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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驕傲與傲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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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現在開始,你只許疼我一個人,要寵我,不能騙我,答應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做到,對我講得每一句話都要真心,不許欺負我,罵我,要相信我,別人欺負我,你要在第一時間出來幫我。—《河東獅吼》

新的校服穿起來不怎麽舒服。寬大的白色外套讓少年本就不高的個子顯得更加矮小。推著自行車從巷子裏走出來,程銳用過長的袖子擦了擦臉上的灰塵,埋頭慢悠悠地走。劉海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當時校服量尺寸時,那家夥明明攬著自己的肩膀說:“現在買大一號的,以後長高了還可以穿嘛,小銳只是還沒開始長個子。”想著他笑哈哈的臉,程銳有些不滿地踢開腳下的石子。

初一的新學期已經快要結束了,根本一點長高的跡象都沒有!

身邊騎車的學生們一群一群地過去,女孩子嘻嘻哈哈的笑聲很吵——班裏的女生大都比自己高,程銳想到這裏,心情更加糟糕了。

兩輛自行車從身邊駛過去,其中一輛又折了回來,騎車的女孩子停在他身邊,關切地問:“程銳,你車子壞了嗎?”

來不及收回忿忿的神情,程銳一眼掃過去,嚇得對方一楞。

是同班的章凈,為數不多的,比自己矮的女生。程銳垂下眼睛推著車繼續走,淡淡地說:“沒事。”

章凈跟上來,撩了撩耳邊的頭發,看看他還沾著灰塵的臉,欲言又止。兩人沈默著走了很久,到十字路口,程銳要拐彎,被她的車擋住了,才開口說:“我走那邊。”

章凈正在發呆,忙讓車子退後一點,讓他過去,躊躇著說:“那個……”

程銳轉頭,巷子裏的遭遇讓他心情很糟糕,口氣也不怎麽溫和:“有事?”

“不是不是,”章凈紅著臉搖搖頭,對他笑笑說,“明天見。”

程銳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看著他走遠了,章凈才咬咬嘴唇騎上車回家。

家裏依舊沒有人。百貨樓這些年效益不好,母親已經辭了工作,租了店面賣童裝,這時候還在店裏忙。程銳停好車上樓,拿了錢打算出去吃。城東建了新的汽車站,舊車站的大院子便空閑下來,石灰地面的夾縫裏生出間雜的野草來。程銳抄近路穿過空的站臺,走過院子,到馬路對面吃飯。公歷是十二月,依山傍水的縣城已經很冷了。程銳吃著熱乎乎的砂鍋,霧氣騰上來,視線模模糊糊的。

小飯店隔壁是一家老舊的臺球廳。說是廳倒也算不上,不過是空置的院子裏擺了兩張球桌。學校裏老師三令五申禁止出入這些地方,程銳卻在小學時就已經去過了——姜徹常常去玩兒,免不了要帶上他。

飯館裏可以聽到隔壁的音樂聲,是姜徹很喜歡的《相思河畔》,最近大街小巷都是這首歌。磁帶特有的音質,像隔了層毛玻璃,遙遙地從大陸那邊傳過來。程銳聽著熟悉的旋律,想到連洗澡時也要哼歌的姜徹,打算待會兒過去看看。也許他今天就回來了。舊歷年剛過,姜老頭就生病了,後半年便開始住院。放電影的事情要姜徹一個人做,鄉下很多地方添了電視機,電影沒有往年那樣吸引人,但姜徹要往再深一點的山裏去,還要照顧姜老頭,這年便一直很忙,總是在外頭。

天色已經暗了。院子的墻壁上掛了一盞昏黃的燈。程銳進來,看見黯淡的燈光裏,姜徹正伏在球案上全神貫註地盯著球桿,呼吸間有氤氳的白氣。毛子也在,看到程銳進來便揚揚手算是招呼。還有兩個女的,一個是臺球廳老板的侄女鄒靈,她在這裏收錢,幫著擺球;另一個,程銳卻不認識。她化了妝,發黃的頭發披在肩上,站得離姜徹很近,半倚在球桌上,嘴裏隨音樂哼著歌,輕輕點頭打拍子。

姜徹一桿打過去,球一滾,擦著目標撞到桌壁上,“咚”的一聲。他立馬露出懊惱的表情,哭喪著臉道:“就他媽一點點!”

