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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殿前對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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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一條長巷,江玄之膝彎一軟,一個趔趄往前傾去。

左浪眼尖地扶住了他的手臂,事急從權,顧不得他不願與人肢體接觸的習慣,擔憂道:“不如去找醫正瞧瞧吧?”

江玄之眉峰緊蹙,冷汗涔涔,連手也在微微發顫:“含迷幻散的媚香……他們倒真是看得起我。”

他瞇了瞇眼,射出一道淩厲的眸光:“借你的刀一用。”

話落,一把拔出左浪腰間的環首刀,迅速劃開左掌。一條橫跨掌心的裂縫立時湧出鮮血,如泛濫的江水順流而下,落在石砌的宮道上。

“江禦史!”左浪驚叫,來不及阻止他的自傷之舉。

江玄之輕輕合上了手掌,遮住那一片血色,安撫道:“沒事,痛一痛便清醒了。走吧,我們要在他們之前趕到宣室殿。”

左浪默然地收了刀。

江玄之穩穩地向前走去,視線蒙上了一層血霧,仿佛看見了深埋記憶裏的那一夜,火光映天,絕望而窒息。他捏緊了掌心,麻木的痛感刺激著他的神經,混沌而疼痛,躁動而平靜,這感覺亦如多年前克服懼火所受的煎熬。

終究會熬過去的。

短短的一截宮道,幾乎一眼能望到盡頭,但於江玄之而言,恍如熬過了爍玉流金,歷經了風霜雨雪。他走過之處留下一條鮮紅的血跡,時而稀疏,時而密集。

宣室殿內,江玄之跪在地上,挺直的脊背似在昭示主人的憤然不屈,嘴上說道:“陛下,臣有罪。”

劉賢易低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額前的發根有凝結的薄汗,兩頰透著不正常的紅暈,唇色又是異常的白,心中不免一跳。江玄之素來愛潔,從來都是衣冠濟濟,風度翩翩,倒是第一次見他這般蓬亂的模樣,問道:“怎麽回事?”

江玄之答道:“今日選侍大比,臣誤服了有毒之茶,致使意識迷亂,擅闖內宮,請陛下治罪。”

炎朝明令:外臣不得擅闖內宮,擅闖者視情況定罪。

劉賢易耳聽著他那憤然的告罪,眼看著他那挺立的脊背,心道:哪裏是來請罪的?分明是來告狀的。

他漫不經心道:“朕看你意識清明,說話甚有條理,不像受藥物所控。”

左浪插嘴道:“陛下,江禦史為保持清醒,劃破了手掌。”

劉賢易瞥向江玄之的袖口,那墨色的袖袍上落下一灘深色印跡,命令候在一旁的趙同去宣醫正,轉頭定定看向江玄之:“闖了哪個宮殿?”

江玄之:“蘭林殿。”

蘭林殿雖非後妃所居宮殿,但隸屬內宮,未經傳召,外臣不得擅自闖入。

劉賢易立即聯想到了尋夢,問道:“你與尋無影的流言並非空穴來風了?”

“君子坦蕩蕩,流言止於智者。”江玄之道,“說來也怪,臣與藍羽形影不離,與張相如促膝長談,卻不曾有此類荒誕流言,而偏偏是相識日短的尋無影。當初,她暫居禦史府不曾有流言蜚語,入了宮竟……”

他越說越輕,仿佛在獨自凝思揣測。

言者狀似無心,聽者實則有意。劉賢易心中微動,恰在此時,內侍來稟:華左相求見。

不待劉賢易開口,江玄之搶先請求道:“臣儀容不整,請求回避。”

話落,眉鋒越發緊蹙地隱忍著痛苦,身子搖搖晃晃幾乎要倒地。

劉賢易雖未明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但也猜個七七八八:“左浪,扶著去內室的軟榻上暫憩。”

兩人的身影剛隱入內室,華廷大步流星踏進來,行完臣子禮,鏗鏘有力道:“臣要參江禦史穢亂宮闈。”

劉賢易眸底流光一閃,平靜的心湖仿佛被擲落一顆石子,濺起一丈水花,室內一陣尷尬的沈默。他緩緩踱著步子回到案幾前,屈膝坐下,頗有深意道:“華卿,江玄之位列上卿,你要參他,可得有確鑿的證據。”

“臣親眼所見,錯不了。”華廷並未體會劉賢易的良苦用心,胸有成竹地道出了所謂的證據,“江禦史衣衫不整,摟著尋無影進了蘭林殿。”

劉賢易瞇了瞇眼,寒聲道:“蘭林殿屬內宮,外臣未經傳召不得入內,華卿為何在呢?”

