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晚一秒發現傑歐瓦的意圖的話，桑羅蘭這時恐怕已經腦袋落地了。

他捂著脖子上的血痕，瞪大眼睛望著傑歐瓦，一時還不太確定，他是真的清醒了呢，還是間歇性的發作。

他手中的鏈子只剩下了短短一截，其餘的全部“砰”的一聲化成金色的火苗，從傑歐瓦的頭頂散落下來。火光後的傑歐瓦，帶著一副對任何事都從容篤定的態度，目不轉睛看著他。

“你清醒了，傑歐瓦。”桑羅蘭用了確定的語氣。

“我若是再不清醒，恐怕就來不及了。”

“哼，原來剛才的對話也是有預謀的，我一直被你蒙在鼓裏。”桑羅蘭的表情也相當從容。火苗重回他手上，凝聚成了兩把有著金色光澤的短刀，他握緊刀柄，瞟了一眼傑歐瓦，看起來有恃無恐。

傑歐瓦說：“從你剛才的抱怨中，我大致了解你們當時的想法了。不過我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對你們下手，哪怕在布瑞爾死後，我也不曾傷害過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桑羅蘭遲疑著，說：“我願意聽一聽。”

“你們是我的王國中最優秀的五個碧骸，也是我最信賴的部下，無論哪一個都有著統領吸血鬼界的聲望和魄力，從這方面來說，你們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自我把布瑞爾帶回來之後，我便漸漸有了一個想法──我想把我一手創建的王國交給你們五個。”

“交給我們？哈！真是冠冕堂皇的說法。傑歐瓦，你明明只是想帶著布瑞爾快點隱退而已。”桑羅蘭毫不領情地說，“你這種對統治王國隨隨便便、漫不經心、說拱手送人就可以馬上送人的態度，才是最令我們痛恨的地方啊！”

“你錯了。事實上，我在各個方面都做了慎重的安排。”

“哦？怎麼個慎重法？”

“我花了三年的時間，循序漸進地改變了整個王國的體系，把它平均分為五份，並根據你們各自的特點，為你們挑選了一批追隨者。你們之後建立的同盟行會，其實最初是我設想的，你們各自帶走的成員、財富、資源等等，也是我私下安排的。同時，我又從歐洲最古老的幾個血族世家中挑選出合適的智者，作為引領你們的長老，他們至今還在你們的行會為你們工作著。”

傑歐瓦以平和的聲音說完，桑羅蘭吃驚地看著他，久久說不出話。

“不、不可能……這怎麼可能？我一直都認為，那是我們互相商量下來的結果。”

傑歐瓦回以坦然的目光，接著說：“當時，我是真的想把我所擁有的一切留給你們，也為了輔佐你們統治王國，做好了在海底再待十年的準備。只可惜，還沒有達到我的預期目標，就發生了那樣的不幸……布瑞爾死了。”

桑羅蘭的臉上閃過覆雜的表情，一時無言以對。

“現在你應該知道，我不對你們出手的理由了。”傑歐瓦說，“在我為你們做了那麼多安排，為王國描繪了那樣宏偉的藍圖之後，我怎麼還能忍得下心殺了你們呢？”

“……”桑羅蘭震驚地垂下頭，靜默了很久，咧開嘴角，強壯鎮定地冷哼，“為什麼現在還要說這些？”

“我只希望你們明白，我從來就沒有拋棄過你們。”

桑羅蘭仿佛噎住似的抽了一口冷氣，突然感慨地在心中嘆息：唉……假若西番蓮還活著的話，聽到這番話該會多麼高興啊……

傑歐瓦卻沒有給他太多時間感傷，沈下臉說：

“不過，一切都到此為止了。為了不再發生相同的悲劇，我要在今天將一切做個了斷，徹底結束這段糾纏了千年的恩怨。”

從他的口氣聽出一絲決絕的意味，桑羅蘭向後躍開一步，重新舉起雙刀，擺出備戰的架勢。

“我還是不會改變主意的，傑歐瓦。”

“我知道。”

“覆活儀式我和賽連勢在必行，不看見你重生絕不罷休。”

“沒關系，想殺我就盡管來吧，但是這一次我不會手下留情。”

“很遺憾，你的這句話，恐怕已經沒有當年那樣的威懾力了。”桑羅蘭指了指他的背後，說，“你知道這雙翅膀意味著什麼嗎？”

傑歐瓦疑惑起來，不知道他突然提到這個有什麼用意。

“讓我來告訴你，它意味著，你這位宿主的身體已經到達極限了。由於你最近頻繁地受傷而又得不到足夠的休養，過度消耗了宿主的生命，使得這具身體再也無法負荷你強大的靈魂，因此，象征著你神格的翅膀就從身體裏覺醒了。”