“我就說你今天點兒背。”毛子同情地拍拍他,拿球桿指指程銳說,“你家小屁孩兒。”

姜徹擡頭,這才看到靜靜站著的程銳,眉頭一皺:“不是說不要總來這種地方嗎,小屁孩兒就到書店玩兒去。”

程銳嘟囔道:“以前還是你帶我來的。”

“要不是你當時那麽粘人——”姜徹還想說下去,毛子已經進了球,註意力便換了地方,“唉!你怎麽進的,我還沒看見呢!”

“你沒看見的事兒多了。”

一直在哼歌的女人點點頭,笑著說:“阿徹就是太笨,我看見毛哥進了的。”

原本沈默的鄒靈瞥她一眼,低聲說:“毛哥毛哥,叫得真順口。”

女人微微一笑,沒有理他,繼續看毛子打球,嘻笑道:“阿徹,這局你又要輸了。”

姜徹沒答話,拍拍程銳的肩膀說:“快回家去,作業寫了沒?”

“沒。”程銳低著頭說,“我能不能到你家去寫?今天想……”

“不行!”姜徹立馬截斷了他的話,咋咋呼呼地說,“你自己有專門的課桌,到我家趴在床上寫對眼睛不好!”

程銳擡頭看他,微笑道:“那我寫完了到你家睡好不好?”

“……你看看你都多大了,那麽小的床擠不下。”

程銳扁著嘴還想再說話,毛子在一旁涼涼地開口道:“兩個大人都睡得下,矮瓜怎麽就擠了,你說是吧?”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姜徹一把捂住了嘴。姜徹近乎咬牙切齒地說:“小銳在這兒,你給我積點口德!上次給他看那種片子我還沒算賬!”

“就是,小孩子在的時候就註意點。”女人掩著嘴笑,又看看天色說,“阿徹你還是回去陪小孩吧,我先走了。”

程銳看著她打身邊走過,哼著小調離開,胸口莫名地發悶。他想起來附近的一家小店,總是半掩著門,另一半被粉紅色的門簾擋住了,暖暖的紅色燈光打屋裏透出來。晚上從門口經過,裏邊一點聲音都聽不到。雖然沒有人告訴他那裏做什麽,他卻直覺的將這個女人和那間小店聯系起來。等她走遠了,程銳才問:“她是誰?”

姜徹手裏的球桿一歪,又輸了。

毛子嘻笑著說:“你哥不讓說。”

鄒靈嗔道:“當著小孩子面,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毛子訕笑,彎下腰打球。

程銳沈默地望向姜徹,見他不回答,停了好久才說:“哥,我想回家。”

“敗給你了。”姜徹撓撓頭,把球桿遞給鄒靈,不忘拍拍毛子的肩膀,拉過程銳往外頭走。毛子對他倆揮揮手,說:“對了,明天我跟慶哥去看姜叔。”

姜徹應了一聲,跟程銳一塊兒出去。程銳個子矮,哪怕這幾年已經長高了不少,姜徹還是習慣性攬上他的肩膀走路。雖然不想被當作孩子,但這樣很暖和,程銳也不拒絕,跟著他走。

過馬路的時候,姜徹松手插在衣兜裏,問他最近在學校裏怎麽樣。

想起放學後的事情,程銳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說:“沒,挺好的。”

姜徹揉揉他的頭發,說:“不容易到了好的初中,好好念書。以後別整天來跟著我們混,學點好的。”

程銳縮在他身邊,說:“我媽都答應我跟你玩了。”

“你媽是太忙,管不了你,我是你哥,我說了算。”姜徹熟練地擺出哥哥的架勢說,“你現在跟我們那時候不一樣。好好念書才有出息,難不成還打算跟著以後跟著我們混?別整天總到那種地方去。一放學就給我回去寫作業。”

“我沒覺得臺球廳不好。”

姜徹忍不住敲他腦袋,揪耳朵說:“那裏什麽人都有,學壞了回頭。以後放學了給我乖乖回家。”

他態度親昵,言語間仍當他是個孩子,程銳一惱,甩開他的手,瞪著他說:“明明是你認識亂七八糟的人!”

姜徹一楞,這才反應過來,火氣湧了上來:“我怎麽就不能管你了!你他媽的叫我這麽多年哥,我怎麽就不能管了?”

程銳紅了眼睛,對他吼:“你知道你是做哥哥的,還要和妓女混在一起!”