華廷早已想好了說辭,不緊不慢道:“陛下,皇後殿下念叨著家鄉的梨子,托臣帶了一些進宮。”

華廷兄妹生於炎朝東海岸的魯國,那裏盛產梨子,這時節梨子正熟。

皇後宣召,合情合理,但這顯然是他的托詞。一筐梨子罷了,隨便遣個宮女便能送了,何勞他堂堂左相親自送入內宮。再者,這時機也忒巧了,不早不晚地撞見了江玄之。

劉賢易洞若觀火,一聲不吭地瞧著他。

華廷一時摸不準他的心思,心如擂鼓。他心中焦急,好不容易逮住了江玄之的錯處,機不可失,急忙道:“眼見為實,耳聽為虛。陛下若不信,大可親自前去蘭林殿,定能捉住那穢亂宮闈之人。”

劉賢易仍是默然,既無讚成之色,也無反駁之意,雙目微斂似在沈思,餘光瞥見趙同邁著小步子進來:“陛下,醫正到了。”

好端端的醫正怎麽來了?華廷心頭驀然不安,語帶關切道:“陛下可是身子抱恙?”

他滿臉的關切之色,劉賢易心頭一暖,忍不住動了動唇,腦中滑過江玄之那憤然不屈之狀,低低嘆息道:“去內室替江禦史診治。”

華廷身軀一震,江玄之在內室?他這邊慷慨激昂的參劾,據理力爭,而被參之人躲在內室旁觀,簡直是笑話。

陛下明知原委,卻配合江玄之演這一出戲,莫非江玄之已然呈上了他以權謀私聚斂財物的證據?可昨夜他明明截住了送信之人,就算江玄之有所察覺,也絕不可能這麽快。

他行伍出身,不谙官場之道,憑借開國之功躋身丞相之位。早些年看不慣宋不疑那文人氣度,但宋不疑為人圓滑,素來不與他計較,兩方一直相安無事。

可江玄之與宋不疑不同。

他雖通曉官場之道,極善揣度人心,平和起來八面玲瓏,游刃有餘,然而他終是少年,骨子裏藏著風發的意氣,銳利起來如寶刀出鞘,所向披靡。他任博士之時,甚少發言議政,但每有發言必一陣見血,觸及根本,讓陛下醍醐灌頂,政令即出。

兩年前,江玄之上書陛下禁止民間私鑄錢幣,陛下被他諫書的文采所折,大為讚賞。此事涉及到他華家的鑄幣產業,他便聯合一眾官員極力反對,導致陛下留中不發。可是一次秋巡,陛下也不知被他灌了什麽迷魂湯,竟然果斷允準了。

從那時起,他再也不曾給過江玄之好臉色,那樣的人讓他嫉妒又惱恨,還有些忌憚。因為這溫和沈靜的少年目光掃向他之時,讓他生出被人看穿的錯覺。

鑄幣案和華昌中毒之後,他更是將一肚子怨恨掛在臉上,絲毫不加掩飾。朝政上,他屢屢針對江玄之,不問緣由,有時候連自己也覺得無理取鬧了,但他就是咽不下那口氣。

不過,他從未耍過陰險手段,一來是他不擅長,二來他也不屑。

他們暗查彼此的底細,可他發現江玄之這人身世清白宛如一張白紙,不貪錢財,不慕權位,不好女色,竟讓他找不出一個可以利用的汙點。

可他是有汙點的,他貪財斂財,總有些以權謀私的錯處,而這些把柄落在江玄之手中,無疑是他的催命符。

他不能坐以待斃,生平第一次使了奸計,雖非他本意,但不得已而為之。他利用近來傳的沸沸揚揚的謠言打擊他,給他冠上穢亂宮廷的罪名。即便無法鬥垮他,至少能緩一緩,讓他無暇呈上他以權謀私的罪證。

