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我化身為一個狐妖，我叫魅姬。他是住在山中的書呆，骨骼精奇，模樣清秀，我料想著他的魂魄定然是清新無比。於是，一天夜裏，我走進了他的茅屋。我心中料定他會為我的美貌而傾倒著迷，一如從前那些被我魅惑的男子。但是，我錯了。對於我的誘引他絲毫不動心，他只是淡淡一笑欲將我請出去。我怒了，我的美貌何時被人這樣無視過，於是，我動用了法術，欲吸他靈魂。我以為他只是一個書呆，然而，他卻是一個在山中隱居的高士，聰慧如我也失手被他擒住。

我倔強地看著他，以為定是逃不過一死的了，沒想他卻放開了我，他遞給我一件白衫對我說：“天涼露重，帶件衣服走吧！”我愕然了，千年來我遇見過那麽多的男子，他們或是喜我美麗，或是愛我風流，他們寵我，疼我，卻是從沒有一個男子，關心過我。我的心霎時就酸了。我本是為吸取他的精魂而來，而他卻放過了我，並贈我一件衣衫，望著他那迷人的雙眸，這一瞬，在紅塵逍遙千載，情場歷練百年的我，狐族裏最為美貌的魅姬，不禁也要手足無措了。

我終是披著那衣衫走了，只是第二日清晨，我又折了回去。我把衣衫疊好置於他的門前，當他打開門看見那整齊的衣服時，他笑了，笑的是那樣暖，像冬日煦暖的陽光照在人的心上一樣，讓躲在林中偷看的我，也是癡了。

後來，我日日去他的茅屋煩擾他，我每每搶了他剛泡好還未及喝的茶，翻亂他看過的佛經，我還嚷著讓他教我下棋，他說：“你我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這樣不好。”

我眨眨眼笑道：“怎麽不好？”

“這，這樣會有損你的清譽！”

“你忘了，這是在鳳凰山中，渺無人煙的，沒人會知道我們同處一室，如何損我清譽？”

“你，你這女人！”

我笑：“誒，我可不是人，我是狐，我根本就不在乎什麽清譽的。”

他有些咬牙切齒地瞪著我，我走上前去在他耳邊呵氣道：“就算是人又如何？為你損了清譽我也心、甘、情、願！”

他的臉紅了，像避瘟神似的避開了我，只坐在窗邊手持經卷細細凝視，對我不聞不問。我微微失落可還是日日厚著顏面對他死纏爛打，而他也漸漸地默許了我的到來，只是對我的態度愈發冷淡。我輕輕笑，沒關系，我們來日方長。

那些個寧靜美好的午後，一爐香，一壺茶，他看佛經，我看他。我喜歡陽光映照下他專註的眸、緊抿的唇，我喜歡風吹過，他飛拂的發絲輕輕擦過我的臉頰，我喜歡他皺著眉拂下我觸上他額角的手。我想，若是就這樣生活一輩子是不是也很好，這樣叫什麽呢，嗯，大約就是他們凡人所說的一生一世共看細水長流。

然而，那樣的美好並沒有持續多久，山外忽然來了一群惡人追殺他，他雖然武功高強但終究不過只是個凡人，那些人艱險狡詐，他中了埋伏更是寡不敵眾。當我匆匆趕來看見他滿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時候，我的心竟痛了。我身受重傷，費盡氣力才將奄奄一息的他帶回我的洞府，我耗費了三百年的功力為他療傷，那一夜，我們赤裸相對，那一夜，我擁他入眠，那一夜，我喚他，相公。我嘴角噙笑在幸福和滿足中沈沈睡去，卻在第二日發現他不見了！

