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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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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公子,顧覺非。

那一刻,顧以漸說不出心底到底是什麽感覺。

但凡認出他手中這手劄來歷的人,開口莫不與陸九齡一樣。這一道上走過來,他其實聽得已經很多,很多了。

甚至……

這六年來,也無時無刻不在聽見。

握著手劄的手指,慢慢便緊了一些。

只是站在他面前的陸九齡,並未觀察到這個細節。

顧以漸的臉上,也沒有露出更多的端倪,只恭謹回道:“回陸大人,暫時還未有兄長回府的消息。目今只有覺遠方丈傳回來的一道手劄,說是巳時時候,兄長已離開雪翠頂,從後山下山。”

陸九齡一聽,頓時高興起來:“既然下山了,這不就是快了嗎?從京城山外,回到內城,速度快的話也要不了一個時辰。”

“可……”

顧以漸身上,是帶著一股名門貴公子的氣韻的。

此刻他原應該很高興,卻偏偏笑不出來,聲音裏夾雜了幾分驅不散的苦意,帶了幾分滯澀開口:“可山上,還有一片殘雪,並未化幹凈。”

“……”

那一瞬間,陸九齡臉上才揚起的笑容,便僵住了。

站在他們身邊一直聽著的陸錦惜,也是瞬間錯愕,然而眨眼便變成了可樂:這一位顧大公子,真是屢屢出人意料啊。

所有人在知道他那一句“雪化了就時下山”之後,巴巴地盼著山上的雪早些化幹凈。

可現在雪翠頂都還蓋著一片殘雪呢,顧覺非卻下山了。

難不成,是心裏的“雪”化了?

陸錦惜原是這樣想的,也曾這樣對葉氏說過,可在聽見顧以漸說這一番話之後,卻莫名有一種打消這個念頭的沖動。

對這一位眾口相傳,頗具傳奇色彩的顧家大公子,她實在沒有自己的接觸,一切從傳言上推斷,也勢必不夠準確。

一切都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又怎麽可能看得分明?

不過麽……

眸光從顧以漸那握著手劄的手指上移開,陸錦惜依舊是那麽不動聲色,心底卻多了幾分了然的味道。

她沒有說話。

陸九齡好半晌,才搖了搖頭,只能安慰:“總歸先下山了就是好事。你兄長,原也很孝順的,沒道理不來。且放寬心。”

“願承您吉言了。”

顧以漸謝過了陸九齡,臉上卻並沒有多少信心,又躬身道:“此事剛才已經稟過了父親,如今前廳諸位大人都在了。以漸還要回屋換上一身,才敢去拜見。如此,不敢多擾老大人。”

“待會兒前廳見便是。”

陸九齡也不能再說什麽了,只點了點頭,由著顧以漸給他行了禮,便看他帶著那一撥下人,在長廊上走遠了。

眼見得人沒了影子,他才長長嘆了一聲:“讓先這孩子,也算是我看著長大的了。向來是最好的脾性,怎麽忽然就鬧翻了……”

讓先,乃是顧覺非的字。

陸九齡與顧太師交好,是習慣用表字來稱呼顧覺非的。

陸錦惜也聽了出來,對這“最好的脾性”幾個字,總覺出幾分微妙。

她心底好奇起來:“父親與顧老太師交好,怎麽也不知道顧大公子這件事的內中情由?”

“一個是朝堂上的老狐貍一頭,一個年紀雖輕,道行卻也是不比他父親淺上多少的。鬧起事情來,雲山霧罩的一片。除了他們自個兒,滿京城知道內情的,怕都數不出一只手來。”

陸九齡往前走著,大搖其頭。

他倒是把找女婿那件事暫時給忘了。

陸錦惜也就輕輕松了一口氣,但對他這話裏太高的評價,又有些不理解:“可當年顧大公子,雖厲害,可也不過只是個探花,也剛才入了翰林院當修編。他,有您說的這樣厲害?”

