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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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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明在東間翻出個半舊的字畫錦盒,送回書房。達練則去廚房拎飯。

洞明一回屋,對達練那是心服口服——少爺果然只寫了八個字,晾在案上,人正對著窗外沈思。

洞明不敢再自作聰明,老老實實卷了那字,裝盒。

韋鴻停轉身,見是愚鈍的這個,便囑咐他:“不必裝裱,未正再送去。”

“是。”

洞明將錦盒放在架上,給長條案騰出空來。

韋鴻停往案邊來,洞明退後幾步,貼墻站定。

韋鴻停剛要打發他出去,一摸到左袖口,又停了動作,轉頭問他:“我一友人,有那姑娘家向他表露心跡,正為難,求助於我。你一向和女孩兒處得來,依你的意思,如何相拒才妥當?這姑娘為人甚好,當委婉些。”

洞明差點笑出聲,趕緊垂頭繃住臉。

他家少爺一向木頭身子鐵板臉,處事不驚,雲淡風輕,這回現了些窘迫與為難,真是難得。但洞明知道他要是敢笑出一絲,只怕立刻就得滾出去。

少爺是個潔身自好的,要是讓他知道自己愛和丫頭們調笑,那也得滾。

所以,洞明板正了臉色,正經答道:“少爺,我只是對姐姐們客氣了些,算不得親近。不過,要是姑娘家對我有心,我是舍不得拒了的。少爺,人家姑娘能有情有勇,難得呀!”

去歲那花魁,明裏暗裏追著少爺示好,少爺可是鐵面無私直接讓人“滾”的。如今猶猶豫豫,“扭扭捏捏”,只怕是動了心思,又沒整明白。

洞明心疼少爺孤枕寒室,決定冒死點上一點。

少爺果然為難了,皺著眉頭打發他:“滾出去!”

洞明哆嗦著“滾”出來,門口達練面無表情拎著提盒,白了他一眼,無聲道:“在外邊等著。”

洞明頹喪地靠著廊柱,乖乖等著,只當達練有良計妙策要進獻,卻聽見裏邊回話:“少爺,今日老太太帶了人去那府,原定是小姐們都去,因此廚房並未預備姑娘們房裏的飯食。今兒下學早,只怕……”

少爺不待他說完,回道:“你腳快,去外邊備了,打點好廚下的人。”

“是。那我讓他們說,今兒耽擱了一會,讓晚些來領。”

“下去吧。”

瞧瞧,語氣溫和,洞明立時就覺名兒沒揀好,人家又達又練,自己這,就是一豁口。

萬分懊悔呀,當初他先選的名,怎麽就尋了個坑!

達練出來,洞明自覺跟上,把方才少爺問的那話悄悄說了。

達練腳下不停,篤定道:“八成是那張家姑娘。”

洞明顧不上辦差忙,一把薅住他後背,焦急問:“這又從何說起,咱們少爺,哪裏輪得到那樣的窮酸惦記?”

達練弓起手指,順手給了他一爆栗,惱道:“你這豬腦子,再配上這秕谷子嘴,被轟出去是遲早的事。”

洞明那個急呀,一把抱住他的腰,哀求道:“好哥哥,求你了,還請指點指點。前些年在外頭,少爺不是由著我們鬧嘛,這回京,也忒沒意思了。少爺跟變了個人似的,我怎麽說怎麽做,都是錯。我也不想呀!”

達練扒開他的手,嫌棄道:“像個什麽樣子!站直了。”

洞明照辦,達練又朝他招手,洞明會意,把耳朵貼過去。兩人在墻角站定,先把話說明白了。

“若是尋常人,少爺只怕早回絕了。”

“那張家的,不是更好拒嗎?”

達練嘆道:“咱們趕上了好時候,被買來的時候,少爺手裏已經有些家底。但你是知道的,我們爺打小浸在苦汁子裏,一步一步艱難著長大。當年若不是那府裏容不下,這府裏又當他塵垢秕糠,他也不至於一介少年,放下讀書之道四處闖蕩。”

洞明感性,擡袖抹了一把淚,仍是不解,紅著眼珠問:“主子吃過苦,還能憑自個翻身,攢下家私名望,更該配個好家世好才貌的貴女呀!怎麽就對這貧家女另眼相看呢?”