我焦急萬分，不顧虛弱的身體四處尋覓。我不眠不休尋了他兩日終於找到了他，竟是我的幺妹雪真兒趁我散功虛弱之際將他帶走，如今的他竟是躺在雪真兒的床上，微笑著一口口喝著她餵給他的羹湯！我聽見她喚他“相公”，而他竟喚她“娘子”。我的淚瞬間滾落，我氣憤至極，沖進屋中不顧他錯愕的目光揚手給了雪真兒兩個耳光。他卻不顧自己重傷的身體強力站起，將哭泣中的雪真兒緊緊摟在懷裏，用一種嗜血的眼光憤恨地看著我，他冷酷的話語淩虐著我的心：“你身為女子，心腸怎可這般歹毒？雪真兒是我的妻子，她不顧自己的性命救我，還耗盡功力為我療傷，你若再敢如此無禮，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誅殺你！”

我的身體止不住顫抖，雙手似要掐出血來，蓮生，蓮生，你可知不顧性命相救於你的是我，為你散去三百年功力療傷的是我，傾心待你喚你相公的也是我！而她雪真兒卻只是一個制造假象的騙子，她是那般無恥下作虛偽至極，你的眼睛真的是那般明亮如炬嗎？

我悲傷地望著他，怔怔流下淚來，他皺緊了眉，袖手一指門外：“就當我不曾認識過你，你滾，立刻滾！”我欲解釋，可是望著他冷漠的眉眼，嫌惡的神情和雪真兒光彩奪目的眼眸，我，我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只覺得腹中翻覆，喉中腥鹹，一口鮮血便噴在了他那白衫之上——竟是當日他贈予我的白衫。

他傷好之後便領著雪真兒住進了他的茅屋，那個曾有我許多美好回憶、只屬於我和他的茅屋，如今我終究是進不去了。他曾經總是趕我，只是我賴著不肯走，如今我再也沒有賴著的資格了。我在他的茅屋旁搭了一個草廬，愛而不得，那就比鄰而居。

可是我不能望見他們相依相伴的身影，不能，每望見一次我的心就好像被淩遲了一般，好疼。於是，我又恢覆了往昔的風流，在傷心的日子裏，我用美貌勾引了許多的男子，夜夜笙歌，飲酒作樂，只有那樣在無邊的暗夜裏我才不會寂寞不會流淚。

那日，我喝了太多的酒，月上中天的時候，我頭痛欲裂，虛晃著撫著額頭走出了屋子。我心下驚喜不定，因為我竟看見了他負手站在我的屋外！但只是在瞬間我就想到這是我醉酒出現的幻覺，我搖了搖頭自嘲一笑，別傻了，怎麽可能，他怎麽會來？然而，當我一遍遍揉了雙眼卻依然看見那高大挺拔的身影筆直佇立在月光下的時候，我終於知道這不是幻覺，他是真的站在屋外！那樣豐神俊朗的身姿，只是一眼我便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怎麽，你又要投懷送抱，像對那些男人一樣？”他的唇無情地勾出嘲諷的弧度，從前他的唇總是抿著，我一直遺憾他為何不笑，如今想著他還是不笑地好。

我停住腳步忍下心中酸澀，故作風流地笑道：“我是狐，天性嫵媚風流，他們喜歡我的身體，我需要他們的懷抱，大家各取所需有何不可？”

他生氣了，我聽得見他粗重的喘息聲，我卻仍是嫵媚地沖他笑。美貌如何，嫵媚如何，投懷送抱又如何？這世間所有的男子都會被我迷住，都會對我敞開懷抱，除了他！

他終於上前，伸出手用極大的力氣將我推向一邊，他的眼眸赤紅如血：“我從前以為你只是頑劣，沒想到你竟是這般放蕩下流、不知廉恥！雪真兒說的果然不錯，你就是個只會勾引人的狐貍精！”

我一個踉蹌幾欲跌倒，卻還是扶著樹咬牙站住，我的周身就好像滾過幾十道雷，渾身上下一陣陣冰涼。放蕩下流，不知廉恥？呵呵，原來在他眼裏我竟是這樣的人，可是我變成這樣究竟是因為誰？因為雪真兒的虛偽下作，因為他的不辨真假是非，如今我不知廉恥了，放蕩墮落了，不過是因為我想從那些男人的懷抱裏汲取一絲溫暖來慰藉我早已痛得麻痹的心！

