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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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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外天陰,悶熱依舊,談嘉秧瘋了一小會,頭身盡濕,包了一早上的拉拉褲發出超標預警。

徐方亭只得遷移回醫院,換下談韻之留下證據的短袖衫,以及拉拉褲,依舊喃喃教他認手腳。

在她老家村裏,一般小孩學會走路後,白天就不再穿紙尿褲,小便隨便往路邊澆澆花草菜地。

像談嘉秧這麽大的NT小孩,會說話的直接表達要尿尿,不會說的也能抓褲/襠用眼神向大人求助。ASD小孩腦袋裏一團亂麻,找不到線頭,他們很少表達需求,濕褲子難受最多自己蹬掉,光屁股不當回事。

談嘉秧不願意大人把尿、站著尿或坐小馬桶,拉拉褲才是他的大本營。

徐方亭想趁著夏天訓練他,小齡ASD能學會自理便可以解放大人的一部分精力。

“裏面有人嗎?”母嬰室的門被人急急敲開,一個抱孩子的年輕女人探身,“啊對不起,我不知道裏面有人。”

徐方亭給談嘉秧提褲子,忙說:“沒事,我們好了,你們進來吧。”

“廁所沒地方了——”年輕女人來不及多說,拉下墻上灰色的嬰兒護理臺,解開腰凳上的小孩放倒上去,小孩想翻身,女人立刻系上安全帶,往背包翻東西。

徐方亭剛才就好奇這塊板怎麽用,這會只來得及瞥一眼,收拾殘局抱走談嘉秧。

女人和小孩的面容轉瞬即忘,醫院實在太多照料幼兒的女親屬,人人行色匆匆,無暇他顧。

母嬰室沒有水龍頭,徐方亭出到公共洗手池,把談嘉秧放地上,膝蓋夾著他一條胳膊,怕他跑了。她洗過手打濕談嘉秧的汗巾,給他抹把臉。

有些ASD的觸覺分外敏感,拒絕他人擁抱,談嘉秧敏感在頭部,洗頭洗臉會尖叫,刷牙更是叫破天。

徐方亭半哄半托著他的後腦勺,只能潦草完事。

談韻之坐在候診廳第一排條椅,依然一手抱腰,一手舉著手機看,旁邊三張椅子坐滿人。

徐方亭在兩米外放下談嘉秧,輕扳他的腦袋面向談韻之,用對方也能聽見的聲音說:“談嘉秧,去找舅舅,舅舅。”

談韻之放下手機,盯著談嘉秧,一排四人裏,也只有他盯著談嘉秧。

剛才診室裏醫生問小孩認不認得他們,會不會在一群陌生人中跑向他們,那會談韻之回答不上來。

確定談嘉秧是ASD後,他一度糾結嚴重程度。他加入一個近2000人的ASD家長群,有家長說“輕度的就是你死了娃會哭,中度的就是跨過你的屍體照樣去轉輪子,重度的就是還要搖著你要糖吃”。

談嘉秧忽地一掃了他一眼,低著頭搖搖晃晃跑過來。

談韻之收好手機抱起他,眼眶不再濕潤,只殘留類似熬夜的困頓,垂眼喃喃:“他還是認得我的。”

這下終於得到小小的安慰。

“當然啊,你可是他的舅舅。”

徐方亭用保鮮袋裝好打濕的汗巾,收進背包。談嘉秧幹爽了,她自己卻汗濕了後頸,只能匆匆抽一張紙巾。

回程談韻之把談嘉秧抱進出租車,沁南市規定後排必須系安全帶,談嘉秧只能坐中間圈一下小肚子。

路上得花費大概半小時。

談嘉秧忽然註意到扶手箱屁股的評價按鈕,紅黃綠三色在黑色出風口上分外顯眼,關註細節多於全局的毛病又犯了,小手想去抓按鈕。

安全帶勒住肚子,他便掙紮、憋豬肝臉、尖叫,一定要按鈕。

事急從權,徐方亭背包側袋抽出一筒嬰兒餅幹,搖了搖,熟悉的聲音吸走談嘉秧註意力。

出來一個早上,他也差不多餓了。

“談嘉秧,要不要,餅幹?”

