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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薔薇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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泬水北岸,秋雨浸染後的庭院處處是清冽之氣。葉尖水珠映出朝陽之色,絢爛一時的薔薇花蔫巴巴的垂下了頭。花期已過,花謝了。

劉晞佇立於一片綿綿的濕意中,遙望著那些衰黃的白薔薇,嗒嗒的竹杖聲由遠及近,頃刻停在了他的身後,那人笑道:“你近來似乎有心事。”

劉晞怔了怔,喃喃道:“三哥,薔薇花謝了。”

劉濟的笑容僵在臉上,第一時刻想到了那香消玉殞的女子,應和道:“是啊,花總要謝的。”

“明年還會開的。”劉晞緩緩轉過身,餘光瞥見一抹嬌俏的身影朝庭院走來,他意味深長道,“三哥,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你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呢?”

每每見到崔妙晗,他總會想起記憶深處的仲靈,那是他心口上的一道傷,愈合著不為人知的痛與悔,但他清楚她們不同,除了初見,他再不曾錯認過。

而另一個叫尋無影的男子卻爬上了他的心頭,那些往事從他眼前閃過,那人的一顰一笑遍布他的腦海。

他記得溫池初遇她渾身濕漉的狼狽樣,他記得流雲舞坊她與人投壺時的狡黠樣,他記得端午佳節她彎弓射箭拔得頭籌的得意樣,他記得泬水河畔她聆聽他坦言心事的沈靜樣,他記得宮廷深夜裏她險些撞破旁邊床幃趣事的嬌羞樣,他記得……所有與她有關的經歷,他都記得。

他冷靜地分析過這種別樣心思,許是他年少缺愛,從無朋友,而她純粹真實,不懼權勢,讓他新奇,不覺眼前一亮。毫無疑問,與她相處是愉悅的,而這份愉悅的親密讓他想去珍惜。

劉濟抿唇不語,沒有被打動的跡象。

眼見著那黃衣女子越走越近,劉晞輕輕呼出一口郁氣,恢覆了慣有的嬉皮笑臉:“三哥,我逗雀鷹去了。”

話落,修長的手蜷成一個奇怪的形狀,放在唇邊吹出一聲長嘯。那只灰色的雀鷹不知從何處飛了過來,準確地落在他的肩上,舒展著翅膀,一人一鷹便這樣堂而皇之地走向院外。

崔妙晗側身讓開了道,自那次落水後,劉晞沒有再捉弄她,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已然留下了陰影,每每見他總是心生懼意。待那一人一鷹遠去,她才迎向劉濟,微微行禮:“明王。”

劉濟眼盲已非一日,早已練就一身聽聲辨人的本事。在她尚未靠近時,他便透過腳步聲辨出了她,但親耳聽見她那甜膩柔美的聲音,他仍是免不了一怔,淡漠道:“孤說過不會治眼的,你何必諸多糾纏?”

從來只聽聞病患糾纏醫者,倒是第一次碰到醫者纏著病患的。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崔妙晗定定道,“明王當初許是舉手之勞,施恩於人,但在旁人立場想想,凡事講求禮尚往來,明王是否也該從善如流,接受別人的好意相助呢?”

劉濟自然知曉她受何人所托,或許當初他該袖手旁觀的,便惹不出今日之憂。

崔妙晗望向那墻面開敗了的薔薇:“明王不想親眼看看滿院薔薇盛開和雕零嗎?”

劉濟接道:“盛開與雕零自在孤心中。”

“你錯了,明王。年年花開,相似卻不同,你不該臆想。”崔妙晗道,“明王既然要守著回憶自苦,更不該躲在飄渺的黑暗裏。繁花三千,不見今日雕零之苦,如何品出昨日盛開之樂?”

這一句如銀針刺骨,痛得劉濟身形微晃,掩埋在心底的心事仿佛被人一針戳穿,他不是不能睜開眼,而是不敢。他怕這似錦繁華讓他逐漸忘了往昔,又怕這雕零衰敗讓他越發沈淪回憶,於是,他幹脆躲在黑暗裏品味這往日的苦與樂。

但這個素未蒙面的女子,不知疲倦地試探,日覆一日,終究擊破他固守的防線。他低嘆:“若孤一直不肯治眼,你要一直勸下去嗎?”

這種微妙的糾纏也不失興味,至少那聲音可以慰藉他。

“不會。”崔妙晗果決道,“凡事總有個度,我不會漫漫無期地勸你,但……我自信可以在放棄之前勸服你。”

劉濟仿佛看見了少女神采飛揚的模樣,溫雅一笑:“你終究說服了孤。”

在黑暗裏待了這麽久,他或許該親眼看看庭院裏的花開花落,看看長安城的車水馬龍,看看六弟的玩世不恭,看看……眼前這個女子。

室內香煙裊裊,劉濟一只手搭在案上,崔妙晗坐在他的對面,三只手指搭上了他的脈搏。這是她第二次摸上他的脈,不似初見那般急促,他的脈搏沈穩有力,頻率偏快。她細細聽了一會,說道:“明王中毒日久,完全解毒需要耗些時日。”

“無妨,不急。”劉濟緩緩收回手,優雅地理著衣袖。

忽然,劉晞風風火火地奔進內室,氣喘籲籲道:“崔……妙晗,你……快替我救救它。”

他一臉焦急,手中捧著他的寶貝雀鷹。那鷹半斂著雙目,一動不動,氣若游絲。

乍然一見他,崔妙晗驚懼交加,再探了探他懷中的雀鷹,便知它誤服毒/藥,情勢危急。可惜她從未替鳥雀醫治過,不敢貿然下藥,猶豫道:“我從未替小東西治過,只怕……”