我淒涼一笑，右手拂過滿面的淚水，咬著牙自輕道：“我是不知廉恥，我如何能跟你純潔善良的雪真兒相提並論？在你看來我這樣的人自然是不配喜歡你的，我從前只是瞎了眼、被豬油蒙了心才會喜歡上你，呵呵，我怎麽會喜歡你，我喜歡的是那些能給我溫暖懷抱的男人，他們愛我疼我，而你算什麽，你……”

“住口！”他冰涼的手狠狠掐住我的脖子，眼中憤怒如火山熔漿一般劇烈翻滾。

我的心痛到麻木，閉上雙眼流淚自嘲道：“不知廉恥，如今想來……我最不知廉恥的時候就是糾纏你的那些日子，那些時候……很惡心吧……我的好妹夫……”

他的身子猛地一震，隨即緩緩放下手來，我冷笑著望著他，是因為那一句“妹夫”而放過我嗎？就連放過我也是因為她嗎？

他背過身去並不看我，過了許久他終於開口，只是整個人好像被瞬間抽去了所有氣力聲音滄桑而疲累：“我不管你如何，只是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不要……臟了我的地方。”說完就徑自走了，他的背影決絕，徒留我一人在暗夜中守著那一夕清冷月光。

我搬離了那裏，那間草廬在我揮袖間化成了飛灰，連著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散落如塵埃。我以為一切就這樣結束，再也不覆。直到那日，我在山中看到被道人擒住的雪真兒，她流著淚，淒苦地叫，她喚著：“姐姐，姐姐！”她的雙眼溢滿了哀傷和無助，可我的憤恨卻如泉湧，我恨她，透心徹骨地恨。

你不是很本事很能耐嗎，如今作出這副可憐模樣給誰看？我轉過身決然離開，我不會忘記你搶了我的愛郎，不會忘記你是怎樣李代桃僵，不會忘記你深夜走進我的草廬對我炫耀說：“姐姐，蓮生對我很是體貼”時的那副讓人憎惡的嘴臉！你搶了我的幸福，你傷得我體無完膚，我不會饒你，縱然你是我的親生妹妹，我也恨不能將你挫骨揚灰！

然而，蓮生為了救她，竟然被妖魔所利用，和眾妖魔一同擅闖鎖妖塔。他打開鎖妖塔的大門救出了雪真兒，他不知，隨之而出的是鎖妖塔中的一萬惡靈。惡靈降世，人間生靈塗炭，無數冤魂慘死。天界震怒，將蓮生囚禁在冥界的血池，要他受那萬焰噬心，雷霆電擊之苦一萬年！

我的心隱隱作痛，我知道不管我曾經怎樣怨忿於他，此刻我都不能袖手旁觀。天知道，我有多怨他就有多愛他，我那糾結心腸的愁怨全都出自對他的愛慕啊！蓮生，我的蓮生，那樣一個俊秀清傲的男子怎能受這般煎熬？我抓住了雪真兒，將她帶到地府冥君處，眼睜睜看著她被打的魂飛魄散，一切都是你惹出來的禍端，縱是我的親妹又如何，你所受的處罰怎敵蓮生所受之萬一？

我跪在冥君面前，苦苦哀求，我願把那一萬惡靈盡數追回，以減輕蓮生的處罰。那冥君笑我癡狂，天界的刑法斷不可更改，還要治我擅闖地府之罪。

我聽聞冥君之子洛融愛妾的眼睛被烈焰灼傷，難以覆明，便生生剜下自己的眼睛雙手捧上獻給洛融。天上地下無人不知，九尾白狐的眼睛是最為璀璨奪目，熠熠生輝的。那洛融乘了我的情，便為我向冥君說情。這冥君素來最為愛護這個兒子，最終答應我的請求，許諾我，若我能在一千年之內捉回一萬妖孽惡靈就放了蓮生。我欣喜不已，討了捉魂的繩索便走了。自此，一千年風餐露宿，紅塵奔波，生死搏命，再也沒有過過一天安寧的日子。

