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世，我是宰相千金，而他是清風寺的禪師。十六歲那年我到清風寺拜佛燒香求姻緣，卻在香霧繚繞的經殿中看到了他慈悲的眼，那一刻，我單純而寂靜的心悄然動了。

為了結識他，我手握著一條魚來到他的面前，我調皮地笑：“禪師，我們來打個賭，你說我手中的魚是死是活？”

我早已在心中做好計較，若他說魚是死的，我便松開手，而若他說是活的，那我就暗中把魚捏死。

他定定地註視我，我深情地凝望他，他說：“魚是死的。”

我松開手笑道：“禪師，你輸了！”

他淡淡一笑，略一頷首：“是的，我輸了！”他雙手接過我手中的魚，卻是走到湖邊放生了。

湖邊的水浸濕了他的衣袍，他渾不在意，只是虔誠地將錦鯉放入河中，魚兒在他身邊來回游動，遲遲不願意離去，他細細地囑托慈悲地笑，幾個回旋之後那魚兒終是走了。

他轉過身來雙手合十向我深深鞠躬，微風過處輕撫衣擺，佛音繚繞間他的笑容清雅絕倫，他的笑真好看，我的心中霎時揉進一種難以言說的甜蜜。

我上前攤開手道：“你賠我的魚來。”

他又是深深一揖，聲音如水般平和：“施主莫惱，放生乃是無量功德，施主心善放了這魚兒，佛主必定庇佑施主一生平安。”

“可是這魚是你放的，若論功德也是你的，而我終究是失去了一條魚。”

他靜默一瞬道：“若果真如此，小僧便將此身的功德全數贈予施主。”我的心中一蕩驀然望向他，他的雙眸澄明，薄唇緊抿，他的神態是那樣地真誠。那一刻，我在心底許下一個誓言：這一世，非卿不嫁。

從此，我便陷入感情的深潭，萬劫不覆。

我似在品嘗一杯濁酒，醉入其中，甘苦同存。見不到他的時候，那種思念如狂的感覺不停地吞噬著我的心，見到他以後，那種歡心雀躍又讓我沈淪其中，不能自拔。我總是尋找著一切可以與他相見的機會，盡管每一次的照面是那樣的短暫。

為了他，我成為了最虔誠的信徒。京城中人人都道宰相千金最是敬佛，每逢初一、十五總是去清風寺禮佛參拜並供奉最多的香油錢，卻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心中的秘密——我敬的不是佛，我敬的只是他。因為他對佛的敬畏，我才會相信神佛的存在，因為他會站在我的身邊閉目誦經，我才會真心地對著佛像叩拜，因為他說過“佛祖慈悲，對於善良而虔誠的信徒必然會有求必應”，我才會熱切地望向佛祖心中乞求道：“佛祖，佛祖，若您真的能有求必應，那麽求求您讓這個男人愛上我！或者……您告訴我該怎樣做才能讓他知道我愛他呢？”

然而佛不能告訴我任何，他只是拈花淺笑，慈悲地望著凡塵。那一刻我明白了：佛之遙遠神秘在於，對於人世間所有的事，他只會看而不會說，待凡人自己經歷磨難之後才會感悟真諦，而後立定成佛。

那是一個晚霞如織錦的遲暮，我望向他俊雅的眉目眸含深意地問道：“禪師，你說世上什麽最苦？”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至於什麽是最苦，貧僧認為各人經歷不同體會不同，答案自然也是不同的。”

“不，禪師錯了，答案是有的。”

他手持佛珠，目光炯炯：“願聞其詳。”

“人生在世，無論是誰活著都有悲苦。有人苦於三餐溫飽難求，有人苦於富貴榮華難得，有人苦於功名利祿渺茫，有人苦於兼濟天下虛妄，然而不管是生老病死還是求不得、放不下，他們的苦都源自於他們各自所經歷的人生，所以，禪師，人世間最苦的是經歷。”

他似是頓悟一般眼中恍然清明，而後雙手合十鞠躬道：“施主所言有理，世人所有的悲苦均源自於他們的人生，世間之苦苦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貧僧參禪二十載，今日讓施主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近前一步：“那麽禪師，你有悲苦嗎？”

“貧僧常伴青燈古佛，孑然一身無欲無求，何來悲苦？”

