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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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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選擇

北地,昭榮苑。

蘇戚頂著毒辣的日頭趕回來,將馬鞭扔給迎接的廄官,順勢接過水囊,仰脖灌了好幾口。

溫熱的清水溢出嘴角,順著下頜線滑進脖頸。她用手背抹了把臉,大跨步走進自己居住的小院,進屋脫衣躺倒。

發麻的疲憊感流遍四肢百骸,她一動不動躺著,直至腿腳徹底恢覆知覺。還沒怎麽享受這難得的靜謐,蘇宏州的聲音自門外響起,帶著急吼吼的怒氣。

“蘇戚,你又借著我的名頭幹啥壞事了?倉曹掾史上門跟我哭訴……”

他進屋,望見榻上宛如死魚的女兒,不由自主壓低了嗓門,“你不舒服?”

蘇戚坐起來,長長舒了口氣:“沒,曬得有點兒頭暈。”

蘇宏州看著她臉頰不正常的紅暈,滿腹質問瞬間化作埋怨:“叫你天天往外頭跑,如今天氣熱得很,曬病了也活該。”

老父親嘴硬心軟,招手吩咐院子裏的仆役拿冰水來,自個兒拉了把椅子坐在蘇戚對面。他問:“今天去了哪裏?”

“南邊兒,清雙坡。”蘇戚揉按著脹痛的太陽穴,聲音略顯嘶啞,“那地界多的是賣人的店,蘇九提前打探過,趁著今天把店面都掀了。”

她說得隱晦,但蘇宏州明白,所謂賣人的店,是將人當做牲畜,隨意宰割,烹肉制食。

這種毛骨悚然的事情,本被嚴令禁止,但如今形勢一日不如一日,郡縣官吏管束不力,亂象自然橫生。

在極度的饑餓與貧窮下,人性變得不堪一擊。

蘇戚離京之前,私下聯絡了蘇九等人。他們毫不猶豫丟下自己的事,重新回到落清園,按照信裏的吩咐,帶上蘇戚所有的私產,策馬追尋車隊而去。

因為有蘇戚的信物,蘇府的人無法阻攔他們的行為。

蘇戚給予這些人極大的權力。可變賣珠寶,可使用金銀,必要時直接打著蘇小紈絝的名號行事。在前往北地的途中,她偶爾會留下記號與書信,吩咐蘇九他們處理一些災情,救治貧民,以惡制惡。

及至北地郡,雙方於昭榮苑會合,她更是接連下令,派人出去辦事。調查各鄉縣民情,理清盤根錯節的地方關系,從而對癥下藥。

郡縣官倉不肯好好放糧,沒事兒,蘇小公子親自上門,明目張膽索要餘糧。理由很充分:昭榮苑糧草嚴重匱乏,亟需補充。

昭榮苑是設在北地的皇家馬苑,占地百裏,專門飼育軍馬,打制兵器。郡縣官吏不敢怠慢,只能開倉送糧。蘇戚也是個狠人,幾乎要把官倉搬空,若有人阻攔,她立即瞪眼怒喝,做足了惡霸紈絝的派頭。

誰都知道蘇小公子跟著蘇宏州來的,也知這位爺是太仆的心尖肉,哪裏敢得罪。最多留個心眼,差使手下人去找蘇宏州,核實情況。

呆在昭榮苑忙碌兵馬交接事宜的蘇宏州:“……”

他心裏一萬匹發瘋的馬駒轟隆隆狂奔而過,面上還得維持平穩泰然的表情,對來訪的官吏點頭:“馬苑的確缺銀少糧。如今還要招待飛羽營的將士,唉,難啊。”

太仆的名頭已經沈重如山,再聽到飛羽營,當地官吏膝蓋都軟了。

不就是存糧嗎!送!趕緊送!

甭管別的,眼下誰敢得罪這幾尊佛啊?

於是,蘇戚連蒙帶騙搞來米面,一車車拉進昭榮苑。沒隔幾天,又派人分發給災民,以“戚姑娘”的名義。

光掏官府的糧倉肯定不夠,蘇戚瞄上了當地豪紳,仗著身份和他們談條件,勸人出錢賑災。有那想要巴結攀附的,自然願意掏腰包,至於不想破費的,蘇戚也不勉強。

她把這些人記在心裏,私下派人調查家底,但凡抓著個把柄,絕對死咬不放,誓要從他們身上撕下一大塊肉來。

蘇戚不怕欠人情。也不擔心得罪人。

這些顯貴憑借著身份,賺取了多少利益好處。現在無非來了個身份更高的人,壓榨些許油水,又算得了什麽。

蘇戚活像個溫和的強盜土匪,用兵不血刃的方式,搶奪著所要的物資。然後過不了多久,這些物資會以各種形式,送到災民手中。

有人感激涕零,也有人好奇揣測,不斷打聽著是哪位善人接濟百姓。問來問去,只知道善人喚作戚姑娘,別的一概不清楚。

戚姑娘樂善好施,分派精米細面與尋常藥材。

戚姑娘嫉惡如仇,帶人鏟除售賣兩腳羊的黑店,將劫掠的匪徒捆好扔在縣衙前。

戚姑娘……

人們念叨著這位善人的事跡,漸漸為她勾勒形貌,賦以身世。說戚姑娘身份尊貴,家財萬貫,卻有一顆玲瓏仁善的心。說戚姑娘慈眉善目,面如銀盆身形豐腴,如濟世菩薩轉世。

也有人說,戚姑娘並非女子,應當是個魁梧壯碩的兇猛大漢,一拳掄下去能把人打成智障。

兇猛大漢蘇戚倚在榻上,雙手搓著酸軟的小腿,和蘇宏州嘮嗑:“再過四五天,兵馬交接就結束了罷?我跟您去隴西。”

