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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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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知道了,很多事情不知不覺就來了。——《花樣年華》

小城的春天來得晚,倒是很快便觸到了每一處。程銳家的窗臺上,花盆裏伸出了迎春長長的枝條,沒幾天黃色就被綠色掩蓋了,遠遠看過去像是綠色的水簾。

只是生在城裏的人都沒有欣賞春天的興致。每一個春天和每一個夏秋冬都是一樣的,悄悄地來,又無聲地走,帶來帶去的不過是陽光的移動與影子的拉長變短。況且本就少有人關註陽光和影子。

大概只有院子裏曬太陽的老人與貓可以感受到時間的痕跡。

小孩子怎樣都無法發覺的。

程銳覺得一晃神,就已經過了七歲的生日,大人們卻總要說已經八歲了。這年的生日和往年沒什麽不同,媽媽炒了四個菜,兩個人坐在一起吃完。只是有些他自己才知道的委屈——姜徹那幾天在鄉下。

等他回來的周末,程銳在他屋裏看電視,裝作不經意地說到生日的事情。姜徹正在做飯,隨口應了一聲,也沒動作,程銳偷偷瞥他,又失望地收回目光,一整個中午都悻悻然不肯說話。姜徹也不理他,吃完了收拾好才說:“別整天呆在屋裏,外頭陽光多好。”

程銳悶悶嗯了一聲,不動彈。

姜徹兩手抱著他腦袋,說:“來來,拔個蘿蔔,出去曬太陽。”

程銳被他捧著臉拽起來,發現又被當小孩子看了,便說:“我已經七歲了。”

姜徹放手,推著他往外走,說:“帶上在你媽肚子裏那年,都八歲了——多好的數,慶祝一下,再不出來逛逛,春天就過去了。”

程銳反應過來,問:“你給我慶祝生日嗎?”

“回來的時候經過縣裏大操場,挺多人在哪兒放風箏,你不是挺喜歡嗎?”

“放風箏慶祝嗎?”

姜徹拍他一腦袋,大大方方地說:“要錢沒有,要時間倒有的是,哥送的是心意,要不要?”

程銳白他一眼,沒說不好,為了給他省錢,說回去拿風箏。程湘婷也在家,見他騎上車要出去,又看見樓下等著的姜徹,招呼道:“挺長時間沒出去走走了,你們等我換下衣裳。”

最後變成了三個人。

自打上次摔了程銳,姜徹就沒好意思上門,這次三人同行,說話都硬著頭皮,手腳不知怎樣放。程湘婷倒是態度自然,問他最近在做什麽,辛不辛苦,末了又看看路邊的楊柳,說:“時間過得真快。”

她穿了件淺綠色的長裙,白色坎肩,頭發散在背上,走路時腳上的細帶高跟鞋嗒嗒作響。姜徹不敢看她,只是說:“嗯,一年又一年的。”

程湘婷失笑,說:“我跟你差不了多少,現在看你,倒覺得我老了很多,你還是個學生似的。”見姜徹不解,她摸摸身邊程銳的頭發,表情黯然地說,“都是當媽的人了,能不老嗎。”

姜徹說:“沒,我覺得程姐你挺好看的。”話說出口,他才覺得不合適,想要解釋,反被口水嗆著了,一個勁兒咳嗽。

程湘婷抱手看著他出洋相,心思卻飄到了別處。她並不老,比很多年輕的女孩子註意打扮,然而骨子裏的蒼涼氣卻是藏也藏不住的。姜徹哪裏懂她這樣的心思,不過是一起說說話,賴好是個春天了。如果再回去七八年,身邊有個不會說話又害羞的少年,會是怎樣呢?她想,想著想著,更覺淒涼。那時候確實有,可就算有,又能怎樣呢?

姜徹有點怕她,只和程銳玩兒,拽著他在操場上跑,讓風箏高高騰起來。比之前那次要高上很多。天空也不是白,而是透徹的藍,能一眼望到底似的。

程銳抓著風箏線,興奮地喊姜徹來看。

程湘婷站在一邊,看著開心的孩子,對姜徹說:“小姜,上次是我不好,有些心急,你知道,當媽的總是擔心孩子磕著碰著。”

姜徹受寵若驚,擺手說沒關系。

程湘婷笑笑,又說:“實話說,我跟著你們過來,還是擔心程銳。不過他還是喜歡你,他在我這邊,從沒這樣笑過。”她頓了頓,又說,“他爸都沒陪他玩兒過。以後也多麻煩你了。”

姜徹楞住,半晌才說:“多大的事,程姐不用這麽說。”

“那咱們就算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你別跟姐計較。”

