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數月，雲蘇身上的傷好了大半。

這日自床榻中坐起，鮮少的穿了一聲青茶色絲秀上衣配流彩暗花雲紗裙，只覺身子通透輕快了許多，自吊樓中走出，扶著木欄，望著腳下一片湖光山色。

一片陰影自身後籠罩過來，遮了大片日光，轉瞬間又恢覆如常。

身後腳步聲靠近，雲蘇兀自望著湖面，幾片荷葉上收著晨露，閃著銀白的光，幾株荷花大開，幾個花骨含苞欲放，一片紫雲，一片青綠，倒是別樣好看。

“姐姐，今日可好受些？”靈玉上前，眸中滿是心疼，“姐姐完全可以躲開，為何要生生受了那一劍？”

雲蘇眸色微一凝，淡然笑道，“有些事，你不必了解的太過清楚，如今我不是已經好了嗎，不必擔憂。”說完，縱身往下飛躍，足上在湖面上輕點，傾身摘了幾株荷花上來。

等她上岸，將花扔給身後的靈玉，望向四周道，“阿璃在何處？”

靈玉搖了搖頭道，“不知，昨日亦不見少璃叔的人影，怕是離開好幾日了。”

“嗯。”雲蘇繼續問道，“白子然現關在何處？”

靈玉手指向一旁的林中，道，“關在密林中呢，孤擎君看押著。”

雲蘇便往密林走去，直走了半盞茶功夫，見不遠處大片荊棘藤蔓，糾纏盤繞，猶如一個碩大鳥巢，只鳥巢上，刺尖根根直立猶如劍鋒，一不小心便可刺破皮肉。

此時，鳥籠中心男子一身汙血，手足被荊蔓纏住，□□的腳踩在藤刺上，稍一用力，便可鮮血直流。

雲蘇望向男子，男子披頭散發，微微擡起的腦袋上，一雙原就生的美眉眼射出寒光狠瞪住她。

四目相對著過了半日，雲蘇才緩緩開口道，“白子然，你如今這般模樣倒是有幾分男兒氣性了，想來原是我小時候眼神不怎般好使。”

一面說，一面走近鳥巢，站定在男子身旁不到幾寸的地方。

“要殺便殺，廢話什麽。”白子然啞聲低低嘶吼。

雲蘇走近，輕挑起男子下顎，冷笑道，“你祖輩不曾告訴過你嗎？死，是最容易的事，而活著，看著自己的手下一個個的飛灰湮滅…”雲蘇說道一半，忽然頓住，轉頭望向別處，眸中迷蒙。

一時沈寂半刻，白子然忽然怒吼道，“我白虎族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趕盡殺絕？”

雲蘇望向他，緩緩搖了遙頭，道，“殺你們，與我無利，你只需聽命與我便可。給你幾日時日考慮。”說完，不待男子開口，已轉身離去。

“姐姐為何不直接問他答案，要給他幾日考慮時日？”靈玉跟上雲蘇問道。

雲蘇朱唇輕輕一笑，道，“白子然自小高傲，你便是在他身上連抽幾日火鞭，亦可能在在口中聽得半字‘降服’，如今讓他獨自想明白吧。”

說完，繼續道，“你與孤擎君吩咐下去，這幾日無論白子然怎般吵鬧，都只需置之不理。”

靈玉答應了聲，便折回林中去。

此時，天近了黃昏，幾顆曉星自北面升起，連貫在一處，猶如一把大勾，閃著森冷的光掛在上面，仿佛要將整片黑夜割裂開。

雲蘇仰頭看著那星辰逐漸變得錚亮，而天際卻愈加地幽暗。

恍惚間，老者慈笑眉眼在眼前晃過，心口頓覺生疼，‘胥玉，我回來了，為何我卻感知不到你的神識，哪怕只是一絲一縷。’漆眸覆了薄冰，心中雖已有了答案，卻不願承認。

雲蘇一躍飛上半空，朝著蒼穹上的那幾個曉星，徑直往極北方向飛去。

玄武域，數十座雪峰上，早已經冰雪融盡，露出森冷堅硬的黑石，而山下原有的桃林金燦花海早已不覆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封的世界。