蘇宏州瞪著她,說不清氣憤還是無奈:“怎麽,不留在北地當土匪了?看看你把爹的名聲搞成什麽樣!”

“太仆大人息怒,誰讓我是您女兒呢。”蘇戚笑著打馬虎眼,“再說了,您這名聲也沒怎麽虧損嘛,官倉的糧送進了昭榮苑,沒人敢問的。至於出錢賑災的那些人家,要罵,肯定也只能罵我。您女兒原本就沒有名聲,罵幾句又能如何。”

蘇宏州氣堵:“你還挺驕傲?”

蘇戚但笑不語,彎彎的眼眸亮著狡黠的光。

蘇宏州實在舍不得斥責,這些天蘇戚勞累奔波,他看在眼裏,心裏疼惜得很。總歸是做善事,當父親的哪能不支持。

“五日後出發,你如果還有事情想做,就盡快。”他神色松弛幾許,“要是遇著難關,盡管跟我講。雖然你爹無甚人脈,但這太仆的薄面,沒人敢不給。”

老父親言語頗有幾分官場上的霸氣。

蘇戚哎了一聲,脆生生道:“知道啦。”

隔了片刻,她望著蘇宏州眼角的魚尾紋,又說:“我也不是想要做什麽大事。有些情況,遇著了,不免介懷。想著能幫則幫,盡力而為……”

她並不覺得自己是什麽聖人。

民間傳言把她描述成大慈大悲的菩薩,仿佛渾身冒著金光。但她擔不起如此大的盛名。

她很普通,她的善良與共情能力,與別人並無不同。

只不過身在富貴家庭,多了幾分權勢財富。而此次所見的慘狀,又實在無法作壁上觀。

但凡換個正常人,也會和她一樣,想要試著做些什麽,緩解這漫長的災難。

“我不亂跑,就跟著您。從北地到隴西,走到哪兒算哪兒。”蘇戚道,“大衍疆域遼闊,我也不可能天南海北到處跑。”

蘇宏州這會兒腦子轉得挺快:“對,你不亂跑,因為北地和隴西的災情最嚴重,而且跟著你爹我,還能借借威風吧?”

蘇戚:“太仆英明。”

蘇宏州哼哼兩聲,甩袖子出門了。

留下來的蘇戚重新躺成一條鹹魚,感受著屋裏淡淡的涼意,繼續放松精神。如今這年月,普通富貴人家都沒有冰水享用,但蘇家不一樣。太仆有權有勢,錢財還多得花不完,想要搞塊冰,自然比別人容易。

如果蘇戚不出去折騰,只呆在昭榮苑裏,依舊能享受一如既往的優渥生活。

但她躺在錦衾軟被間,一閉眼,便難以安眠。

她會夢見薛景寒。丞相帶著清冷淡漠的表情,坐在杏樹下,默不作聲望著她,仿佛在指責這次任性的離別。

又或者,看見薛景寒踩著萬刃刀劍緩緩前行,身上的衣衫被鮮血染得猩紅。在他腳下,有不瞑目的屍骨與鬼魂,冰寒的利刃與荊棘。無數只手拉扯著他的腿,無數個聲音嘶嚎著怨恨與不甘。

可他的臉上,始終沒有多餘的情緒。

——從烏山地動開始,薛景寒的冷漠越發顯露出來。即便面對她,有時也不加掩飾。

蘇戚一日日看著他,心裏逐漸產生疑惑。

這接連不斷的天災,對薛景寒而言,是幸,還是不幸呢?

她沒有特意追尋答案。然而答案,簡單得呼之欲出。當她離開京城,親眼見證著人間慘象,更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地動,瘟疫,饑荒……這大半年的天災,於薛景寒,正是可以利用的契機。

他精心謀劃,不露聲色,冷靜旁觀著災難的發生。他讓卞文修和姚承海涉身其中難以脫身,讓豐南王莫望顯露野心,讓民怨騰升流言四起。

蘇戚相信,當時機合適,薛景寒便會為這場曠日持久的災難畫上句點。用一個漂亮的收尾,贏得他想要的一切。

就像他曾說過的,事情都會過去。無論天災還是人禍,都有結束的時候。

而那一刻,他勢必成為勝者。

薛景寒不主動插手賑災事宜,也不願蘇戚涉足。她外出救濟災民,無疑會影響他的計劃。

正因如此,蘇戚猶疑了很久。

是陪伴在他身邊,學著做一個冷情冷性的人;還是遵從己願,行無愧之事,恣意而活?

她迷茫過,也掙紮過。

最後,做出了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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