“怕只比我知道的還要厲害許多呢。”

陸九齡在宦海浸淫,年月其實也不短了,有的東西,會有些冥冥的感覺。

他笑了起來:“為父混到這把年紀,江南士林裏認識的名士兩只手數得過來,三教九流裏下等一些的一概不識,除卻朝上政學要事之外,也無甚旁通。為官三十載有餘,至今也不過是個禮部尚書,勉強在皇上那邊混了個臉熟。”

其實這已經很不差了。

畢竟陸九齡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出身,禮部在六部之中也並非最有實權的那一種。

一介文人,官至此處,其實已經很顯赫了。

“可是這一位顧大公子,六年前也不過才二十三歲……”

陸九齡搖了搖頭,聲音裏已經帶了幾分興嘆的味道。

“江南士林,他游學時候,已結交了一半,無不對他心悅誠服。”

“這算是‘才氣’。”

“因讀萬卷書,敢行萬裏路,三教九流,民生疾苦,他亦耳聞目睹。”

“過金陵曾為河工事建言獻策,解了那一年江上水患。”

“經滄州,又因緣際端過了一窩貪官汙吏,抄來的銀錢充實了國庫大半。”

“甚至一路向西北,去了邊關,看了天山,更與西域諸族有過往來……”

“這便是‘仁聖’。”

陸錦惜聽到這裏,已有一種隱隱的頭皮發麻之感。

陸九齡的話,卻還沒完。

“更不用說,當今皇上龍潛府邸時,便與他有伴讀之誼。”

“那時他才華便已卓然蓋世,皇上雖大他好幾歲,卻視他亦師亦友。即便是後來登基,對他的態度亦不曾有太大變化。”

“換了旁人來,誰又能一直有這麽個不卑不亢的態度?”

“這便是真正的正心持道的‘君子’了。”

才氣,仁聖,君子。

真真是白璧無瑕,天衣無縫……

那一瞬間,陸錦惜都險些要被陸九齡這一番盛讚給折服了。

可她腦海中,永寧長公主的話,卻十分何時宜地蹦了出來——

“顧覺非的確是不擇手段,且性情詭譎,狡詐難測。可對著他爹麽,也不一定就能狠心絕情。再說了,京城如今這一盤棋,正正好在點上,他又怎麽舍得不回來?”

不擇手段,性情詭譎,狡詐難測。

永寧長公主給的評價,對比著陸九齡這“才氣”“仁聖”“君子”的評價,真是一個在天上,高不可攀;一個在深淵,恐於細思。

陸錦惜只覺詭異到了極點,那頭皮發麻的感覺,不僅沒下去,反而又上來一層。

一時,都不知道應該怎麽接陸九齡的話。

幸而,陸九齡也不過就這麽感嘆幾分。

“他才二十三歲,已經做了為父這花甲之年都做不到的事,又豈是池中之物?覺遠方丈的手劄說,大公子從後山下山。想想,今日去的那些人,只怕都要撲個空了……”

去的那些人。

陸錦惜也走在回廊下,忍不住便向著很遠很遠那大昭寺的方向看過去……

太師府裏,是枝頭染嫩綠,新燕啄春泥。

可越過這一片江南園林的景致,頭頂便是澄澈凈藍的天空,越到那一片山巒邊,便越幹凈,連白雲都看不到幾分了。

今日不是上香的日子,可大昭寺的山門前,卻似乎比往日還要熱鬧。

覺遠方丈站在臺階上,遠遠看著下方那熱鬧的人群,一時倒沒忍住,搖頭笑了起來:“任是你顧覺非精明一世,聰明絕頂,遇到這樣大的陣仗,到底也只有走後山的命啊!”

慧定就立在覺遠方丈的身邊,才剛送完顧覺非下山。

這會兒瞧著下面,頭上也是一片的冷汗。

山門前,盡是大轎小轎,寶馬香車。

來的人,有男有女,有身份顯赫的,也有打扮寒酸的。一大半是各門各府外面跑差事的、有的頭臉的下人,一小半是文人雅士、常服官員。

當然,也有幾個滿肚子壞水兒的謀士。

大昭寺出名,從開國皇帝開始,每年便要來這裏祭拜一次。

是以,慶安帝這一朝的諸多皇子,也多有來拜會的時候。

慧定腦子還不差,認得幾個人。

剛下了馬車的那個老頭兒,是大皇子蕭旦身邊的康治學;

正聽著身邊人說話的那個鷹鉤鼻子,是四皇子蕭弘養著的劉十功;

就連屁大點的五皇子蕭適,都把留了一把小胡子的鮮於晉給派來了,這會兒正朝著山門裏瞭望……

甚至,他還在人群裏瞥見了一身華服的衛二公子衛倨,那個京城裏出了名的、一把扶不上墻的爛泥。

……

真的是什麽人都來摻上一腳了。

各家的正主們,並不方便做得很明顯,所以都派了人來。

有的是為了舊日的交情,有的是為了建立新的關系,進行拉攏,也有的純是來探聽消息,看看動靜兒。

慧定看著,心裏竟忍不住憐憫了起來。

那一日在雪翠頂木屋內瞧見的場景,還揮之不去:覺非師叔祖那輕描淡寫的模樣,還有那一封一封投入了火爐,燒得一幹二凈的拜帖……

人人都把覺非師叔祖當朋友,可覺非師叔祖卻好像不把任何人當朋友。

也許……

是在這山上久了,淡薄了?