姜徹傻了眼,說不出話。

程銳攥緊拳頭,心裏莫名的委屈:“你如果是我哥哥,就要有哥哥的樣子。那麽久不回來,一回來就到臺球廳玩兒,還跟那種人混。我媽才不會放心讓你管我。”

姜徹有些頭疼地扶著額頭,半晌才說:“你才多大,整天想些有的沒的。過來。”見他還是不動,姜徹無奈,把他拉過來拽進懷裏,“哭了?這麽大人了,還是男的,別整天那麽愛哭。”

臉埋在他的外套裏,粗糙的布料蹭著皮膚,有些疼。

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的。到底舍不得。姜徹用下巴蹭著他的臉,想起什麽,說:“是不是被誰欺負了?脾氣這麽大。以前不都挺乖的。”

程銳伸手推開他的臉,說:“有胡子,難受。”

摸摸下巴,姜徹說:“好幾天沒刮了——得先去洗個澡。你去不?”和姜徹混熟之後,程銳就不再跟母親一塊兒到公共澡堂了。

程銳說好,擦擦眼睛回去收拾東西。一直到進澡堂的時候,才覺得今天的脾氣發得沒有理由。

姜徹並不是親生哥哥,也沒有對自己負責的義務。他喜歡怎樣的人,和誰混,都跟自己沒有關系。相反的,一直粘著他的自己,才是那個不講道理的小孩子。

但是偏偏——程銳看著在一旁脫衣服的姜徹,心想,是怎樣的關系都無所謂,這個人被叫了這麽多年的哥哥,就應該留在自己身邊。姜徹是唯一的可以撒嬌的人。哥哥是比爸爸更加值得信任,更加依賴的人。

反正這麽多年,父親的角色也好,朋友的角色也好,都只有一個姜徹。不可取代,也不可以失去。

洗澡時姜徹要像往常那樣給程銳擦背。程銳正在想亂七八糟的事,沒有多想就走過去背對著他。姜徹剛剛擡起手,瞧見他的背,停了動作,問:“這是什麽?”

程銳沒反應過來,扭頭問:“什麽?”

“這兒。”姜徹的手指輕輕碰他後腰上的一大片淤青,“撞著了?”

程銳矢口否認,轉過身說:“沒事!”

姜徹沒說話,無視他有些慌亂的表情,打量著他。

程銳想捂著身體,又想到胳膊上也有,只得將手背在身後,退開一點說:“沒事,不知道什麽時候弄的。”

姜徹猛地伸手把他拽過來,一手扣著肩膀不讓他動,另一手拉起他的胳膊,看清楚那一道長長的紅印子,他有些氣惱地問:“被打了?”

程銳憋紅了臉,不作聲。

“說話。他媽的還用棍子打,誰弄的?”

程銳咬牙,一口說是碰到的。

姜徹忍不住敲他腦門兒,說:“臭小子跟我這兒害怕丟人?學校裏誰欺負你了?你不說,我就告訴你媽去。”

“我自己能解決。”

姜徹的口氣重了:“被打成這樣還自己解決?這種時候就得靠哥罩著你,快說。”

程銳悶不作聲,被催了好幾次,才吞吞吐吐地說:“放學後有人攔著我要錢。我沒給,他們就把我堵在巷子裏。”

“所以你就傻了吧唧地挨打?”

“不想給他們錢。”

姜徹嘆口氣:“最後還是被搶了吧?”

程銳咬著嘴唇,有些不情願,悶悶地嗯了一聲。

“我就說你傻。快點洗,洗完了回去找嫂子給你擦藥。”

“那我今天能住你家嗎?我怕我媽看到。”

姜徹迎著他哀求眼光,憋了半晌說:“……洗完澡再說。”

等到兩個人收拾完,姜徹要拉他去林柏月的藥鋪,程銳拗不過,只得提了澡籃子,踩著拖鞋跟他走,路上一言不發,剛進入初中就被欺負,實在太丟人了。

姜徹看他一副失落的模樣,開口道:“我小時候也沒少被欺負。”程銳嗯了一聲,也不理他,姜徹自顧自說下去:“我那時候也瘦,個子低,慶哥和毛子都比我大,我整天跟著他們跑,打完架也跑不快。有一年過年,我跟他們撿了鞭花去炸茅坑。聽到響了我就探頭看,誰知道裏頭有人,一把就給人揪住領子了,哥幾個撒丫子就跑,那大爺把我棉襖領子都拽掉了。我嚇得一邊哭一邊跑,摔路邊坑裏了,鼻血流了一身。”

程銳問:“後來呢?大爺不打你?”