不見人息，即便是細微的生靈，亦找尋不到半點。

雲蘇飛身落地，月光下，纖長身姿站立在冰湖上，拉出極長的黑影。

一陣寒風肆虐，將她的衣衫飛掠，蒼白的月，漆黑的山峰，仿佛這個世界早已被冰封，蒼涼死寂。

雲蘇兀自在冰雪中站了許久，神識一片片向四周掃去，心中憂慮愈深，再度揮展神識。

隱隱尋得一絲微弱氣息，黑眸定定望向腳下，手腕旋轉，雲月劍已握在手心。

只聽‘唰’一聲，雲月劍急速飛上高空，劍尖對著冰面，劍身垂直向下，如閃電般，刺入冰湖，不過半刻，四周冰面轟然炸裂，隨之劍光閃爍，劍已入鞘。

雲蘇縱身跳入冰窟，幾步閃身，眨眼便消失在洞口。

洞窟深處，一塊半人高的冰石立在中間，四根粗大玄鐵鏈鎖扣在墻上，而另一端緊鎖在冰石的四端。

雲蘇幾步走近，手拂去冰面上的霧氣，往呃逆望去，眸色陡然肅殺黑沈。

冰石中，男子跪坐在地，面容枯槁，兩頰往內深陷，身上一件破碎的衣堪堪蔽體，手臂被鐵鏈緊拉向上，如兩截幹柴，瘦骨嶙峋。

此時，男子閉緊的雙眸緩緩睜開一絲縫隙，混沌的雙眸望了眼雲蘇，又仿佛沒看見任何事物，又逐漸閉上。

見男子又要閉眼，雲蘇手腹猛然拍向冰石。

男子仿佛被拍打聲驚擾，一時又將雙眸睜開，微擡起頭，看了過來，渙散的雙眸陡然閃過一絲晶亮，慘白的唇微微抖動。

雲蘇濃睫亦顫眨，撇去眸中濕意，對著冰石中的人微微笑了起來。

隨後，雲月劍出鞘，斬斷玄鐵鏈，玄火自劍鋒處噴出，冰石瞬間融化，等融得只剩薄薄一層冰時，雲蘇掌中推出火苗，緩緩將男子周身的冰化水。

待冰融盡，男子無力可支撐，原就消瘦的身子徑直往身後倒去，雲蘇忙抱住男子倒下去的身體。

抱了半響，低聲哭泣道，“莫寒哥哥，雲蘇對不起你，亦對不起蓓蓓。”

男子身體悠然緊繃，手指微微動了動，隨後又忽然卸了力氣，任由雲蘇抱著。

等二人回來朱雀域，雲蘇將溫莫寒安置在一旁的吊樓上，悉心照料。

過了半年有餘，溫莫寒身上的寒氣褪去了大半，身上亦長了肉，雖不似往日俊朗，但面容已然紅潤。

這日，雲蘇推開溫莫寒的凡間，將整只烤熟的麓咯鳥放上桌上，笑道，“莫寒哥哥，雲蘇才烤熟的，快趁熱吃了。”

溫莫寒放下書，緩緩走來，坐在雲蘇旁，撕了一塊肉吃下，笑道，“味道很好，了了也快吃吧。”

雲蘇見他喜歡，帶笑的眸不由上揚，徒手抓過一只大腿，開咬了一大口，溫莫寒見她吃的歡實，亦抓了一塊吃了起來。

等二人將一整只麓咯鳥吃完，雲蘇又去泡了一壺茶，倒了茶遞給溫莫寒。

溫莫寒接過，抿了一口，忽然擡頭望雲蘇，神□□言又止。

“莫寒哥哥有什麽話說？”雲蘇問道。

溫莫寒望著她靜了片刻，才道，“寂澤去找過我，只是……”