我抿唇：“無欲無求無悲苦，禪師，若您已然成佛還來凡塵走這一遭做什麽呢？”

他驀然怔楞，靜立良久方說道：“貧僧活著是為了讓更多的人皈依我佛，脫離無邊苦海。”

我眼睛一亮，笑道：“那禪師不妨先救我脫離苦海。”

他有些卻步地問道：“那……不知施主究竟有何苦惱之事？”

我望向日暮夕陽，嗅著蓮葉花香緩緩道：“我愛上了一個人，很愛很愛，只是，愛而不得。”

風吹衣擺，水煙氤氳，他手持念珠，閉目誦經。池中荷葉田田，花色妖嬈，他比蓮還美。我輕笑著離開，仿佛他靜默的眉眼和顫抖的手指，我都不曾看到。

那之後我日夜乞求，求神佛，求上天，求一切可求的物事，求一段緣，求一個成全。我想定是我的誠心感動了上天，因為一切是那樣的突然，他，還俗了。

我欣喜若狂，罔顧我宰相千金的尊貴身份飛奔著去找他，我只想告訴他，我愛上了他，請他娶我！就算是從此辛勤勞作，粗衣淡飯，我也甘之如飴，就算是被雙親逐出家門，無枝可依，我也無怨無悔，就算是他人斜眉冷眼，蜚短流長，我也一笑置之，就算，就算……

碧玉湖邊他臨風而立，陽光明媚，流水淙淙，他似是要融進那一方山水勝景之中。我正欲上前傾訴，忽見一名女子向他款款走去，他的眼梢瞥過我，卻溫柔地執起那女子的手，那神態間繾綣的柔情是我從未見過的，更是我在夢裏也不敢奢望的。

是誰明媚的笑容灼痛了我的眼，是誰深情的誓言讓我的耳中轟然若鳴，為何我聽見了心滴血的聲音？我發瘋一樣地沖過去，卻只聽見他冰涼的聲音傳來：“姑娘，請自重！”是呵，自重，自重，原來，一直以來都是我一人的不自重。那一句自重，粉碎了我的高貴，踐踏了我的尊嚴，淩遲了，我的善良……

我詛咒了他們的愛情，上天怕是也聽見了這詛咒。終於，多年後的某一天，天譴來了，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他的妻子竟然是一只鯉魚精！天神處死了那妖孽，當我看到他失魂落魄地走在河邊時，我的心裏竟是那樣地歡暢。我走過去，告訴他我愛他，我知道一直以來他只是被妖精迷惑而已。而他卻用一種極盡涼薄的眼神望著我，只是一眼，我便如墜冰窟。

他說：“其實我原該謝你，沒有你，我與她不會結緣。”

他說：“知道她是誰嗎？她就是你當年用來刁難我而後被我放生的魚，今生只為報恩而來。”

他說：“你曾問過我來凡塵走一遭是為何，如今我告訴你，大約是為了了卻一段緣。”

他說：“我愛她，矢志不渝，今日便與她同赴黃泉。”

他說，他說，他說了許多，那一生他也沒對我說過那麽多的話。多麽可笑，我曾是那麽渴望他能和我多說一句話，如今實現了，可是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字字如刀紮在我的心上。

淚眼迷蒙中，我望見了他極致痛苦的臉，他深凝的眉和那眼裏濃如沈墨的悲傷讓我的心狠狠抽痛。這一刻，我突然絕望了，縱使那麽多年的寂寞和空等都沒有使我絕望，可偏偏在此時我卻絕望了，因為他的痛苦讓我認清了一個事實：也許，終其一生他也不會愛上我。 那麽，我這一生的追尋究竟算什麽呢？

我笑了，笑得是那樣淒涼，我愛上一個人，愛而不得，我求了一段緣，緣來緣錯。這是多麽嘲諷，我竟是親手促成了他們的相識，並因此葬送了我一世的愛情和一生的韶華！我看著這波光粼粼的水面，我流著淚閉上了眼，你們要共赴黃泉是嗎？那麽，如果你們的愛情葬送了我的性命，你們還能那般心安理得地在一起矢志不渝嗎？我要你們在黃泉也終不能相見！

我縱身跳進了河裏，那一刻，我想，人終究是鬥不過妖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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