一千年之後，我已捉齊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惡靈，可獨獨少了一個。為了讓蓮生早日脫離那痛苦，我來到仙緣之地騙了一個小蛇妖的魂靈，為了我的蓮生，我顧不得她的死活，我只要蓮生活著，別人的死活與我何幹？我想著，縱然是石頭，見到我這般深情無悔也定然是要感動了吧？我幻想著，解救蓮生之後，從此與他雙宿雙棲，自此，永不分離。只是，我不知道，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再見他，他卻是那般地寧靜淡然，他對著我柔柔地笑，我的心卻微微地酸。我想說，蓮生，蓮生，一千年的苦，因你這一笑便在瞬間煙消雲散了。他說：“你為何這般癡傻？”為何，為何？我也禁不住問自己究竟是為何，許是因你就是我命中的劫，難結的緣，我無論如何也逃不過。

我一直以為蓮生對於一切是茫然不知的，我滿心以為，當他知道真相必然會愛上曾舍命救他的我，愛上為他辛苦奔命一千年的我，但是當他以一種了然的眼神望著我的時候，我突然間慌了。

“若我告訴你，我早就知道那日救我的是你卻還是與她在一起，你會如何？若我告訴你，我心甘情願為雪真兒上窮碧落下黃泉，你會如何？若我告訴你，雪真兒被你捉回來時已經懷了我的骨肉，你又會如何？”

我會如何？我會如何？我不知道，現在我知道了，也不過是手足無措地望著他而已。

他眉眼淡淡地問我：“什麽能抵消你心中的恨意呢？那個孩子夠嗎？”

我突然間失去所有氣力，我笑了，笑得狂妄，笑得瘋癲，卻也笑得可憐。我糾纏了一生的癡情，只不過是要你的愛啊，我要你孩子的性命作甚？原來，你從不曾被蒙蔽，你只是愛的不是我。心就在那一刻變得蒼老，而後支離破碎，湮滅成灰。我驀然發現，這千百年來，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折磨，一切的怨恨，一切的癡纏，原來不過是我的虛妄，我的執念。

那冥界尊者黑風嘲諷我悲哀，是的，我是悲哀，從心悲哀到骨子裏，可是即便如此，我依然不願傷害那個致我悲哀的人。蓮生，愛你如我，怎能看你再受傷害？蓮生，愛你如我，怎能棄你不管不顧？蓮生，愛你如我，縱使不愛，也要為你做這最後一件事，以我之身，將你救贖。我想，我為禍世間那麽久，遇見你之前，我為了修煉吸取了那般多的精魂，這惡靈我是當之無愧的了。今日就用我的靈魂來祭奠我的愛情吧，我縱身跳進了那血池之中，回眸間，我看見了蓮生慈悲的眼，我嫣然一笑，恍然間憶起了那深埋前世的眷戀，微風蕩漾中，一個華貴男子閉目淺笑，空氣中傳來佛音梵唱……

若是能與他結緣，就是死我也甘願。

禪師，我愛上一個人，很愛很愛，只是，愛而不得。

就算是人又如何？為你損了清譽我也心、甘、情、願！

再見了，我的蓮生，再見了，阿難，歷完這情劫你將修成正果，而我將長眠在這片渾濁之中，或許灰飛煙滅或許毫無神識，但我將永不輪回。

那一世，我為你走遍萬水千山，不為修來世，只為結局能與你相遇。我忘卻了所有，拋卻了信仰，舍棄了輪回，那在佛前曾經哭泣的睡蓮，早已失去往日的光澤，就此長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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