傑歐瓦低頭看了看自己，不得不承認，薩爾特的身體確實被他使用過度了。

對他來說，如此純凈的宿主十分難能可貴，也許再過幾百年也不一定能找到第二個，在這時候失去他會是件很可惜的事。

於是，這也更加強了他希望速戰速決，盡早將一切都結束的決心。

“等過了今天，我會花時間好好替薩爾特療傷，但在那之前……”

他的話還沒完，桑羅蘭已迫不及待扔出了兩把旋轉的飛刀，直逼他的脖子和心臟兩處要害，口中大喝：

“不需要了！我可不會給你那種機會！”

傑歐瓦不躲不閃，在飛刀靠近的瞬間接住刀刃，正想著這種攻擊對他沒用，卻突然發現兩把刀在剎那間化成了鎖鏈，再次將他捆綁起來。

“這是在幹什麼？”

桑羅蘭目不轉睛看著他，收緊鎖鏈，帶著堅決的表情宣布：

“你沒發現嗎？覆活儀式開始了……”

────

黑色的結界好像一只巨大的甲殼蟲，在冉冉升起的太陽照耀下逐漸變得透明。

結界內，納納和傑歐瓦的本體分別躺在圖騰中間的兩個對稱的圓環內，八條螺旋線以他們為圓心向外輻射出去，數百根蠟燭將四周照得燈火通明。

納納所在的圓環，相較於地面略微向下凹陷，使得她的肩膀有些拱起。她的長發被仔細整理過，均勻地平鋪在頭頂上，形成一個扇形。白色的長裙也被拉得服服帖帖的，一直遮到腳踝。

在她的右側，圓環則略微向上突起，傑歐瓦的本體靜靜地沈睡在上面，面容安詳。他的長發和衣袖自然垂下，華美的古代長袍高貴優雅，使他看起來既美麗又充滿神話般的色彩。

納納此時的意識介意清醒和糊塗之間。一方面對之前發生的事保有少量的記憶，一方面卻又昏昏沈沈的無法分析這些事的目的是什麼。

她依稀記得，從她剛進入這個巫術陣時起，她的身體就不歸她自己管了。她被賽連強行摁倒在地上，擺成了現在這個姿勢。她還記得，當她的後背貼上圓環圖案的一剎那，感覺像是碰到了一個臉盆那麼大的圓形吸盤，身體被牢牢吸住無法動彈。隨後,就像她猜測的那樣，她的血從心臟處湧了出來。

賽連舉著銀杖站在她附近，口中念著她聽不懂的咒文。

咒文的效應很快產生，她的血液形成了一根根的紅色絲狀物，由她的心臟開始向外發散，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最後落在傑歐瓦的本體身上。漸漸地，絲狀物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地攀附上他的胸口。從一旁看起來，就像是在他們兩個之間搭了無數座血液的橋梁一樣。

納納感覺愈來愈虛弱了。

她不知道這樣奇怪的輸血方式還要持續多久，但不管怎樣，謝天謝地，賽連的咒語聲總算停了下來。

聲音斷在很突兀的時候，顯然不是故意而為之，而是被外界打擾了。賽連不滿地低咒一聲，舉起銀杖，重新念了一個簡短的咒文。

納納這時才恍然聽見，結界的上空好像有誰在說話。

她的聽力已經很差了，只能依稀分辨出一兩句，像是“快讓我們進去”、還有“他已經恢覆清醒”之類的話。她的頭好昏，什麼都無法思考……

又過了一會兒，她看見結界的弧形天花板上似乎破了一個洞，幾縷陽光輕柔地灑下，照出了空氣中的懸浮物。但只短短一瞬，洞又合上了。從洞口進入結界的是兩個高挑纖瘦的男人。

她認出了其中一個男人是傑歐瓦。

她雙眼無神地看著他，內心卻擔憂地問：傑歐瓦……你怎麼會進來的這裏？你已經虛弱到連桑羅蘭都能輕易制服你的地步了嗎？

傑歐瓦沒有出聲，而是以實際行動作了回答。

一踏入結界，他就輕易掙脫了身上的黃金鎖鏈，速度之快令站在他身後牽著鎖鏈的桑羅蘭滿臉尷尬。

“難道……你是為了要進入結界，所以才故意被我捆住的？”

傑歐瓦回答他：“就像你看到的，這個身體還沒有不中用到連這種程度的束縛都解不開，所以麻煩你們，不要再打我真身的主意了。”