但覺非師叔祖,待他們又是極好的。

教他們讀書識字,講天下名山大川的奇麗秀美,甚至為他們析那佛經上一條一條艱深的佛理,行走坐臥間,都帶著一種超然又泯然的禪意……

這是個讓人生不出半點厭惡的人。

慧定想起這幾年來的種種,心下竟有些舍不得:往後就沒人教他們,也沒人去講那些奇山秀水,也不會再有人上法壇與眾人論禪……

他不由看向了覺遠方丈:“方丈,覺非師叔祖還會回來嗎?”

“回來?”

覺遠方丈都怔了一下,回頭去看慧定,一下想起自己最後那一日下的一盤爛棋,忍不住就嘆了口氣,只道:“只願他別有再回來的一日才好呢!”

慧定一時愕然。

覺遠方丈卻不再多言,也不看下面一眼,只轉身向著自己禪房的方向走去,又吩咐了一句:“這會兒你覺非師叔祖人也應該遠了,下去知會這些人一聲吧,叫他們別等了,都早些散去。”

“是。”

慧定躬身打了個稽首,目送覺遠方丈去了,便順著山道,下山去將顧覺非已離開的消息,告知下頭這一群各懷目的之人。

大昭寺這一片山上,除了雪翠頂,幾乎看不到半點殘雪。

林間的新芽已經發了出來。

因供奉著皇家,後山設禁,幾乎無人走動,所以顯得有些深靜清幽,分布著有些濕滑的青苔。一條山溪,自山間繞出來,流淌間有潺潺的水聲。

顧覺非只穿著簡單素淡的青袍,腰上照舊掛著那半月形的臥鶴玉佩,一身孑然般的,順著長道一路下來。

山道盡頭,慶安帝蕭徹帶著一幹侍衛,已經等久了。

在瞧見他人的那一剎,他立刻朗聲一笑,直接翻身下馬,將馬鞭子朝身邊人手裏一扔,便昂首闊步地迎了上去。

“讓先啊讓先,可候了你有六年,終於是舍得下山了!”

顧覺非也是遠遠就看見了他。

躲過了前山,他也沒想過要連後山一起躲了。

眼底其實沒幾分驚訝。

這會兒的顧覺非,實也誰都不想搭理,連皇帝的面子,本也是不想賣的。

可他到底是那個天衣無縫的顧覺非。

這一切,不都在他意料中嗎?

他無奈一笑,躬身便要行禮。

“行什麽禮!”

蕭徹一身暗紫長袍,貴氣非凡,長眉入鬢,目有慧光,三十五六年紀,正在男子最強健的時候,自有一股英武不凡。

他皺著眉就把顧覺非拉住了:“六年不見,你倒跟我生疏起來。”

“皇上,君臣之禮不可廢。”

其實顧覺非也就是做做樣子。

他心裏懶得搭理的時候,誰在他面前都一樣,只是話說出來,就是另一番誠摯懇切了。

蕭徹到底還是皇帝。

顧覺非對他的態度,一如既往,不卑不亢,還是這樣交心的感覺,叫他放心又舒坦。

“罷了罷了。我早幾日便派人探過了你消息,便猜以你心性,今日必定要從設禁少人的後山走,一早便繞了一圈,帶著人來堵你,還趕走了幾個也來堵你的。”

蕭徹忍不住搖起頭來。

“朝中如今是烏七八糟的事情一堆。你目今可趕著回去給老太師賀壽?”

“……不急在一時。”

顧覺非眸底淡淡的一片,波瀾不驚,似乎半點不為所動,就連這一句話,都顯得有些敷衍。

蕭徹心知他與顧太師是如何鬧翻,也知道他這般的態度,實在情有可原,更知道,或恐他也就在自己這裏,能露出幾分真性情了。

一時只嘆氣,蕭徹擺擺手,吩咐旁邊侍衛把馬牽上來,便道:“既不急在一時,咱們便跑跑馬,兜兜風吧。”

一名魁梧的侍衛,把馬牽了過來。

顧覺非接了韁繩,認出他來,一時笑著道:“鐘大人,久違了。今日這一匹馬,可沒什麽問題吧?”

