她差點沒站穩。半晌，才不敢置信地擡眸問道：“你，你說什麽？”

蒙赤臺滿臉笑容地看著她道：“孤說，明朝遣人送來了婚書，願以和親為名，締結兩國百年之好……這些年明金交惡，邊疆不穩，孤早已煩不勝煩，如今明朝主動求和，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葉婉兮壓下難以言喻的心悸，再問道：“要跟誰和親？”

“還能有誰？當然是他們的太子殿下！”

“那，我們這邊的人選呢？”葉婉兮哆嗦著再問道。

蒙赤臺奇怪地瞥她一眼，道：“你自己看婚書。”

於是便有宮人捧著一個鎏金的托盤過來，其上正靜靜躺著一本艷紅的婚書。葉婉兮的眼睛早已治好，此時卻突然希望自己還是個瞎子，可宮人已至眼前，她躲不得避不得，只能取過婚書，顫抖著打開。

然後，她猛地瞪大眼睛。

婚書上竟只有男方，也就是朱景爍的名字及生辰八字，女方的信息卻是一片空白。

“這，這是什麽意思？”

蒙赤臺大手一揮，朗聲道：“男人嘛，好色是天性，那送來婚書的人說只要是適齡的王室女子，皆可。孤算了算，王室中正值芳齡的未嫁女不過兩人，索性一起送過去，任他挑選。”

兩人？他這是壓根就沒把她算進去呢？倒也是，在他眼中，她已是雙十年華的老姑娘，即便未嫁，即便姿色過人，卻硬如頑石，且動不動就舞刀弄槍毀天毀地，他自己都不敢招惹，哪裏敢把她塞給他想要討好的大明太子？葉婉兮顫巍巍地閉上眼睛，突然間不想再開口說話。

“不過她們不懂漢語，正好你原是漢人，武藝也高強，便擔下護送她們之責罷！這是命令，你沒有拒絕的權利！”

讓她送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給朱景爍？幹脆一刀捅死她多好？葉婉兮睜開眼睛，正待拂袖而去，蒙赤臺卻突然隨手拋了個東西過來，她拂袖接住，定眸一看，卻是一支樣式陳舊的珠釵。

隱隱有些眼熟。

“這是從踏風身上搜來的東西，你可有印象？”

葉婉兮頓時繃緊身體，定了定眸看向釵尾之處，果然見到三個小小的漢字，臉色頓時有些發白。

這是她的珠釵。

多年前她入宮赴宴，被朱景爍以杜絕她招蜂引蝶為名，不由分說扣押下來的閨中之物……如此說來，周衍果然已落在朱景爍手中。

心猛地一痛，她死死地握著珠釵，深吸口氣，緩聲道：“我知道了，我會搜尋兄長的下落。”

蒙赤臺重重冷哼了一聲：“莫忘記你已有任務在身，若是毀了這門親事，孤會讓你們兄妹再無落腳之處！”

葉婉兮抿抿唇，以金國的禮節施了一禮，然後轉身離開。宮外天色已暗，卻有一股灼人的氣息迎面撲來，將她的身體燒得難受不已。

六年的時間，果然改變了一切。

他不再年少，亦不再非她不可。

他們之間被時光劃了一道深深的鴻溝，再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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