談嘉秧馬上伸手。

但是伸手不行。

得學會指物。

談韻之學著徐方亭之前的樣子,攏起他四根手指,只留食指伸直,指尖輕點一下遞近的餅幹筒。

“要。”他說。

“好,給餅幹。”

徐方亭往蓋子倒出一塊小餅幹,並趁他不註意,用背包擋住那三個彩色按鈕。

一會要吃飯,不敢給太多零食,徐方亭給吸管杯他吸咬解悶。

不一會,吸管杯也玩膩了。出租車一拐彎,背包歪倒一邊,彩色按鈕重見陽光,談嘉秧雙眼更是光芒萬丈,又開始鬧騰。

謝天謝地,榕庭居到了。

談韻之扛沙袋築堤壩一般,把人扛肩上就往一期C座跑,顛得談嘉秧笑瞇了眼,立馬拋棄彩色按鈕。

徐方亭昨晚包了餃子冷凍,中午回去可以快速開餐。她剪好談嘉秧的餃子,照樣問他要不要,然後掰他手指指飯碗。

談禮同第一次見著她這麽教,只是無語,仿佛看見什麽愚蠢行為,今天也許等開飯攢了情緒,冷笑一聲:“我從來沒見過教小孩還硬掰他的手指。”

徐方亭奔波一個早上,有點乏了,聲音低迷:“他自己不會伸出來,只能輔助一下。”

談禮同執著筷子,手腕擱在桌沿,大聲說:“他伸手不就是想要了嗎,還非要伸一根手指頭出來,多此一舉。”

徐方亭一邊盯著小秧,一邊低頭塞餃子,明哲保身不跟東家辯論。

談韻之適時救場,攻擊他的邏輯死角,說:“如果他向天上的飛機伸手,他到底是表達‘想要飛機’、‘想要大人一起看飛機’還是‘那裏有一架飛機’?”

談禮同果然語塞,只能轉移話題,泛泛打擊:“不要以為自己看了幾頁書就成專家了。”

“我不是專家,我準備請專業老師教他。”

談禮同立馬看向小保姆,但徐方亭眼中只有談嘉秧。談嘉秧眼皮快合上,動勺子越來越緩慢,她只能不時呼喚幾聲,盡量讓他多吃幾口。

“我沒看出伸手要東西有什麽不妥,說不定他性格就是這樣,你們年輕人愛說的‘個性’。”

談韻之拿起筷子,預備說完這段就放棄爭辯:“別的小孩怎麽表達,他也要學會,那是約定俗成的社交方式。不然以後我們不在他身邊了,誰能懂他到底想要什麽。”

談禮同目瞪口呆,迷迷糊糊,氣勢不減:“他那麽小,你著急什麽。我跟你說,每個小孩都有自己的節奏。跟我一起打牌那老頭的孫子,上幼兒園前也不會說話,一上幼兒園什麽都回來,每天放學跟個話嘮一樣。”

談韻之慘然一笑:“每個小孩都有自己的節奏,可是你的孫子是蝸牛,談禮同。”

“……”

談韻之往碟子對齊了筷子,低頭吃牛肉餃子。徐方亭的手藝果然不錯,牛肉剁餡還能保持嫩滑。

可是徐方亭也有自己的節奏,不會一直呆在這裏。能一直陪著蝸牛散步的只有他自己。

談禮同還想反駁些什麽,忽然咚地一聲悶響,談嘉秧仰頭靠上BB椅背,睡著了。

“談嘉秧——”徐方亭叫不醒,只能抱起他,說一會再出來收拾餐桌,回房哄睡。

談禮同沒話找話,非要給自己來一句結束語:“我看你就是瞎折騰。”