姜徹一拍腦袋,說:“那哪會啊!我這人缺心眼,又大大咧咧的,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惹人不高興,程姐你也別在意。”

程湘婷笑,不說什麽,兩個人並肩站著,看程銳四處跑。姜徹見他抓不住了,又大聲喊著跑過去給他幫忙。程湘婷看著他倆孩子般的鬧,心想自己到底還是老了。

春天太短,很快就到了穿短袖的時間。

學校不允許騎車,程銳放學還是要走回來,寫一會兒作業。要是媽媽還沒有回來,就在大院裏騎車。摔過之後,反倒不再害怕,越發熟練起來。姜徹還誇了他。

那面墻上的爬山虎也不知不覺地越長越多,越長越厚。程銳騎在車上一邊轉圈,一邊望著那片濃濃的綠色。

一圈,兩圈,三圈。天和地都旋轉起來,視野裏的綠也一閃一閃地出現,讓他想起來電影放映機。

七歲的程銳沈迷於這樣的游戲,一直到聽見姜徹叫他,才恍然停下來。

姜徹挺直了背坐在三輪車上,說:“我跟你媽說過了,今天跟我一起吃中午飯。”

程銳看見車鬥裏的放映機,眼睛一亮,伸手小心翼翼撫摸著機器,問:“要去看電影嗎?”

“還能吃好的。快去把車子放好。”姜徹拍拍他的背,揚聲說。

讓程銳在後鬥裏坐好,姜徹騎著車說:“今天我一哥們兒的姐姐結婚,咱們去吃好的。蹭一頓。”

程銳只顧著看身邊的機器,問:“會放電影嗎?”

“那是,要不然背東西幹啥。慶哥大排場,免費放電影看。今天咱們放《三笑》。”

“愛情電影嗎?”

“結婚當然放愛情片。”姜徹扭頭叮囑他,“吃完飯我和慶哥他們喝酒,給你找個好位置坐著,別亂跑。放完了我去接你。”

“喝酒?”

姜徹繼續看著前方蹬車子,說道:“是啊,老長時間沒見了。慶哥剛從外地回來,可不得好好喝點。”

程銳沒說話,等他把車子停在巷口時,才問:“能不能不喝酒?”

姜徹不解,把他從車上抱下來,忙著搬機器,隨口說:“喝不了多少。放心,肯定把你送回去。”

程銳撇撇嘴,跟在姜徹身後,不再吭聲了。

縣城裏結婚慶祝,時興直接在家門口擺桌子吃飯。巷子口是一大片空地,連帶著院子裏,擺了幾十張紅色八仙桌。兩人剛進去,姜老頭就迎面走過來,大嗓門吆喝著指揮幾個年輕人搭把手,瞧見了姜徹身後的程銳,狠狠抽了口煙,大手就拍在他腦袋上,說:“聽人家說,你特喜歡我們家姜徹,可惜不是個丫頭片子,要不然能當個童養媳回來!”周圍眾人都跟著哈哈笑,程銳捂著頭想說話,一轉眼姜徹就走老遠了,忙跟上去。

姜老頭磕磕煙袋又開始吆喝:“城裏的娃娃就是水靈,跟個丫頭似的。說起來我家裏那幾個……”

“您老是有福氣!仨呢,是吧?”

老頭合上眼睛又抽了口,舒口氣說:“那都是外孫子,人家的!福氣?唉!”

“這不是有小姜嘛,還不算您半個兒子。”

“就是,這都掛念著給找兒媳婦了!”

老頭閉著眼睛抽煙,嘴抿成一條堅硬的線,搖搖頭,又睜眼,看看不遠處擺弄機器的姜徹,吐了個煙圈,嘟囔道:“兒子餵……”說罷搖頭晃腦地勾著背走開了。

周圍人來人往的,這頭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程銳蹲在臺階上,全神貫註地看姜徹放機器拉幕布。雖看過幾次,還是覺得新鮮。

姜徹擺好了,拍拍手,見他仍蹲著,便說:“起來,占個座吃飯去——輕點起,頭暈了吧?”

程銳抓著他伸過來的手暈暈乎乎站好,聽到身後有個流裏流氣的聲音說:“我就說吧,姜塊兒現在拖家帶口的,忙著呢!”