達練搖頭,答道:“那倒也不是,少爺只是將心比心,念及無根無基,寄人籬下的惴惴不安,因此多了分憐惜。若不然,少爺娶她不就完事,何苦絞盡腦汁想措辭回絕?”

洞明安心了,點頭道:“很有道理,如此,不若我們為他分憂?”

達練惦記著差事,挪步往院外走,提點道:“不要越俎代庖,少爺最不喜人自專替他拿主意。咱們啥也不幹,先看少爺是何打算。”

洞明拱手道:“行,我聽你的。哥,謝了。”

冬兒去了廚下兩趟才領回飯食,許是補償晚了點,不單菜式新,分量也比往常足。

莒繡比往常多吃了兩口,放了筷子,閑走幾步消食,便走回屋裏做事。既無作業,便專心刻章,這是韋先生的關愛,她刻得格外小心。

冬兒好似有些心事,魂不守舍地做著活。

那窗漆本就有些剝落,被她這樣重覆來重覆去地擦,實在可憐。

莒繡不忍心了,停了手裏的活計問她:“冬兒,可是家裏出了事?若有我幫得上的,你只管說。”

冬兒一驚,手裏抹布掉了地。她彎腰撿起,倉惶答道:“無……無事,姑娘,我……”

她見莒繡仍看著自個,便胡亂道:“我娘身上有些不自在,我……”

莒繡淺笑道:“我這沒什麽要緊事,你素來勤快,各處都一塵不染,很不必趕這會子來擦。快回去吧!”

冬兒怔怔地看著她,莒繡又道:“午後我自個去上學便是,你記著去領晚飯就成。”

冬兒垂著頭走到她跟前,莒繡伸手拉了她的,小聲道:“我這還有積攢下來的二十兩,若是請大夫拿藥,銀子不夠使,你只管回來取,你知道在哪的。”

冬兒一直沒擡頭,憑空掉了幾滴淚,悶悶道:“姑娘,那我先回去了。”

莒繡松開手,在她胳膊上輕撫了一下,柔聲道:“快去吧,實在趕不回,我自個去領飯也成。別人若問起,你只管說是我嘴饞,打發你回去領糟菜就是。”

冬兒轉身,擡手擦了淚,頭也不回出去了。

莒繡看著她背影,想起遠在隴鄉的娘,不由得心焦——娘每年春上都要犯喘癥,也不知如今怎樣了?

她放下印石,磨了墨,提筆要寫,幾番糾結,又放下了。

也罷,若說在這嫁人無望,不說祖母失望惱怒,便是母親,只怕也難安。

若寫不實之言,祖母又會動那鬼心思,倒不如一字不提,見機再提。

韋鴻停糾結了半日。

楊家回了一匣子點心,他看也不看,直接打發他們下去分了。

人剛一出門,他又叫住了:“回來,給……”

洞明滿眼是光,達練照舊是平靜。

韋鴻停皺眉,又擺手道:“下去吧,該幹嘛幹嘛去,不用進來伺候。”

洞明達練一齊出來,互看一眼,又各自搖頭。

聰明如達練都整不明白了,少爺這,到底是個什麽打算?

韋鴻停也不知,好在雙日子不教丹青。他又挨了一日,到了夜間,實在是拖延不得了,這才拿定主意,打開了一直攏在袖裏的紙包。

這一展開,他匆匆掃一眼,竟大笑起來。

門外洞明好奇得要死,又不敢造次,只得抱了柱子強忍著。

坐在院中石凳上的達練合上賬簿,吹了燭火,站起身,捧著冊子往屋裏去。

洞明羨慕,舍不得錯過學習機會,松開柱子,湊到窗邊,將耳朵貼在墻上,仔細去聽。

屋裏達練放下賬簿,恭恭敬敬地束手候著,只當沒瞧見主子滿臉自嘲和笑意。

韋鴻停將那三張銀票取出,夾進右手側的書中,擡眼問達練:“可看出什麽端倪?”