姜徹有些出神,笑笑說:“怎麽不打,師傅拿我當親兒子,該打的時候能打得人幾天不下床。還沒過初五就把衣服弄爛了,哪敢回家啊!我跑嫂子家裏,她家那時候就開藥鋪,我偷偷翻墻進去,一吹口哨,她就出來給我擦藥。”

程銳說:“真沒用。”

姜徹拍他腦袋,罵道:“怎麽說話呢你,挨打了都不還手,還說是我弟。”程銳撇撇嘴,不理他,姜徹又說,“下次把頭發擦幹點,出來一吹風就感冒了。”

程銳把脖子縮進衣領裏,哈了一口氣。

前些年林柏月嫁了李成慶,孩子都兩歲了。因著藥鋪沒搬走,為了方便仍住在老地方。到了這時候,還開著門。姜徹領程銳進去,跟第一次來時一樣,林柏月從裏屋出來,看見他倆就樂了:“程銳怎麽老是受傷?”

姜徹趁機笑話他不小心,自己跑屋裏找李成慶說話。

程銳脫下上衣讓林柏月看傷,偷偷瞥她。她彎下腰,將長發撩在耳後,程銳心想,姜徹小時候摸黑跑到她家裏,她也是這樣給他上藥吧?

這天夜裏終究還是住進了姜徹家。背上抹了藥,程銳趴在床上,占了大半個床,姜徹一邊說他討人厭,一邊往裏頭躺了躺。程銳想問他林柏月小時候的模樣,一轉頭,見他已經睡著了。

第二天放學,程銳推著車子一走出來,就看見姜徹和毛子、李成慶站在校門口。他正想過去,姜徹給擺了個手勢,示意他別說話。

程銳不解,乖乖地當作沒看見,沒走幾步,就被三個人攔住了。昨天嘗了甜頭,對方興許覺得今天程銳不會反抗了,只是朝他勾勾手指,不多廢話。

程銳握緊了車把,目光狠狠瞪回去。周圍人來人往的,經過時都繞道走。知道背後有人在看著自己,程銳不想太丟人,把背又挺直了點。

結果還是被堵進了同一個地方。

“臭小子還沒學乖?今天還要打架啊。”

程銳攥緊拳頭,不說話。

“操,又想挨揍了是吧?你何必呢。”他話還沒有說完,另一個就把拳頭掄了過來。

程銳擡手擋了一下,握拳揮過去。他個子矮,力氣也沒對方大,又沒有技巧,兩三下就被按在地上。

“臭小子他媽不想混了吧!娘的比昨天還倔。”為首的擡手臂擦擦被程銳打到的嘴角,擡腿正要踢過去,就聽到巷子口有些懶散的聲音:“那邊的小子,在幹嗎呢。”

這邊四個人看過去,說話的姜徹擼起袖子走過來,毛子兩人跟在後頭。

“你們誰啊,少他媽的多管閑事!”

姜徹笑笑,瞇起眼睛看著三個人,說:“十六,十七?毛都沒長全呢,敢欺負我家孩子?”

三個少年面面相覷,氣勢都有些萎了。按著程銳的兩個倒沒有松手,一同望向說話的領頭,這個孩子梗著脖子不肯示弱,說:“管你們是什麽人,這裏是我們的地盤。”

李成慶掃了他一眼,說:“江二的人?他怎麽越混越不長進了,這種小鬼也要。”

姜徹活動活動手腕,勾著嘴笑,說:“慶哥,江二的人,我能不能打?”

毛子一臉嚴肅地說:“欺負矮瓜,就是欺負慶哥,打回去。”

程銳感到身上的力量輕了,剛一擡頭,就看見兩個大人把仨孩子堵在墻角狠揍。

李成慶把他拽起來,說:“整天跟著姜塊兒,這麽不經打?他跟你這麽小的時候,就敢扛著菜刀幹架了。”

程銳咬著牙不說話。

李成慶擡手摸摸他的頭——毛子說過,矮瓜這樣的孩子,總讓人想揉腦袋——遞過來一支煙,笑笑說:“不過你這樣挺好,會打架的孩子都不乖。當哥的都想弟弟往正道上走。他打架不要命,沒少吃虧。”

程銳還沒說話,姜徹那頭就轉過臉說:“慶哥,他不能抽煙!”

程銳瞪他一眼,賭氣地搶過煙,有些笨拙地夾在手指間。

李成慶淡淡笑著,又說:“姜塊兒是為你好。我兒子以後也不許學這些。”

程銳應了一聲,低頭盯著腳尖,半晌才小聲說:“才不要他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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