眼前不黑了,程銳回頭,看見兩男一女走過來。一個穿了短袖和喇叭褲,嘴裏咬著煙,正看著他笑,嘴邊兩個深深的酒窩;女的穿了白布連衣裙和涼鞋,顯得又高又瘦。程銳認識他倆,一個是毛子,一個是林大夫。另一個男的就不知道了,白襯衣灰西褲,皮鞋很亮,皮膚發黑,長得有些兇,程銳對上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往姜徹身邊靠。

姜徹攬著程銳,說:“你這是羨慕我老弟可愛吧?想要找人生一個去——慶哥,今兒不錯啊,這打扮,不知道還以為你結婚呢。”他稍稍瞟了眼林柏月,又移回來。

李成慶雙手插在兜裏笑,拍拍他的肩膀,說:“真要結婚,你能不知道?幾天不見,你是不是又瘦了?多吃點,以前跟著哥的時候哪有這麽可憐。”

姜徹聳聳肩:“我這是玉樹臨風。”

程銳沒有興致聽他們講話,又只認識姜徹,不知道往哪裏去,抓著他的手乖乖站著,打量周圍幾個人。林柏月原本一直站在李成慶身邊,聽了兩句,又看到程銳,便說帶他到一邊去玩兒。姜徹低頭看他,問:“你跟著林姨,想找我了就過來,成?”

林柏月笑道:“看你們這輩分兒亂的。”

程銳想他或許要喝酒,便點點頭。

待兩人走遠了,毛子一把拽過他摟上肩膀,拽著要去好好喝一頓。

放過鞭炮,外頭酒席便開場了。程銳坐在林柏月旁邊,伸長脖子找姜徹,卻沒有看到。林柏月邊給他夾菜,邊說:“估計正喝著呢,小姜有心思,醉不了。”

她身邊的青年說:“嫂子一看就真賢惠。”

林柏月瞪他,說:“怎麽說話呢你!”

“這大姐都結了婚,慶哥不得快點跟上,步調得一致啊,我們幾個可都等著喝喜酒呢!”

一桌上的人哈哈大笑,林柏月由著他們鬧騰,自己照顧程銳。

程銳心裏掛念著電影,又想到姜徹不在,吃得並不安生,也不知道他們說些什麽。

這邊兄弟幾個的酒席一直吃到午後兩點,電影已經放了一大半。知道姜徹和李成慶關系好,姜老頭並沒有找他,關照著給程銳找了個位置,便坐在一旁抽著煙照看機器。

姜徹雖然打小就跟李成慶混,沒少沾煙酒,酒量卻很一般。沒幾杯就有些醉了,紅著臉癱在椅子上,話都說不囫圇了。慶哥招呼著要人攙他到屋裏睡,姜徹扶著墻站起來說不用,自己就應付得了。眾人都在興頭上,便不廢話。

姜徹想到三輪車上睡一覺,剛出門,太陽一晃眼就想吐,便扶著墻蹲下來,渾渾噩噩地想,以後再怎麽樣也不喝了。

吐得嘴裏一陣發酸,胃部的痙攣才好了一點。他撐著墻想站起來,卻聽到身後有人喘著粗氣的聲音:“你小子,就是……就是他媽的姜徹吧?”

姜徹靠在墻上回頭,眼神模模糊糊的,看見個陌生男人。很年輕,卻胡子拉渣的,紅著臉朝他晃晃悠悠地走過來,腳步虛浮。也是個喝醉的人。姜徹單手撐著腦袋,問:“你誰啊?”

男人走近,看著他傻笑,原本空洞的眼神卻突然一瞇,拿著什麽東西的右手掄過來。

玻璃渣子濺了一身。

等姜徹看清楚,那是個酒瓶子時,下意識擡起的手臂已經一片血肉模糊,血沿著手腕流了一胳膊。被這麽一激靈,姜徹猛地清醒過來,擡手就去搶他手裏剩下的半個瓶子。

男人本就醉成了一灘泥,這一推搡,就向後跌倒在地上,掙紮著想爬起來,嘴裏仍是不清不楚的罵聲。

“我操!你他媽誰啊!”姜徹晃晃腦袋,將手臂在身上狠命擦著。這裏是個拐角,少有人經過,外頭太吵,也沒人註意到這邊。估計這人是喝醉了,沒人管。

男人爬起來,撿起酒瓶又要撲上來砸,罵道:“他娘的玩兒老子女人還不知道老子是誰!我今天就他媽砸死你!”

姜徹將手上的血在褲子上一蹭,一拳掄圓了打在他肚子上。男人叫了一聲又倒下去。小時候沒少打架,姜徹借勢壓這人身上,一手扼著頸子,一手撿起酒瓶,朝著他的臉就要砸下去。

男人醉得厲害,也不動彈,眼神又換散開來,嘟囔道:“都是賤人……玩兒我老婆,我老婆……都是賤人……程湘婷,程……”

姜徹一楞,松開手,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頸上的力量沒了,男人本來憋紅的臉慢慢恢覆了白色,看清楚姜徹,一骨碌把他甩下來。姜徹慌忙再去壓他,卻是按不住了。

“姜徹是吧?他奶奶的,老子……”男人醉眼朦朧地又要撲過來,腳下一滑,一頭紮在地上。

姜徹扶著墻,輕輕踢踢他,見這人還喘著氣,便擦擦臉上的血,提著酒瓶出來。迎面也不知道遇上誰,指指裏頭,蹲坐在地上開始喘。

這邊見了血,人群一時慌亂起來。喝酒的看電影的都湧過來。

李成慶撥開人群,見是他,忙喝退兩邊的人,大聲喊:“把柏月叫來!快!”

