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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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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先生沿襲了林先生的教學法,先將作業收上去,再講今日課堂。

男子繪畫,終有不同。

韋先生教的第一課,便是畫山石。

姑娘家尋常大門不邁二門不出,她們要畫的山石,自然不是高山大川之石,而是太湖石。

韋先生先說繪畫要領:“石有凹凸,線條不要過柔,方能顯石之剛硬飽滿。畫時要註意陰陽向背,用墨濃淡分明,陰影用墨填之。湖石畫法多樣,今日所學,是濃墨粗筆。”

姑娘們聽完了,但不是很懂。

聽不懂,但看得懂,先生一擡手,就知不凡。

這揮灑自如,畫出來的,正是幽蘭所說的“大氣磅礴”。

莒繡專註地看著,心想:堂少爺若是困頓,可以賣畫呀!

至少,她若是有銀子,很願意買一副掛家中。

欣賞歸欣賞,姑娘們提筆就為難了。

不單美繡愁,前頭那六位姑娘都在悄悄看別人。

莒繡知道光愁也沒用,橫豎紙有八張,不如先畫一張試試。

她提筆就作,因是第一個開畫的,韋鴻停自然註意到了這姑娘。

前頭幾個姑娘都是見過的,這後排,自然就是那新來的張家姐妹。韋鴻停一眼就認定靠裏這個,應當是張家姐姐。

他垂眸,翻到案上那一張落款張莒繡的畫,不由得泛起笑意。

大好春光,別人畫花畫柳,而她這蘿蔔,畫得真是實實在在。蘿蔔圓滾滾,線條飽滿,細節也有,應當是對著實物而作,陰陽都註意到了。

他提筆,頭一個寫了她的評語,誇了細節處理得好,想提缺點,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

說意境?畫就是畫,沒誰限定必須得有意境。

說技巧?這蘿蔔下筆是有些稚嫩,可難得作畫之人心細,耐性足,描補了過來。

他自嘲一笑,暗忖:評語就非得有否定?

拿定主意,他又細看了另外七份畫作,按著優劣分成三等,放在一旁。

韋鴻停站起身,挨個去看她們所畫的湖石,頭次轉變,他以指導為主,低聲點出要提升之處,就這,五姑娘還委屈得眼淚打轉。

韋鴻停天生就沒有憐香惜玉這根筋,鐵著臉走過,鑒起下一幅。

美繡滿腹心事,絲毫不在意畫作如何,隨他怎麽點評,她只當耳旁風,等他話音落了,才略點頭。

莒繡看著紙上黑乎乎的一團,緊張得不行。

她也想學韋先生一樣揮墨成畫,妙手丹青,可拎著筆一猶豫,墨就糊成了一團。

韋先生果然被這畫給驚到了,停住好一會才開口道:“下筆要幹脆,既不成,為何不重畫?”

莒繡默默地從書冊下抽出另七張,一一打開給先生過目。

莒繡清楚地聽到先生吸了口氣,不由得更慚愧了。

韋鴻停看著跟前垂頭不語的姑娘,斟酌了一番才說:“下了學,多練習線條。學畫不能急於求成,從簡到繁,由粗到細。”

莒繡暗自松了口氣,大聲應道:“謝先生提點。”

韋鴻停也松了口氣,不知為何,他好像有點怕她也會哭。

將太湖石一一指正過,韋鴻停親自分發先前交上來的畫作,和林先生不同,他是點了名讓人上前去領。

第一個被叫到的,是方才那一輪所得評語最差的莒繡。

大家都覺著她應當又是要被批的那一個,誰知韋先生竟說:“一等,獎顏料一套。”

莒繡瞪圓了眼,木木地抱著那黑色木盒走回到案後坐下。

美繡正瞪著她欲張嘴呢,莒繡朝她微微搖頭。

餘下畫作,韋先生未再點名,只讓丫鬟依次發下。

但敏感心細的姑娘們,誰都知道,這可不是按著順序發下來的。

果然,韋先生又道:“今日回去重畫湖石,往後若留有作業,都會評出一個一等,學裏嘉獎。”

大家都朝門口的幽蘭看去,果然,幽蘭臉色有些為難,欲言又止的。

韋先生可不管,起身擺手“散學”,然後施施然,走了。

韋先生從幽蘭身邊走過時,目不斜視,幽蘭的目光卻追出去甚遠,好一會才回頭對姑娘們說:“明兒上半日繪畫,後日上半日習文,往後如此交替。”

五小姐努嘴道:“林先生教得好好的,怎麽就叫他來了?陰陽怪氣的,哼!”