談韻之在地圖上圈圈畫畫,找出榕庭居附近各家康覆機構的交通路線。這一過程本質和選大學專業、做旅游攻略沒區別,只不過網上基本搜不到這些機構的點評,官方公眾號給出信息也不多。

他在ASD家長群咨詢,老家長反饋跟醫生一致,找家附近的,不合適再換,最主要還是靠家長。

家長們來自天南海北,即便同城,也不一定在談韻之附近,無法推薦具體機構。

進群要改名成“小孩出生年月+城市+昵稱”,有人看了他ID,說“2歲都開始幹預了,覺悟高[讚]我家閉魔那會還在玩輪子”。

有人回“沒給你撅粑粑塗墻已經不錯了[偷笑]”。

然後,群員紛紛冒泡,吐槽自家閉娃,分享日常,發紅包搶紅包,把談韻之寥寥幾句刷上去。

談韻之回到從醫院拍照的機構列表。ASD經常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遠空的星星,孤獨地閃耀,也被稱作星星的孩子——所以每頁表格都有幾家以“星”命名的機構。

談韻之第一鎖定兩個地鐵站外的“星春天兒童康覆中心”。

次日上午,在約好的時間,談韻之推著嬰兒車和徐方亭打車,又經歷一番搶按鈕大戰,抵達“星春天”所在小區的門口——又是類似祥景苑的商住混合小區,但是年代久遠,更破舊,擁擠,主幹道旁停滿車輛。

“是這裏嗎?”徐方亭的喃喃沒換來回答,談韻之心裏恐怕也湧起不信任感。

這樣的地方,很難讓人相信能有什麽“內秀”。

談韻之沒來過這片,只能問保安——他沒有直接說星春天,而是報了星春天所在的大樓名。

保安叫他們第一個路口往右拐。

格子磚的人行道坑坑窪窪,到路口往右拐,竟然沒了人行道,只剩商鋪前的樓梯。

談韻之只能推出外面行車道,意外地沒再罵“這什麽破設計”。

艱難辨認出傳說中的4號門,新問題又冒出來:竟然沒有電梯!

徐方亭又看了他一眼,覺得小東家大概開始打退堂鼓。

“幸好在三樓,走吧。”

她低頭解開嬰兒車安全帶,談嘉秧尖叫不願意下來。

“我來吧。”談韻之說罷,抄起嬰兒車對角線的桿子,一個人穩步擡上去。

搖晃中,談嘉秧舒服地咯咯笑。

上至第一個平臺,徐方亭說:“要不我一起擡吧?”

“不用。”多一個字像洩了氣,談韻之繼續往上搬,只在每個轉角處換一會氣。

大樓表裏如一,破舊而老式,走廊貼的還是上個世紀的白瓷方磚。進走廊迎面便是童畫彩繪墻體,在公園玩耍,在校門口等車,等等,但畫技拙劣,配色老土,有內容而無審美。墻面掛著幾塊廣告板,人像不知道被誰燒掉眼睛嘴巴,猙獰殘忍,恍若老舊鬼片的恐怖手法。

“是這裏嗎?”談韻之終於忍不住懷疑。

徐方亭再細看廣告板的內容,很快確認這就是目的地:上面沒出現任何孤獨癥字眼,卻描述了大部分癥狀,刻板行為,社交障礙,興趣狹窄,語言障礙……

“孤獨癥”三個字,在大眾眼裏是禁忌中的禁地,不祥中的晦氣。

她找到墻上的消防示意圖,沿著回字形走廊,推著談嘉秧轉了半圈。兩旁有瑜伽、美術甚至跆拳道等培訓機構,然後終於出現星春天的正門。

“那裏——”她低聲示意玻璃門內左墻壁上的一塊銅黃方板,上面幾行字寫著:

沁南市殘疾人康覆服務

三級(孤獨癥)定點機構

沁南市殘疾人聯合會

20**年

“……”談韻之懷著微妙的不舒服感,跟在徐方亭後頭進去。

前臺沒有人,不專業的服務更是加重他的負面情緒。

吊頂天花板嵌著筒燈,談嘉秧仰頭註視他的小太陽。徐方亭悄悄解開安全帶,那邊終於紆尊降貴下花轎。

地上鋪著藍色地板革,前臺的墻壁後方,是3*3條椅,坐著的三四個衣著普通的成年人,大概是家長。

條椅前方一面白色圍籬,靠左墻開了一扇門,大廳中央圍出一方空地,擺置類似兒童樂園的設備,吊橋,滑梯,斜坡;其他小房間分列四周。

有個比談嘉秧大一點的男孩,趴在一塊方形滑板上,在一個穿熒光綠POLO制服的男老師指令下從斜坡沖下來。

另一邊空地上,一個年輕的女老師握著籃球,對面站著一個八九歲的女孩,長得很標致,從頭到腳一身adidas,呲牙不知道對誰笑,呵呵呵呵,腦袋晃來晃去。

“蓉蓉!”女老師叫道。

蓉蓉依然開心晃著腦袋,短暫掃過徐方亭他們。

“姜舒蓉!”女老師胳膊夾著籃球,過去攬著她的後腦勺,跟她碰額頭,“看我!”

談韻之心跳加快,徐方亭也曾經跟談嘉秧碰頭。徐方亭因為跟老師一樣,顯得更專業;老師因為跟徐方亭一樣,顯得更值得信賴;兩種想法相互促進,談韻之前頭那點不舒服淡去,對此地生出莫名踏實感,接受了它旮旯破舊的地理位置。康覆機構設在這樣的環境,也許就像它的內容一樣秘而不宣。

“好,接球了——”女老師回到原處,把籃球扔地上彈過去給蓉蓉。

蓉蓉依舊笑嘻嘻,聽到“給我”指令,倒也將球彈過去。

有個五十多歲的阿姨掃著地,看他們面生,放下掃把笑臉迎上來問:“你們是來上課的嗎?”

阿姨衣著樸素,是她在鄉下常見的風格,徐方亭忽地感到沒來由的親切,也笑了下:“我們約好過來看一下。”

“你等等,我去給你叫人。”

不一會,同樣穿熒光綠短袖的工作人員來了,也是個年輕女人,後來徐方亭才知道應該統稱老師,雖然對方是財務。

財務老師蹲下來跟談嘉秧打招呼,談嘉秧只掠她一眼,又繼續東張西望。她見怪不怪笑笑,起身跟他們介紹機構。

沒有一般早教機構推銷時的熱烈和奔逸,她的語氣和態度溫和清淡,帶著寬撫人心的力量,給特殊兒童親屬一種莫名的安定感,仿佛這裏真的是星星的春天。

從星春天出來,下樓梯前,談韻之稍稍垂眼望向徐方亭,“你覺得怎麽樣?”

徐方亭沒想到談韻之能問她意見,“好像可以。”

談韻之反問:“不用貨比三家嗎?”

“下一家有多遠?”

“四個地鐵站,要轉線,開車不堵20分鐘,但是每節課只有45分鐘,這裏一節1小時。”

徐方亭哭笑不得,“你好像自己已經有了答案。”

談韻之也笑了下,調轉嬰兒車,重新回去找財務老師。

由於機構和醫院評估方式不同,談嘉秧在星春天又進行一次評估,註冊成為目前年齡最小的學生,開始漫漫幹預之路。

從今天起,以後的每一年,在其他小孩歡慶兒童節的前兩個月,談嘉秧多了一個屬於他的節日。

這一晚,徐方亭新買了一本記事本,用從學校帶過來的軟筆,在扉頁工整寫上漂亮的行書:

《觀星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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