程銳見這邊一團熱鬧,也想過來,卻被林柏月攔著了:“我去看看,你別亂跑。當心擠著!”話沒說完,就見人急急忙忙過來,拽著她就往那頭跑。

林柏月過來時,姜徹還有些暈暈乎乎的,聽見她說話,還咧著嘴傻笑:“姐,我現在真覺得,你跟白衣天使似的。”

林柏月不說話,給他看傷口,又張羅著要找人把他送到藥鋪,等李成慶開了輛面包車過來,把他安置好,才松口氣說:“你就是嘴貧,都什麽時候了。”

姜徹笑笑,有氣無力地說:“我小時候,不都是你給我紮傷口。”

林柏月沒回答,倒是開車的李成慶說:“姜塊兒以前就喜歡掛彩,哪天出去不得見點紅。”

胳膊疼,腦子倒是清醒了很多,姜徹靠著椅背,想了想訕笑道:“其實我就是想讓月姐給我紮紮。不過實話說,紮得挺難看的。”

“我去你啊。不管你了。”林柏月說。

姜徹傻呵呵地笑,低著頭發了一會兒呆,又想起程銳,問他怎樣了。

李成慶說:“沒事兒,毛子在。我讓他料理那人,順帶留意著他。”

“哦……不行!你趕緊回去,讓毛子註意點兒,別把人整出事兒了!那可是——”姜徹一激動就要起來,不小心又扯了手臂,疼得一句話斷在喉嚨裏。

林柏月按住他,埋怨道:“你別亂動,一會兒又流血了。”

姜徹乖乖坐好,不動彈了。

“敢欺負我兄弟,就得自己掂掂斤兩,我大姐結婚,還敢來鬧場。要不是見血了不吉利,這事兒就我自己來了。”李成慶手下穩穩當當開著車,說話也平平靜靜的,“姜塊兒,他打的可是哥的臉。”

姜徹嗯了一聲,林柏月拿了毛巾給他按著傷。

李成慶從後視鏡裏看看他倆,問:“那人誰?”

“小銳他爸。沒什麽大事兒,你別給人整壞了。回頭讓程姐知道了不好弄。”

李成慶沈默片刻,說:“這事你別管。”

慶哥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姜徹便不做聲了。

李成慶把他送過去就走了。林柏月給他包紮好,順帶做了晚飯。還不到飯點兒,姜徹本想拒絕,她說中午大概只顧著喝酒,沒吃什麽,對胃不好。

手臂不利索,姜徹拿著勺子喝湯,沒兩口,就聽到外頭毛子的聲音:“慶哥說在這兒呢,我能騙你一毛孩子?”話音剛落,程銳就掀開簾子進來了。

剛和他爸打過一架,姜徹有些不太自在,揉揉鼻子說:“有點事兒,我就先回來了。玩得怎麽樣?”

程銳看看他的手臂,問:“你怎麽了?”

“沒事,摔了。”

“嚇,小子你不知道,”毛子還想接著說,被林柏月一個眼神制止了,訕訕笑道,“你這老哥厲害著呢!”

姜徹悶頭喝湯,見程銳不說話註視著自己,瘦瘦小小的身影看著怪可憐的。他擦了擦嘴,說:“真沒事——今天中午就想跟你說,下次騎車的時候別穿短袖,當心摔著。”

程銳點頭,走過來摸摸他的手臂,說:“我上次很快就好了。林姨很厲害的,不疼。”

“小崽子嘴挺甜,不白讓你哥疼。”

姜徹得意地瞟毛子一眼,說:“那是,這是咱弟。”

程銳在藥鋪裏吃了飯,跟著姜徹一道回家。兩個人一進院子,正迎上房東太太。問了姜徹的傷,知道沒大礙便說:“剛才程銳媽打電話,說他爸在醫院,得去照顧。讓程銳先住你家。”

道了聲謝,姜徹又看見程銳微微笑著的臉,敲他一記說:“你就那麽喜歡住我家!擠死了。”

臨上樓,還能聽見姜徹的嘟囔。

“小孩子長個快,沒幾天你就能把我擠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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