話未落,肩上一疼,只見劉晞雙目赤紅,狠狠抓著她的肩:“你……救它。”

那癲狂的神色帶著淩厲的狠意,仿佛救不了這只雀鷹,她立即便會成為陪葬品。崔妙晗驀然想起落水的那一幕,窒息感從胸腔蔓延開,令她呼吸漸漸急促,視線模糊,幾欲昏厥。

劉濟聽出了她的異狀,伸手一拉,將她拉出了劉晞的魔爪,沈靜道:“六弟,你冷靜點。”

劉濟溫雅的聲音撫平了劉晞的焦躁,他眼底的猩紅淡了,自知舉止不妥,歉意道:“對不起,求你救它。”

他生平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即便幼年不得寵受盡欺淩,仍然是個倔強驕傲的皇子。

崔妙晗腳步虛軟,幾欲摔地,好在那只溫熱的大手有力地扶住了她。良久,她漸漸平覆了狂亂而窒息的心跳,感激地看了劉濟一眼,又望向劉晞手中的雀鷹,默默從醫袋裏摸出一個白瓷瓶:“這是給人吃的解毒丸,不知道它是否受得住,要試試嗎?”

劉晞沈默一瞬,仿佛下定決定地點點頭,將雀鷹置於案上。

雀鷹與人到底不同。一粒解毒丸下肚,非但沒有好轉的跡象,還渾身抽搐,口吐白沫,軟綿綿地趴在桌案上。

這一次,劉晞沒有癲狂,反而平靜地仰頭望著崔妙晗,啞著聲道:“它……是不是要死了?”

崔妙晗不敢與他對視,卻聽出了他話音中的悲切,俯身查看一二。這情形像是藥量過重,一時受不住,但並無性命之憂。她擡頭看他,被他那絕望的臉色驚住,一句診斷結果卡在喉嚨裏,久久說不出口。

他面色平靜得近乎安詳,墨色的瞳孔裏湧動著不為人知的哀涼,仿佛一簇黑香冉冉,祭奠著死去的同伴。他虔誠地張開雙手,將要托起雀鷹的遺體,竟被一只纖細的手搶先了。

崔妙晗拎起雀鷹的腳,粗暴地掂了掂,一灘汙穢物如垃圾一般被她倒了出來。在劉晞將發作之前,說道:“它不會死。”

果然,那雀鷹吐完之後,軟軟動了動翅膀,微微仰起頭,仿佛在告訴主人它還活著。

劉晞暗沈的臉色終於緩了緩,輕輕舒了口氣,鄭重地道了謝,然後抱著他的寶貝雀鷹走了。

崔妙晗強裝的鎮定一瞬崩塌,虛脫地跌在地上,只覺後背一片濕涼,這心病比她想象的還要重。

劉濟不知崔妙晗的心病,只道劉晞神色太兇戾,嚇著了這個小女子,關切道,“你還好嗎?六弟平時不這樣,只是那雀鷹是他母妃所留之物,對他太重要了,所以……““恩。”崔妙晗對劉晞之事沒什麽興致,這麽一鬧便沒了施針的精力,便道,“我先回去了,改日再來替明王施針吧。”

崔妙晗魂不守舍地回禦史府,未察道上有人縱馬飛馳,眼看著馬蹄揚起,伴隨著一聲嘶鳴,這次只怕要做馬下亡魂了。說時遲,那時快,側面飛來一個人影,瞬間將她一裹,拉離了危險之地。

崔妙晗看清了來人,鼻子一酸,竟不顧大庭廣眾之下,撲入那人懷中,凝噎抽泣起來。性命連番受到威脅,這強裝堅強的小女子終究沒繃住,遇到了熟悉之人,什麽委屈害怕全都隨淚水湧了出來。

這一撲一泣的動作,著實讓尋夢驚住了。章臺路上行人往來,神色古怪地瞧著這“一男一女”,但尋夢沒有推開懷中的女子,也沒有安慰她,因為她知曉,哭泣可以疏通心底的郁結。

好一會兒,崔妙晗抹去臉上殘留的淚痕:“好了。”

尋夢拉了拉濕漉漉的肩頭,故作愁眉苦臉道:“這可是我的新衣衫啊,頭一遭出門竟被人當帕子使了。”

第二場文鬥要求穿曲裾便裝,尋夢衣衫少,特意裁了這一身深褐色魚紋衣衫。

文鬥考的是《禮記》中的文段理解,她倒是讀過,但一知半解,自然比不過貴族子弟胸中的文墨。果然如江玄之所料,未能進入前十,好在勉強進了前二十,險險地晉級了。最後一場比試據說要放在秋獵之中,也不知是怎樣的比法。

崔妙晗破涕為笑,歉意道:“你隨我去禦史府,我替你烘幹。”

“禦史府”三個字飄進耳中,尋夢微微一怔,據說自那日殿前對質之後,江玄之一直稱病告假,連著幾日沒有上朝了。她小聲問道:“江玄之真的病了?”

崔妙晗眼眶微紅,墨黑的眼珠微動,暗藏一抹狡黠,紅唇開闔道:“可不是!那種媚毒著實傷身,何況他又受了外傷,恢覆起來自然慢了。不過依我看,師兄是心傷。想他一心為國為民,殫精竭慮,陛下卻視而不見,一心偏袒皇親國戚。”

崔妙晗滔滔不絕替江玄之訴樂一肚子苦水,聽得尋夢暈頭轉向,仿佛不去一趟禦史府就枉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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