“只是沒找到吧。”雲蘇打斷他，淡聲道。

溫莫寒點了點頭，淡笑道，“你知道便好，萬層冰雪下，要尋到我的蹤跡，誠然是件極難的事情，你不該……”

一時二人沈默，少頃，雲蘇起身道，“莫寒哥哥不如以前好看了，要多休養，雲蘇先回去了，明日再來看你。”

溫莫寒望著女子離去的背影，嘆了口氣。

第二日，雲蘇依舊烤了一只麓咯鳥過來，同著溫莫寒吃完，便要起身離去。

“雲蘇。”溫莫寒叫住她。

“莫寒哥哥，不用替他說話，我與他已沒有關系了。”雲蘇背對著說道。

“不是，是有東西要給你。”溫莫寒自懷中拿出一件疊的整齊的緋紅長衣。

雲蘇轉身看時，眸中猛然震住，望著那衣服出神。

“婆婆死前托我將它轉交與你。”溫莫寒說著，起身將衣服雙手捧給雲蘇，“這丹椒錦是他們給你你準備的九歲生辰禮。”

雲蘇怔怔接過，半響才說道，“胥玉，……爺爺如今在哪裏？”

溫莫寒眸中染了濕意，悲涼的眸望住雲蘇。

……

蒼穹上，大片黑影急速劃過，朝著密林深處飛去。

此時，雲蘇站在黑翼獸的背上，望著地上的大堿河，水色清透，不像往日血霧飄渺，去不掉的血腥。

她望著河水，怔然出神，吊樓上，溫莫寒的話猶在耳旁。

男子低沈的聲音說道，“祈祭後，我在家休養了半月，才稍能下得床，因為…那事，族中人走了走，逃的逃，本就不剩幾人，白虎族來進犯，我與阿婆二人，無力抵抗，後又突發雪崩。”

“雲蘇，我原來恨過你，如果不是你……”

“爺爺就是在那個時候走的，阿婆臨終前讓我轉告你，胥玉一直在等你，在東盡水欄等你，這數萬年，從未離開過。”

此時，黑翼獸俯身向下，雲蘇自顛簸中回過神，見地面上無際的綠色草地，極為寬廣，草地上嵌著數十個水潭，大小排列整齊有數。

須臾，落下地，靈玉道，“姐姐，這裏便是東盡水欄。”

雲蘇望著草地，出了一會神，道，“有山有水，倒是像個世外桃源。”

靈玉跟在身後，低聲道，“姐姐，是一點都記不得了嗎？”

雲蘇搖了搖頭，低沈的聲道，“不記得了，靈玉你同我說說。”靈玉便將水欄往日如何模樣，如今又為何變了樣說與她聽。

雲蘇無言，只徑直往草原深處走去，走至水潭旁，驀然站定，席地坐下。

過了半日，日將西沈，天邊上的雲如火如荼，將水潭映照上整片紅暈，短短幾盞茶的功夫，天際便暗了下來。

雲蘇兀自坐在水岸上，望著天際一寸寸變暗，淺淡的聲道，“靈玉，你先回吧，我想一個人在這待幾日。”

身後的小兒忙上前，見雲蘇黑眸冷凝，眼底隱隱可現紅芒，原要勸說的話，梗在頸上，一瞬洩了氣，緩緩往後退去，幻了獸身，在天際間盤桓了數圈，才往南面飛去。

幾顆曉星不知不覺中已升至蒼穹，折了星光在水上，給原本漆黑的世界暈染了一層稀薄的光芒。

一陣清冷的風自身後襲向雲蘇，淡薄的衣衫，被掠起，束起的發亦被吹的淩亂，雲蘇僵坐在地上，黑眸中仿佛只容得下眼前這些水潭。

身後腳步聲緩緩靠近，離她幾尺時站定，男子低沈的聲道，“胥玉，一直護著你。”

無人說話，仿佛這片天地自始至終只男子一人在自言自語罷了。

過了許久，雲蘇清冷的聲道，“你到底是寂澤，還是辭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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