相較於桑羅蘭的受挫，賽連卻表現得很有自信：“既然踏進了我的結界，就不是你說了算了。傑歐瓦，你還是趁早放棄抵抗，乖乖進入新的身體裏吧。”

“要是我拒絕呢？”傑歐瓦說著，走到納納身旁，試著將她抱起。

賽連勾住嘴角冷笑：“試試看就知道了。”

他的話音剛落，一段咒文接了上來，傑歐瓦的身體頓時感覺到一股異樣，腳底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他往下拉。不多久，隨著咒文的速度增快，這股力量也越來越大，仿佛受到十倍地心引力的作用，他全身的骨架開始往下沈。無論他怎麼抗拒，怎麼支撐，最後仍然免不了趴倒在地，從肩膀和到腳跟全都緊緊貼住地面。

納納雙目空洞地看著這一幕，預感到事情正在朝不好的方向發展。

傑歐瓦的這種狀況分明就是她的翻版，沒過多久，他的血也會從心臟處噴出來，變成絲狀物，然後連接到旁邊那副身體上去的。

怎麼辦……照這樣下去，傑歐瓦的血總有一刻會流幹，而一旦流幹的話，薩爾特就會死啊！

她合了合眼皮，暈暈乎乎地想，有什麼是她能做的嗎？

啊，老實說，她自己的血也快流得差不多了，這種時候自身都難保，怎麼可能還有力量去幫傑歐瓦嘛……

不，等等，這樣真的好嗎？不是發誓要全力以赴的嗎？她是否真的已經盡了全力了？

想到這裏，她狠狠咬住嘴唇，硬逼自己打起精神，用唯一能轉動的眼珠向傑歐瓦傳遞信息。

由於沒有力氣開口，她便在心裏呼喚：傑歐瓦，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

傑歐瓦翻轉過身體，最後一次嘗試站起來，卻照舊失敗了，只好皺著眉放棄抵抗。他將臉盡可能湊近她，嘴唇微微蠕動。

“聽得見。”他說。

你能試著逃出去嗎？納納問。

“看來不容易。是我太大意了，賽連的巫術針對的是我的靈魂，我沒有辦法抗拒……”

賽連又開始念起另一個咒文，疊加在第一個咒文之上。作為一個潛心研究巫術的黑巫師，他有本事同時念三種以上的咒文，因此這樣的事對他來說不費吹灰之力。

咒文產生效力的那一刻，傑歐瓦忽然擡起頭，身體戒備地繃緊，本來就慘白的臉色一下子晦暗起來。

納納擔憂地問：怎麼了？難道你的血也被吸走了？

然而不需要回答，她也看出來了，空中的‘紅色橋梁’頃刻間增多了，將空中原本的粉紅色渲染成了深紅，密集程度幾乎達到飽和的狀態。

血液如此迅速地流失，傑歐瓦縱使有再大的力量，這時也深感無能為力。

內心鬥爭了片刻，他果斷地做出一個決定，以極其微弱的聲音在她耳邊說：“納納，原諒我，我恐怕保不住薩爾特了……”

納納眼皮輕啟，虛弱地瞥向他：不！傑歐瓦，不要離開薩爾特！別放棄他啊！

“我不得不這麼做。為了爭取時間救你，我要主動離開他。”

不！不要！傑歐瓦，求求你別這麼對薩爾特，你這樣等於是在親手奪走他的生命啊！

傑歐瓦咬住牙，用所剩無幾的力氣顫顫巍巍地向她伸出一只手，碰觸到她的手掌之後，與她十指交握。同時口中傳達出最後的信息：

“但是，納納，我一定會保住你。”他對她承諾說，“再堅持一會兒，我會來救你……當然，是以另一副模樣。”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指尖的力量消失了，頭重重垂落下來，雙目緊閉。納納用餘光看著他，看見那張原本屬於薩爾特的俊逸秀美的臉，在那一刻黯然失色。他的眼角、鼻翼、嘴唇，全都呈現出一種可怕的跡象，好像一個十分重要的、悲傷卻又溫暖的東西正在從他身上消失，並且永遠不會再回來一樣。

黑色的羽翼消失了，死亡的陰影籠罩在這個男子的臉上。

納納握著他漸漸變涼的手，全身顫抖，無聲地大哭起來。

薩爾特……不……薩爾特！！

她是多麼難過、多麼遺憾、多麼舍不得啊！她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遇見像薩爾特那麼溫柔善良的好人了！她還有許多話沒有對他說，還是許多事沒有同他分享，她甚至都還沒有跟他真正地和好，並對他說一聲：我喜歡你，薩爾特，也謝謝你能夠喜歡我……