幽蘭咬唇,為難了一瞬才開口道:“五小姐,韋先生有‘小畫聖’美譽,實力非凡。由他來指導你們學藝,比林先生好。這是老太太的意思!”

一提老太太,五小姐果然閉了嘴。原有話傳出來,說是讓她去住鹿鳴院正屋,誰知老太太聽了一點學裏的閑話,又改了主意。

五小姐深知自己根基淺,老太太說風她就得備傘,半點任性不得,只得咽下滿腹委屈。她垂頭收拾完書案,轉身憤憤地瞪了張莒繡一眼,暗地嗤了一聲才離開。

莒繡抱著顏料盒,深感燙手。她畫蘿蔔,就是想著不要惹人註意,誰知韋先生竟是個不同尋常的,單把她拎出來當了靶子。

可這顏料盒,又正是她需要而沒有銀錢添置的。頭回林先生讓回屋畫獨枝梅,她沒有顏料,只能隔日早些到學裏,趕先生沒到時,抓緊調色補梅花。

她遇事,愛往細裏想,忍不住猜測:韋先生給學裏立這麽個規矩,方才大家都看向老太太房裏的幽蘭,顯然大夥都知道老太太的摳門性子。堂少爺這是挑釁,大家擎等著看戲呢。

莒繡想到先前在寺裏大夫人那句嫌棄,難道堂少爺就是這樣得罪的她?

要不要提醒他一句呢?

不妥不妥,自身難保,且一切都是自己妄自猜測,萬一不是呢?

堂少爺比我年長,懂的肯定比我多,哪裏需要我管閑事!

暫且壓下吧。

對了,銀票那事,要不要找個機會和他說一說呢?

下了學,莒繡匆匆吃過飯,讓冬兒收拾了桌子,以水為墨在桌上擬畫了很多回,這才磨墨重畫。

她畫了三四張,仍不滿意,又喚冬兒過來問話幾句,得知園子裏並無禁忌,白日裏誰都可以去。這便帶上筆墨紙張,直接去園子裏對著湖石練習。

莒繡做事,憑的是一個認真,因此畫畢第七回 才察覺到身邊有人。

莒繡擡頭去看,竟是個陌生男子。此人身形高大挺拔,很有風範,且穿著打扮不俗,想來身份不低。她忙起身退後兩步,略福一禮道:“敢問公子,你是……”

那男子滿臉親和,笑道:“我是府裏四少爺,韋鴻騰。先前在江南外任,今日方回府,正要去老太太那請安,打擾妹妹了。還未請教妹妹芳名……”

莒繡忙道:“張家莒繡,見過四少爺。老太太記掛,我就不耽誤四少爺了。”

雖如今男女大防沒從前那麽講究,但莒繡不想和這些少爺公子們有什麽瓜葛。所以,她說畢,匆匆福一禮,飛快收拾了畫具,轉身離開。

韋鴻騰看著她消失在廊角,搖頭,甩袖到身後,想著心事往前走。

他才走出去幾步,就被人叫住了。

閑來無事想去姑媽那討好幾句的佟清淺,路過園子發現前頭竟是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立刻驚喜地叫道:“騰哥哥,你幾時回來的,路上可安好,現下是要去哪,老太太那嗎?”

