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襤褸之人喘著粗氣，像是患了無可救藥的病，將他的肺摧毀，讓他無法呼吸，寸步難行，在江城城畔的夜晚，一聲聲重重的呼吸聲，像是鬼差的腳步。

“我時日無多了。”他靠在江城冰冷的城墻上，石磚的冰冷浸透衣衫，加快了他冷下去的身體。

城墻往前幾步就是浩蕩的大河，這裏的江河比江城中的浩大許多，嘩嘩的流水聲伴著呼嘯的風。

他們方才就是跨過河面上的木橋而過。

這座木橋用鐵索栓著，平時供人和車馬過，一到戰時，就會收橋，斷了敵軍進攻的路。

女孩站在這個人旁邊，默然的看著他。

“謝謝你把我送到這裏。”

女孩沈默了許久沒有說話，月光照到她的臉上，精致的面容上是木然如冰霜，似乎一個生命的式微對於她來說也不是什麽大事。

這個人一身青衫，其實已經被血染紅了，胸口那支箭筆直的穿胸膛而過，血塊幹結在衣服上，有所動作的時候，會浸出一些，卻也看不出了。

他撫摸城墻的石磚，每一塊磚上都刻著生產它的地方，這些磚來自四面八方。當初先帝修建此城的目的，就是把它作為一座堡壘，所以它的城墻厚度，高度都能與南歌京城媲美。

舉全國之力修築的城墻，終於再一次要執行它的使命。

他用軟弱無力的手在城墻上蘸血寫字，女孩冷然而視，這個人只是她從北邊淪陷的城池中隨便抓來的一個人。

她不知道有什麽可感謝的，她又並沒有救他。

就算是在這座城墻下，他還是會死。

“我要在這，和這條護城河，和這城墻一起，用魂魄守著這城，若是有心，煩勞十年之後，告訴在下，南國……。”

山河可如故？國可泰？民可安？

白色的身影從夜色中走出來，沒有踏出聲音，只有鎖鏈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卻也不是凡人所能聽聞的。

白寒打了個呵欠，晚上工作不是她的作風，只是最近大人們都去抓妖帝的餘黨，她便臨時補了上來，在姝月周邊做點分內分外之事。

亡者靠在城墻上，胸前的箭沾滿了血，都凝成了塊，青白的臉色意味著這個人死於這個貫穿的傷口。

白寒走過去，看清了亡者在城墻上寫下的字。

她身前識字不多，識得的那些，是做鬼差之前，大人們教她的，說是當鬼差的，得看懂生死簿。

白寒把眼睛湊過去，灰白的磚上歪歪斜斜的一行字，還依稀看得出字中風骨。

“一朝鐵蹄踐城闕，兩千裏地山河破；三十城烽火哀鴻，四十載寒窗力薄。”

白寒不由得搖了搖頭，攤開手裏的生死簿念道：“文游，字仁昌，淳祐三年生，卒於祥興二年。少而識字，傳為神童，弱冠即進士甲科，累擢知制誥、翰林學士。歷任陜西體量安撫使、涇原路安撫使，後任樞密副使，奏請興兵，帝震怒，貶官堯城，無所任職。”

在亡者身邊一直未曾言語的女孩忽然說：“原是得罪了宋大人而貶官的文游。”

“啊，原來是得罪了宋大人，也怪，都是文人，一個要打仗，一個不要打仗。”白寒點頭道，話音剛落，她倒抽一口冷氣：“你能聽到我說話？”

白寒連忙翻看生死簿，鬼差的基本功是能立刻在浩瀚的卷宗中調來資料，須臾之間查到生人死人的生平。

她的手指移到“孔夕歲”的名字後面，楞了楞說：“孔夕歲……你沒死啊，何故能聞我言？”

孔夕歲冷笑一聲。

這一笑讓白寒更是汗毛倒豎，雖然她並沒有汗毛這種東西。這個表情在一個凡人女孩的臉上出現，實在是太不應該了，就好像是毒蛇笑了那樣恐怖。

不應當不應當。

白寒嚴肅下眼神，打量孔夕歲：“你到底是何人。”

“這世間你不知曉的太多了，你不過是個小小的鬼差，螻蟻一般的東西，何必費神去窺探那方枯草地之外的事情。”

白寒楞住了。

還是第一次見凡人這麽瞧不起鬼差的，現在的凡人都這麽厲害了麽？

城墻邊的江河忽然翻湧起來，大地震顫不已，只聽得轟隆隆的聲響如有雷鳴，下一刻大雨傾盆，狂風來得太快，一切都只在眨眼的瞬間，就好像是非自然的力量。

白寒往後退了一步，看旁邊這個不可一世的凡人女孩也一臉不知何故的模樣，白寒放心了，不止她一個是螻蟻。

江城上空的月早就不見了，被一層又一層厚厚的烏雲困在其中，天地之間唯一的光，便是乍現的雷電。

這是妖雲，是妖雲幻來的雷電，白寒還是能夠用辨出來的。

“小心！”

一個渾厚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下一刻白寒就看見巨大的龍朝她砸過來。

白寒以一個鬼差應有的速度躲了開來，卻見亡者文游和孔夕歲沒有幸免。

白寒驚呼一聲，讓她更加驚訝的不是一死一生兩個人沒有幸免，而是面前這條巨大的龍。

黑龍的爪子大的能將一個成年的男人像捏雞仔一樣捏在其中，黑色發亮的指甲像是長矛一般，身體比塔還粗，遍布的鱗片如一塊塊鋼鐵造的盔甲，而且任何人都造不出這樣的盔甲。

妖龍仆臣。

方才叫白寒小心的，正是親自上陣，滿世界清繳餘孽的秦廣王。

看起來秦廣王也受了傷，肩膀上被仆臣的利爪劃過的傷口正在緩慢的愈合，即使是神，被這般的妖力所傷，愈合也是要費些時間的。

天邊從妖雲中不斷閃爍轟隆隆的雷電，正是仆臣的掙紮。

白娘從後面跟上來道：“閻羅王，崔府君受了重傷，不便趕過來了。”

秦廣王低低的“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秦廣王，你當真要趕盡殺絕嗎？”仆臣以龍身發出的聲音，像是大地發出沈悶的轟隆，震的耳朵發聵。

“既然妖帝已死，你們為妖帝所造，何不順應天命，塵歸於塵，土歸於土。”

“哼。”仆臣冷哼。

龍的前爪擡起，撐著自己龐大的龍身立起頭顱，龍首回頭看向秦廣王，鼻腔中的氣息噴出來白霧，擾亂了雨腳。

雨打在龍鱗上，發出清晰的聲音。

妖龍如洪鐘般的低言：“妖帝歸來的那日，山川慟哭，江海逆流，汝等逆者，皆將以命償之。”

鱗片一片片的剝落，從妖龍的身上，它們失去了重量，在空中漂浮輕如羽毛，然後被雨水浸濕，便隨著落到地面。

妖龍還尚在喘息，用含悲的眼睛看向河的對岸。

那裏紅衣的花妖呆呆的立在那兒。

她的容貌也緩緩的發生變化，皮膚剝落，露出血與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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