華廷心思飛轉,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他便是咬著牙也要將這個局圓下去。他俯身跪地:“陛下,臣請與江禦史對質,請陛下宣尋無影。”

劉賢易向上掀了掀眼皮,淡淡道:“宣。”

尋夢忐忑地跟著傳詔的內侍,低眉順目地走進宣室殿。室內空曠而靜謐,凝重地氣息籠來,壓抑得她透不過氣。她心虛地不敢擡頭,自柏梁臺與劉賢易交手之後,她還是第一次與他這般近。

眼角瞥見華廷跪在殿中央,她心中越發忐忑,一顆心砰砰直跳,表面恭恭敬敬地跪拜在地:“見過陛下。”

劉賢易冷聲問道:“尋無影,華左相參你與江禦史舉止不端,有違禮法,可有此事?”

尋夢一驚,誠惶誠恐地否認道:“並無此事。”

華廷先發制人:“你休得狡辯!我親眼見你們舉止親昵,摟摟抱抱往蘭林殿去。”

劉賢易冷眼旁觀,靜觀其變。

“江禦史身體不適,臣只是扶他去蘭林殿。”尋夢腦中閃過她扶江玄之的姿勢,嚴格來說,大抵算得上摟抱了。

華廷咄咄相逼:“江禦史既然身體不適,你為何不送他去醫署,反而扶他進蘭林殿?”

她倒是想送去醫署,但江玄之要去蘭林殿,誰知道他是何緣故?

事關重大,她斷然無法直言,反覆揣測怎麽答為妥,字斟句酌道:“當時,江禦史在蘭林殿與校場之間的一處回廊裏,距離醫署太遠。臣剛剛經歷一場衛士大比,氣力不濟,便想著先扶他去附近的蘭林殿休憩,再替他去找醫正。”

“外臣擅闖內宮是大罪,你身為衛士該知曉。你明知江禦史是外臣,為何不叫過往的侍從宮人幫襯著將人送出內宮,反而獨自領著他往內宮去?”華廷繼續問道。

尋夢如實答道:“當時,並無過往的侍從宮人。”

華廷:“據我所知,江禦史所在的回廊並不是你從校場回蘭林殿的必經之處,你為何會在那裏?”

尋夢:“有宮女轉告臣,六殿下讓臣去回廊處見他,臣這才過去的。”

華廷:“哪個宮女?你可敢與她對質?”

尋夢:“臣自然敢與她對質,只是……臣不識得她。”

“那你能辨認出那個宮女嗎?”劉賢易聽了這麽久,終於開口了。

尋夢抿了抿唇,猶豫著沒開口,宮女的衣著相同,妝容相似,身形也差不多,實在不好辨認。何況,她並未懷疑過那個宮女,只是匆匆一瞥,如今要從人群中找出她,實在不敢確定。

“陛下,尋無影為了逃脫罪責,不惜捏造宮女傳信的借口,又無法自圓其說,實乃欺君。”華廷見縫插針,立即給她扣上了欺君之罪。

尋夢臉色一變,忙道:“陛下,臣冤枉。”

劉賢易淡淡註視著殿內的兩人,似乎在思考該信誰。

忽有內侍來報:皇後在殿外求見。

皇後拖著華貴的墨紅色曲裾長裙,溫婉地跨進殿內,目不斜視地走向劉賢易。她的左側跟著內侍朱奇,他手中端著一個黑木托盤,盤中的青花瓷盆中擺著幾只梨子。她的右側跟著一個錦衣少年,正是華昌。

行完禮,皇後笑道:“陛下,兄長送了家鄉的梨子入宮,妾特意拿來給陛下嘗嘗。”

她轉眸看向殿內,似是才發覺異常,疑惑道:“陛下在處理政事?”