韋鴻騰拱拱手,應付道:“佟妹妹安好。”

他不答,佟清淺也不惱,歡歡喜喜地上前,湊近了又道:“我也要去老太太那呢,可巧順路。騰哥哥,你這回能待多久?雲裳姐她……她身上可有……”

就是親妹子,也不該過問哥嫂生養。

韋鴻騰截了她的話,反問道:“妹妹沒去學裏嗎?方才見一妹妹在這畫湖石,說是姓張,妹妹可識得她?”

佟清淺最聽不得他提別人,撇嘴道:“窮山溝裏的遠房親戚,厚著臉皮來打秋風,可煩人了。騰哥哥,你不知道,今兒在學裏,她倆被先生批得一無是處。”

韋鴻騰只覺話不投機半句多,收了笑,只當沒聽見,加大步子讓她無暇張嘴。

佟清淺心思重,厚著臉皮跟他一塊到了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見了嫡孫,難得有些笑模樣,讓他坐近了,噓寒問暖一番,才道:“那佟家的,可跟著你回來了?”

雖此佟非彼佟,可佟清淺依然臉燒得慌,匆匆退了出去。

韋鴻騰垂眸道:“勞老太太記掛,她身子不好,不必跟著舟車勞頓,留在那調養。”

老太太哼了一聲,在他手上輕拍了一記,不滿道:“你呀你,護著她做什麽!也是我不好,當初信了她們的鬼話,把個癆病鬼說給了你。是我老糊塗,害了你,如今你說再多我也是不聽的,這回呀,我必給你挑個好的,總不能讓你斷了後。”

韋鴻騰待要開口推脫,老太太先放狠話道:“你祖父身子不好,還三天兩頭惦記著你這事,你呀,聽話些,莫要戳我們心肝。”

孝字大如天,韋鴻騰可是舉孝廉做的官,這便不好再說別的,只能垂首應是。

老太太滿意了,又拍他手,和氣道:“佟雲裳那,你不必管,我前兒已經讓人送了信過去,也算是全了禮數,知會過她一聲。她們佟家就更不用怕,誰敢上門說嘴,我先打了她。乖孫,頭回沒遂你的心願,這回,你只管好好選,必貼貼服服給你找個好的。”

韋鴻騰張嘴,半道又改口道:“全憑老太太做主。”

老太太笑道:“你放心,祖母好好給你掌掌眼。我的意思呢,是不著急,咱們慢慢挑,興許那邊……先有了消息,那咱能選個更好的。雖不能如你大哥一般風光,但以你父子如今的名聲,選個才德皆備的續上可不難。”

韋鴻騰想起臨走前,他去看臥病的佟雲裳,那張蒼白無力的臉,一路上都揮散不去。

他清楚地知道,她時日無多了,他心裏說不上難過,只那麽點惆悵。兩人一直淡淡的,但到底處了幾年,便是貓兒狗兒的,待久了突然離去,心頭不順總是有的。

她病倒,他便忘了兩人之間那些不和,只剩了憐憫。

再找一個,又真的合心意嗎?

便是自己來挑,合了眼緣就一定相處融洽嗎?

佟雲裳在外人眼裏,也是花一樣的好女。容貌驕人,賢良淑德,身子雖弱了些,但更惹人憐愛。當初他也是有幾分滿意和期待的,可成親後,兩人共處一室,才知這都是表象,私下裏,她就是個尖酸刻薄的性子。他頭回撞見她猙獰著臉拿熱茶潑那倒茶丫頭的臉,便再無心經營,只想躲著避著,非不得已不入內宅。

就算方才那姑娘,看著爽利,可萬一……也是那樣的假面容呢?

韋鴻騰思緒飛遠,聽老太太跟挑料子似的,絮叨半日說起誰家姑娘這裏那裏,突覺厭惡,站起身道:“老太太,孫兒魯莽,竟忘了還與同窗有約。正是需要托他們打聽些事,只怕……”

事關孫兒前途,老太太立刻站起身陪道:“那你快去,快去。也不必時時過來,我知道你一片孝心,我好好的,只要你們好,我便安心了。”

別的暫且不說,祖母的一片慈愛,是實實在在的。

韋鴻騰跪地磕了一頭,這才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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