鐘肅忍不住便笑了起來。

當年皇上與顧覺非騎馬,偏生顧覺非那一匹馬使了性子,半道上差點翻了。還是他出手,冒著差點被馬踩死的危險,硬生生把顧覺非救了回來。

如今六年沒見,一見面,他便提起這茬兒來,可見心裏半點沒有忘記。

憑心論,他是侍衛,做當年那件事,是他分內。可顧覺非沒忘記,便是人家真真記著這情分。

誰又能不喜歡旁人記得自己的恩情與能耐呢?

當年那件事,可在整個侍衛營裏出過名的。

提一回,有他一回的面子。

鐘肅只覺得六年過去,與顧大公子說兩句話,還是那樣叫人如沐春風,好似渾身的毛孔都跟著張開了一樣,舒坦極了。

即便是他這樣少話又忠厚的人,此刻也不由生了幾分豪氣,只拍著胸口道:“大公子放心,這畜生要也不長眼使性子,下官也定給您拉住了。”

“哈哈,鐘肅都打了包票了,你可也別磨蹭了,趕緊上馬!”

那頭蕭徹已翻身上馬,接了馬鞭子,聽了顧覺非那看似客氣,實則似乎有幾分畏懼的話語,不由便大笑了起來。

顧覺非笑笑,只跟鐘肅道過了謝,也翻身上馬去:“皇上欲往何處去?”

“山上吧。”

揮鞭一指前面另一座山上山的長道,蕭徹便定了方向,叫了一聲“走”,立時打馬而去。

顧覺非自是隨後便跟上了。

山間還有輕薄的霧氣,迎面被風裹著刮來的時候,沾濕了他身上的衣袍,也沾濕了他刀裁墨畫的眉峰。

一路奔馳,誰也無話。

只有馬蹄噠噠,濺起微濕的塵土,一路向著跟高處而去。

直到行至高高的半山腰上了,蕭徹才微覺疲累,勒馬駐足,就拿著馬鞭子,向著山崖下面一指:“登高望遠。六年了,你看這帝京如何?”

這是大昭寺旁邊的一座山,要更高更陡峭一些。

在這個高度,已經能俯視整個大昭寺,更能遠遠俯視整個帝京。

城墻高築,房屋商鋪,鱗次櫛比。

層次清晰的外城,內城,還有被環繞在中間的紫禁皇宮,一眼望去,煙火氣息裏,透著一種睥睨的巍峨。

只這麽一看,便能生出層雲之上的豪氣來。

顧覺非勒馬停在蕭徹身後一些,只道:“繁華勝往昔,百姓皆安樂。皇上這六年來,想必是勵精圖治,卓有成效了。”

“哈哈哈……”

蕭徹忍不住就大笑了起來,聲音裏卻是幾分嘆息。

“我當年這皇位如何坐上的,你是再清楚不過,又哪裏敢有半分的懈怠?這個皇帝,我當得太累了。”

當皇帝的累,當臣子的便不累了嗎?

在他面前掰扯,有什麽用?

真嫌累,幹脆點直接滾吧。

顧覺非微微笑著,目光裏卻一片睿智的理解與體恤:“累了皇上您一個,造福的卻是天下蒼生百姓。至於昔日的那些事情,早都過去了,又何必掛懷?”

十三年前的那一場宮變,顧氏一門乃是重要力量。

顧覺非身為顧家嫡長,十分清楚。

當時順宣皇帝病重,儲位未定。

皇後出身衛氏一族,乃是如今衛太傅的妹妹衛嬙,膝下七皇子年才五歲,但因為身體太弱,一直有夭折之險,只起了個乳名叫著。

另有德皇貴妃陳氏所出的四皇子蕭齊,向來為先皇所愛。

蕭徹身為先皇的三皇子,生母則是不大受寵的端妃紀氏,本身性格偏向溫和,也不很出挑。

若沒那一場宮變,誰也不敢相信,最終登上皇位的竟然是他。

外面傳的是:

順宣皇帝病重,四皇子蕭齊得知其立下了遺詔,要七皇子繼位,怒而生奪位謀逆之心,竟然聯合內外,發動宮變,殘忍逼殺了皇後衛嬙,連年僅五歲的七皇子都沒有放過。

幸虧顧太師及時趕到,又有永寧長公主攜兵而入,四皇子才最終沒能得逞。

只是那個時候,原定繼承儲位的七皇子已經無救,皇後更已自刎,四皇子又有謀逆之罪,斷斷不能繼承大寶。

是以,由顧太師牽頭,扶立了當時並不出眾的三皇子蕭徹,才穩定下了朝局。

至今,已是十三年過去。

四皇子早就病死獄中,昔年參與宮變的那些人,也在種種的變故之中,化作了塵埃。

耿耿於懷的,沒有機會再開口;從中得利的,自然守口如瓶。

至於原本就不知道的,以後也永遠不會有知道的一天。

世間事,真相本就沒那麽要緊。

顧覺非靜默了良久,並未再言語。

蕭徹也是久久佇立,目光緩緩從那繁華帝京重重高墻上收回,落到了大昭寺山前。

那些人得了顧覺非已經離去的消息,大多已散了,只是仍有幾個不甘心,心存懷疑,徘徊在山門。

“方今京城,人人都盼著你回來。朝野上下,更因為立儲之事,相互傾軋,亂成一團。就連原本薛況手底下那些個舊部,也因為朝廷與西域各族議和之事,借著與文官的矛盾,上下折騰……”

樁樁件件,說來都是糟心的事情。

蕭徹終於還是沒忍住,冷笑了一聲:“他們個個都要逼死朕!”

這麽久了,終於用了一個“朕”字。

顧覺非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帶著些微倒刺的馬鞭子,無聲無息,也半點引不起旁人註意,頗有些悠閑。

他只道:“朝中最不缺的就是老糊塗。六年前,皇上不已經很清楚了嗎?”

六年前。

這明裏暗裏,又開始罵顧太師了。

蕭徹聽得清楚明白。

“你都決意要回去了,還記恨當年的事?”

“天衣無縫的計劃,險些便功敗垂成,我更是事後才知道,世上竟還有老子,巴不得他兒子去死,能在背後狠狠給捅上一刀……”

他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顧家嫡長了!

顧覺非甩了甩馬鞭子,也不願意再提當年的事。

“時辰也不早了,皇上甩開朝中政事,怕回頭又堆起來處理不完了。還是早些回去的好。”

“你呢?”蕭徹問他。

顧覺非向山下看了看,已直接調轉了馬頭,只道:“一條老寒腿,他找人明裏暗裏跟我說過了八百遍。今日他壽辰,便是為面子,也少不得跑一趟回生堂,看看那個姓張的有什麽本事,傲氣了這十幾年。”

說完,他也沒再行禮,打馬便往山下去了。

蕭徹知道,這是要去回生堂,會會那個臭脾氣的鬼手張,給顧太師求藥了。

到底父子之情,豈是那樣容易就沒了?

縱是顧太師背後再給他來上三兩刀,也改不了他是顧太師親手教出來的兒子的事實。

這樣有軟肋的顧覺非,也是格外讓人安心的。

周圍的侍衛們大多都是這幾年新換的,一時都被顧覺非這等近乎蔑視的無禮給嚇住,不敢說話。

只有蕭徹,望著那消失的一人一馬,只覺那一股疏狂氣,一如往昔!

忍不住,便笑了起來。

“他這真性情,也就對著朕,才顯露幾分了……”

言語裏,竟是半點追究的意思都沒有。

山下的道,還有很長很長。

無數來候顧覺非的人,都撲了個空,灰頭土臉、垂頭喪氣地奔回京城去覆命,倒讓正在為顧太師賀壽的許多人聽了,暗自無奈起來。

前廳裏的筵席,已漸漸開了起來,陸九齡與永寧長公主難得湊一起敘說了兩句話;後園中也早就布置上了,分了內外兩間,瓜果點心都擺了滿桌,衣香鬢影,來往則鶯聲燕語。

外間坐的都是普通的外命婦,並著些聚攏了說話的官家小姐。

話題,竟是半句不離顧覺非。

人如美玉,探花及第,翩翩君子,自己有本事不說,又是顧氏一門的嫡長,未來的掌家人。

最要緊的是,還未婚娶。

即便顧覺非已經有二十九歲,可在那諸多的光環之下,照舊許多人盼著嫁。

六年裏,京城的官家小姐,早已經換過了一茬兒。

當年被顧大公子驚艷得五迷三道的,如今多半都已經嫁了人,為了人母。即便心裏還有什麽想法,也只好憋著。

可新換上來的這一茬兒,不又陷進去了嗎?

可算得上是前赴後繼了。

陸錦惜剛與陸九齡分別,才被丫鬟引著,繞著外間走,這一聲一聲的議論,便從她耳邊過去。

內間還在前面一些。

屋裏早已經坐了朝中的一品誥命與幾位國公夫人。

陸錦惜剛走過去,還沒來得及進門,便聽裏面一個有些上了年紀的嗓音,長長嘆了一聲。

“天可憐見,又是一撥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姑娘。”

“顧大公子這塊硬骨頭,竟也有人想啃上兩口,真不怕豁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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