“恩。”劉賢易淡淡應道,“華左相彈劾江禦史和尋無影行止不端,穢亂宮廷。皇後既然來了,便一起聽聽他們的辯駁吧。”

炎朝宮廷尚算開明,帝後一體,並無後宮不得幹政的規矩,何況華廷所奏本就牽涉內宮。

皇後溫婉地笑了笑:“陛下,昌兒說他有話要稟。”

選侍大比之後,華昌本要出宮,意外在宮門口遇上家裏的仆從,得知父親要彈劾江玄之和尋無影,這才請了皇後攜他來見陛下,助父親一臂之力。

他俯跪在華廷身側:“陛下,衛士大比之前,廷曾因謠言之事對尋無影心生鄙夷,言語奚落,然而尋無影不怒反笑,親口承認……江禦史才是身下那一人。此事在場之人大多知曉,陛下一問便知。”

尋夢心頭大囧,一時逞了口舌之快,竟莫名其妙成了罪證,果然應了那句“禍從口出”。她忙解釋道:“陛下,臣被流言所累,一時自暴自棄,口不擇言,但臣與江禦史是清白的。”

“一時口不擇言?我看是言由衷發,不打自招了。”華廷趕緊添油加醋,將這把火燒旺了。

“華左相既要與我對質,便來問我。”江玄之從內室走出來,一張臉褪去了桃粉色,蒼白得如大病初愈,但他身形穩如山石,說話有如金聲擲地,字句鏗鏘。

他忽然冒了出來,殿內人一時驚訝,滿室陷入片刻的寧靜,倒是劉賢易先回過神,問他身後的醫正:“江禦史所中何毒?可解了?”

醫正恭聲答道:“江禦史所中之毒乃是一種含有迷幻散的媚毒。臣已經替他施針壓住了,六個時辰後便會自行消退。”

江玄之屈膝跪地,一字一句道:“陛下,擅闖內宮之罪,臣受著,要殺要剮任憑陛下做主,但穢亂宮闈之罪,臣絕不擔。然而,臣固然一死,也要查明是誰給臣下的魅毒。臣記得衛士大比上給臣奉茶的宮女,是非曲直一問便知。”

江玄之擅長推理查案,華廷斷不能讓他深入查探,當即道:“陛下,尋無影已經辯無可辯,江禦史此舉實乃多此一舉,意在拖延時辰,逃脫罪責。”

“多此一舉?”江玄之唇角溢出一抹冰冷的笑意,“此事疑點有三。其一,何人給我下了魅毒,致使我意識迷亂?其二,何人將尋無影引向回廊,是否有人指使?其三,華左相從椒房殿出來,本該往東出未央宮,為何往北而行,好巧不巧地撞見了我們?”

“你這是何意?”華廷憤然道,“難道是我陷害你不成?”

他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在想:倉促之下設的局,果然漏洞百出,難以自圓其說,碰上了尋無影大約還能構陷,可江玄之顯然行不通。

“夠了!”劉賢易心如明鏡,不必查便窺清了事情的始末,“趙同,將燕國獻上來的人參取來。”

須臾,他打開趙同手中的錦盒,一支形若紡錘,根須細長,全狀似人的人參露了出來。他望向江玄之,言語寬慰:“江卿失血過多,這千年人參便賞你了。”

江玄之眉峰微蹙,婉言推拒道:“臣身上有傷,用不得這人參。”

劉賢易想大事化了,可他並不願意。

“朕既賞了,豈有收回之理?等你傷愈之後,再用無妨。”劉賢易見他較真了,一支人參怕是無法平息幹戈,便道,“華左相彈劾上卿,證據不足,閉門一月,靜思已過。”

“陛下!”華廷還欲爭辯,收到皇後一個搖頭的神情,默默住了口。

江玄之淡漠地接過千年人參,一場劍拔弩張的殿前對質被劉賢易軟綿綿地化解了。明面上看似江玄之占了好處,令華廷禁足府中思過,實則陛下在袒護華廷,江玄之被陷害在前,流血在後,一支人參還不足以平息他的怒意。

尋夢與江玄之一道出了宣室,見他身形晃了晃,本能地伸手去扶,他似有所覺,輕輕擡手一偏躲了過去,袖口露出一截白色的紗布。他默默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宮裏人多嘴雜,註意舉止。

尋夢楞住,目送那人遠去,緩緩攤開掌心,一抹血紅的印記,他到底流了多少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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