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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我寄人間雪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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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我寄人間雪滿頭

又到年末。蘇戚的身體不大好,總是昏昏沈沈。強撐著在蘇府陪老爺子過了個年,回到薛宅便一睡不起。

薛景寒日夜不離,守在臥房等待她醒來。薛宅的氣氛無比低迷,知情者如殺戈斷荊,推拒了天子和朝臣的會面邀請,不知情者如紅萼月霜,都當蘇戚生了難以治愈的怪病。

阿隨很想念娘親,又因為父親不再陪讀教導,他難免覺得孤單。於是常常鼓起勇氣推門走進去,拉著薛景寒的衣袖小聲問:“爹爹,娘還沒有醒麽?”

薛景寒撫摸著蘇戚的頭發,將食指貼在唇邊做了個噤聲動作:“她在睡覺,再等等。”

阿隨不明白娘親為何要睡這麽久。他仰著頭,眼巴巴望著床榻間安靜沈眠的女子,小小的胸腔塞滿了渴望與難過。

“等娘醒了,我們去山上看桃花,好不好?”他祈求薛景寒,“去年娘答應過我,只要我能背會半本論語,她就采山裏的桃花給我做點心。”

桃花餅本是顛倒寺的特產。阿隨吃過一次便念念不忘。

他想念一家人坐在殘亭裏歡聲笑語的時刻,想念和煦的春風與柔媚的花樹,甜滋滋的點心和爹娘溫暖的懷抱。

薛景寒牽了牽嘴角,道:“好。”

然而蘇戚錯過了整個春天。

鮮卑部族鬧分裂,拓跋氏敗落,邊關陷入戰事。一封封急報飛進宣德殿,朝堂上吵吵嚷嚷,派哪個將軍撥多少軍備,防守薄弱的邊境線應該如何抵禦外寇。莫餘卿聽得頭疼,偏偏底下還有好幾個文官提起薛景寒來,愁腸百轉嘆息丞相竟然不能站出來操持大局,為帝分憂。

莫餘卿見不得這亂七八糟的場面,摔了奏章冷笑道:“怎麽,沒了丞相你們就不會做事了?朕看你們是被丞相慣壞了,腦子都成了飯桶!”

滿堂噤聲。

莫餘卿欽點了幾員大將,帶兵馳援北部以東戰線,又令少府協同太仆準備糧草兵馬,敲定明細盡早送往邊關。欒陵帶回來的兵械早已分給各處軍營,按照圖樣打制的戰車與弓箭等物,正好派上用場。與此同時,提高軍營待遇,責令各地按律征兵,不可動搖百姓根基。

她把各項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很快壓制了朝堂的質疑聲。

這算是新帝即位後第一次全權處理緊要政事,也是莫餘卿在天子之路上邁出的新一步。

殺戈將朝廷動向稟告給薛景寒,薛景寒提筆寫了封簡短字箋,送進宮裏。莫餘卿心懷忐忑展開閱讀,半晌過後笑成了傻子。

字箋的內容,自然是誇讚陛下冷靜決斷,並獻上良策一二。

莫餘卿難得被誇,歡喜自是不提。而且,這封字箋透露出一個很重要的訊息。

臣還權,君自立。

薛景寒以前和她談過,坦言將來定有徹底放權的一天。然而莫餘卿沒料到會這麽快。

她不再像以前浮躁,也知曉薛景寒沒有不臣之心,於是繼續兢兢業業,操持朝政,未曾因薛景寒的放手而生出異樣心思。

……

蘇戚再次醒來,窗外已是綿綿夏日。

薛景寒坐在窗前,以手支頤,似是困倦地半闔著眼。溫暖日光籠在他身上,仿佛鍍了一層金邊。

蘇戚恍惚看了很久,勉力起身,想走到他身邊去。腳剛落地,虛軟的膝蓋一彎,整個人歪倒在地。

薛景寒察覺動靜,急忙奔過來,躬身抱起她,雙臂用力到讓人窒息的地步。

“阿暖。”蘇戚嗓音沙啞,“你輕些,我喘不過氣。”

薛景寒依言松開些許,胸膛卻緊緊貼著她,於是心臟的顫動無可遮掩。

蘇戚側過臉來,想要親一親丞相以示安慰,卻瞥見他鬢邊夾雜的銀絲。

不知何時,薛景寒已生了白發。

隨後幾天,蘇戚一直呆在宅院裏,哪裏都沒有去。她覺得累,提不起興致游逛,便想把修書的活計撿起來。然而記憶力越發的差,以前記著的書籍幾乎忘了大半,思路磕磕絆絆,難以成章。往往沈思許久,才能梳理出半頁內容。

“不行了啊。”她揉著太陽穴苦笑,對薛景寒說,“我如今年紀也大了。”

可她明明還是年輕模樣,容顏美好眼眸澄澈。

薛景寒喉嚨裏仿佛有鈍刀在割磨。說不出安慰的話語,亦無力挽救頹唐的局面。

蘇戚醒了四天。這四天裏,陪著阿隨玩,詢問薛景寒過去幾個月發生的事情,給衍西寫信。邊關戰亂,拓跋灩的父親死了,也不知穆念青那邊怎麽樣。

她還想回蘇府看望蘇宏州和魚娘。然而未及出門,又陷入沈睡。

這一睡便是三個月。

蘇戚感覺自己在空茫茫的世界裏走了很久。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到。思維遲鈍而又憊懶,她記不起自己是誰,有什麽回憶。

只是在漫漫旅途中,覺得遺落了重要的東西。

是什麽呢?