達練垂首答道:“短了一千三百二十二兩四錢,我嘴笨,想叫洞明跟我一塊出去,到櫃上問問。”

“行,查清楚了,該去的去,該提的提,你自行裁奪,不必回我。洞明不穩重,你看著些,今時不比往日,當謹言慎行。”

“是,少爺,我出去了。”

“去吧。”

範姑娘跟著老太太去過楊府回來,春風滿面,拉著八姑娘在說說說,韋先生到了才收斂些。

方書音反身跟莒繡私語:“怕是誰家看上了這個破落戶。”

莒繡顧不上這個,朝她搖頭提醒。

韋先生到堂,面色如常,不見半分為難。

莒繡的愧疚終於緩了些,收回心神,準備迎接下一節難點。誰知韋先生卻突然轉了話風與畫風,開口道:“前些時日,是為考驗諸位意志,山水一畫,不能閉門造車,於你們,是為難。因此,往後改學花鳥蟲草,總得是你們見過的才可。”

姑娘們俱松了口氣,先前那些,不僅難,還畫得難看,學來學去,好似派不上什麽用場。

莒繡暗道:也不知是什麽讓先生改了心意,不和老太太硬杠了?不過這樣也好,先生這般人才,又是這樣的善心,少得罪人,多些太平日子才好。

只她高興得太早,韋先生發下先前的畫作,照舊發了獎勵:這回是新來的雲姑娘得了頭名,獎一好硯。

先生發完獎,開始了今日講學:畫鳥兒。

他一招手,外邊一陌生丫頭拎著鳥籠進來。

鳥兒好看,大家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這畫眉大夥都見過,正是榮逸堂檐下養著的那一只,據說是郡主孝敬的,尊貴得很,尋常連逗一逗都是不許的。

莒繡一眼不錯地盯著它,生怕它突然飛走了,又或者出了別的岔子。

韋先生渾不在意,先講了畫鳥的幾處要點,在紙上示範了筆法,尤其是羽翅粗細濃淡。詳細講解過後,他發了話:“先多看多想,不要急著動筆。”

這還就算了,他怕坐後邊的學生看不分明,隨手拎著籠子走到了堂中,待了片刻,突然囑咐門口丫頭:“掩了門簾。”

丫鬟不解其意,只按吩咐照做了。

屋裏黯淡了些,韋先生擡手,打開籠門,畫眉聰慧,立刻飛了出來。

有人忍不住驚呼出聲,韋先生卻不急,只道:“動靜皆宜,想畫哪個便畫哪個。”

畫眉被關久了,盼著放出來久矣,因此在屋裏四處飛動。可惜到處都掩了,無處可鉆,徒勞無功一場,便落在雕花鏡臺上,發出急促而清脆的叫聲。

畫眉變換著調子鳴唱,這聲音好聽,莒繡卻為它難過,垂頭不忍再看。

便是再心疼它,作業還得完成。

莒繡提筆,先在紙上練習了先生方才教的筆法,練到一張紙滿了,這才移開廢紙,重取一張鋪好。她先用了濃墨細筆,勾了嘴眼和那細須,再換了筆,換了淡墨,從眼周頭頂開始,碎筆一層一段塗畫羽毛。

先生教的法子很得用,莒繡沒基礎,也能將羽畫得毛茸茸,看著層層疊疊的。

莒繡忘了傷感,對自己這畫,很有些滿意。也不知先生何時已踱步到她身側,點點畫眉嘴角道:“它是竹根咀(嘴)黃蠟色,下回細看了再作畫。”

莒繡不敢看他,只垂首點頭道:“是,謝先生指正。”

韋先生只當她沒看分明,擡手朝鏡臺方向一勾,嘴裏發出啾啾兩聲,那畫眉竟乖乖地飛過來,安安分分落在他手上。

韋先生將鳥兒伸到學生面前,又道:“時辰還早,你細看看,再畫一幅。”

先生誨人不倦,莒繡受寵若驚,不敢不從,直起脖子細看了它。

這畫眉不得自由,卻生得極好,被養得也好。毛色勻稱純正,沒有一絲雜毛爛毛。一對長而清的眉毛,梢尖根寬。藍綠色的眼珠,大而清澈明亮。

莒繡在看它,它也偏頭專註看她,像個極有靈性的孩子。

莒繡雖然喜愛,卻不敢耽誤太久,細聲道:“多謝先生。”

候在門口的丫鬟松了口氣,抱著籠子上前。

韋先生沒有為難,伸手將鳥兒送了進去。

丫鬟趕緊掛上籠門,怕惹了他再胡來,並不帶走,只捧著籠子站在堂中央,方便學生們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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