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她又到底是怎麼了！她不是天使嗎？天使不都是會給人帶來幸福的嗎？可為什麼她卻總是為她喜歡的人招來不幸呢？

她知道，如果薩爾特此時能聽得見的話，一定會笑著安慰她說：不要這樣自責，納納，這根本不是你的錯……他就是這樣一個只會對她微笑、寵溺她、默默為她付出的爛好人啊！

可是，她卻再也沒有機會報答他了……

不……薩爾特……她不想接受這樣的結局，她不要啊！

────

傑歐瓦的靈魂離開了薩爾特的身體，賽連的咒文漸漸停止，覆活儀式接近尾聲了。

連接納納和傑歐瓦本體的紅色橋梁開始運作，每一根血絲的末端從納納身上斷裂，慢慢向傑歐瓦體內移動。一時間，數以億計的血絲開始向他體內輸送血液，奇妙的景象蔚為壯觀。

“想不到，事情比預期的要來得順利，傑歐瓦居然主動離開宿主，回到他真正的身體裏了。”

桑羅蘭喃喃說，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賽連忍不住興奮地丟開銀杖，對著傑歐瓦張開雙臂，仿佛迎接世界的新主人一般，熱烈地喊：

“哈哈哈哈……終於！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成功地覆活了傑歐瓦啊！再過不久，他就會以一副全新的模樣重生於這個世界，他會感激我為他制造了如此完美的軀體，會再次成為我們至高無上的王！啊哈哈哈哈……整個世界都是你的，傑歐瓦！！”

“滋──”

狂笑中，一個十分不和諧的聲音傳出賽連的耳朵，讓他的笑容略微僵硬住了。

“滋──”

又是一聲。聲音來自於結界的上方，聽起來好像是某個尖銳的物體正在摩擦結界的墻壁。

賽連和桑羅蘭互看了一眼，實在想不出，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了，究竟還有誰會來攪局。

“砰咚！砰咚！”

這一回，卻是一長串猛烈的撞擊聲，有種不擊破墻壁誓不罷休的氣勢。

賽連低咒一聲，瞥了眼傑歐瓦，見血絲已有大半進入了他體內，便放下心來。他冷笑著，念起了打開結界的咒文，心裏暗想，他倒要看看這個特意來欣賞他傑作的家夥到底是誰。

結界的頂部打開了一個窟窿，頓時有兩張臉出現在洞口。

納納這時還沈浸在無盡的悲痛中，刺眼的陽光照得她的臉很不舒服。她將紅腫的眼睛瞇成兩條縫，透過縫隙迷迷糊糊向上空張望，不期然地看到了兩張熟悉的臉。

頓時，她的心狂跳起來。

那兩個人，居然是克雷蒙德和流那蒂卡……她不會是看錯了吧？他們兩個怎麼可能還會有體力支撐到這裏來？

當她的目光微微偏移，看到流那蒂卡手上的皮袋子時，頓時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服用了黑苦艾！是黑苦艾的藥效讓他們暫時獲得了行動能力。

桑羅蘭見狀，即刻摸出武器想要動手，卻被賽連阻止。

“有什麼關系？就讓他們在上面看個夠好了！”他正處在激動和驕傲的興頭上，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人炫耀他的傑作，於是對任何事物都抱以寬容的態度。

“怎麼樣？兩位魅藍，看到這麼壯觀的一幕有什麼感想？再過不久，一個新的創世主就要誕生了，這可是你們一生中最榮幸的時刻，記得要睜大眼睛好好欣賞哦！哈哈哈哈……”

克雷蒙德無視他的嘲弄，將頭伸進結界裏，輕輕打了個響指。

一瞬間，數百支蠟燭同時熄滅。整個結界內漆黑如也，唯有中間那束陽光還依然明亮，照著納納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哈……”賽連的笑聲像是卡在了喉嚨裏似的，嘎然而止。

四下寂靜一片。

桑羅蘭迅速反應過來，持著雙刀，直接撲向納納和傑歐瓦本體所在的地方，對著黑暗中依稀可辨的人影猛地揮砍過去。

砍中皮肉的真實感讓他十分滿意。他能夠感覺得到，這兩刀給對方造成了不小的傷害，以至於對方痛得無法動彈，只能僵在原地任他宰割。

果然只是個不足為懼的魅藍而已，他想著，順勢又給了對方一刀。

濃重的血腥味在周圍彌漫開來。

兩秒鍾後，蠟燭點亮了。

賽連和桑羅蘭看見眼前的一幕，震驚得瞠目結舌。

☆、(26鮮幣)諸神的詛咒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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