她努力地想,想了又想,終於記起一雙清冷好看的眼睛。

然後她醒來了。在滿室燈火中,看見身側的薛景寒。他一動不動,像是入定的僧人,或者失了魂魄的塑像。

蘇戚喚他:“阿暖。”

塑像便重新活了過來,目光殷切,笑容輕柔。

蘇戚擡起無力的手指,觸碰薛景寒的鬢發。比起上次所見,他的白發更多了。

“丞相老啦。”她開玩笑,“老得真快呀。”

薛景寒嗯了一聲,俯身親吻蘇戚的臉頰。溫熱的液體落進了她的眼裏。

蘇戚闔眼,那淚便順著鬢角滾落發間。

她再也沒能醒來。

薛景寒守著沈睡的姑娘,守了很多天。直到後來,她的身體開始腐爛。

薛宅掛起白燈籠,聞訊趕來的蘇宏州幾番哭暈,抱著蘇戚的屍首不肯收殮。被魚娘拉開後,又揪著薛景寒的衣襟厲聲質問,為何女兒得病要瞞著父親。

魚娘抹著眼淚勸蘇宏州節哀,說蘇戚定然不願他擔心,才隱瞞病情。殺戈在旁邊跟著勸。宅院裏鬧哄哄的,後來還是魚娘帶著人操持喪事,招魂入殮哭喪送葬。其間許多人前來悼念,譬如莫餘卿,程易水,哭腫了眼睛的柳如茵。他們都以為蘇戚得了怪病,早早離世。

只有薛景寒最清楚,蘇戚自那個桃花盛開的春天而來,又悄無聲息棄他而去。

……

大衍太安七年冬,蘇戚亡故。

薛景寒不記得喪葬儀式如何結束。他穿著喪服,身邊跟著個同樣木楞楞的阿隨,神思恍惚度過了許多天。

有一日他突然記不起蘇戚的長相,去書房翻找出儲存舊物的木盒子,將墊在最下面的紙張展開,才松了口氣。

這張紙已經薄脆泛黃,木炭勾勒的線條也有些模糊了。然而它依舊是一幅畫像,由蘇戚親手描繪而成,是她前世真正的長相。

及頸短發,五官明晰而利落,鳳眼略顯冷漠,嘴唇抿著細小的弧度。

薛景寒看了很久。

此後的日子裏,他總是端詳著這張紙,一看就是大半天。

殺戈嘆氣的次數變得異常頻繁。總和斷荊說,早些年大人獨自對弈,已是魔怔之狀,如今更嚴重了些。

誰也無法把薛景寒從這種自我禁錮的狀態中解救出來。

冬去春來,夏落秋霜。某個蕭瑟的夜裏,阿隨端著熱騰騰的茶水走進臥房,一聲聲喚他父親。

父親,天涼了,喝些熱茶再睡罷。

薛景寒挪動視線,看見眼角泛紅的阿隨,恍然驚覺自己已經很久沒過問這個孩子了。

阿隨的個頭又竄高一截,眉眼沈靜薄唇緊抿,神情看似堅強,卻流露出一絲孤寂悲傷。薛景寒動了動嘴唇,擡手撫摸他的頭頂。

“對不起。”

對不起啊。

薛景寒重新打起精神,開始關照這個險些被他遺忘的孩子。問詢功課,悉心教導,帶著阿隨出入丞相府,太學以及其他需要交際的場合。學識與人脈,謀略與官場,能教的能給的,全都沒落下。

與此同時,薛景寒寫下一篇篇奏章,剖析局勢獻上計策,安排官職舉薦人才。牢獄裏的蕭家人,則是建議莫餘卿多加利用,但不可輕信,亦不可免除這些人的戴罪之身。

他把能安排的都安排妥帖,不遺漏任何細節。

蘇戚走後的第七年,在她忌日的頭天晚上,父子倆敘話至半夜。交談的內容,均是功課文章,民生政務。

後來阿隨過於困倦,迷迷糊糊伏在案上睡著了。再睜開眼,已是第二天清晨,他發覺自己被挪到了床榻上,然而父親並不在身邊。

無緣無故的,阿隨心口發慌。

他顧不得穿鞋,大聲呼喚著父親,屋前屋後地找。很快驚動了殺戈和斷荊,紅萼等人也急急忙忙起來,私下裏尋找丞相。

但哪裏都不見薛景寒的蹤影。

天氣陰沈沈的,逐漸下起了冰寒的雨。雨又夾雜著雪。

阿隨死死揪著胸口,不斷對紅萼說:“我心裏疼,特別疼……”

他們在蘇戚的墓地裏找到了薛景寒。頭發花白的丞相大人穿著天青色的衣衫,倚在松柏樹下,似乎沈浸於夢境之中。紛飛的雨雪落在他如畫的臉龐上,打濕了眼睫,沖刷出一道道淚似的痕跡。

太安十四年冬,大衍丞相薛景寒亡故,與其妻蘇戚合葬。

盛大而厚重的葬禮結束後,阿隨在墓地裏站了很久。誰也拉不走他,直至佝僂著背的蘇宏州前來,牽起了他的手。

“回家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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