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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將來弄哭了老婆,還要巴巴兒地把大嫂子攛掇到你家裏去?斷沒有這樣的道理。”

寶玉百般作揖求饒,李紈方同他走了,一路上少不得各種笑話他。到了黛玉屋子,黛玉見她來正要笑,看到後天跟著的寶玉又垮下臉。

寶玉道:“大嫂子你快看,她剛剛見了你才要展顏笑,一見我瞬地就黑了。這能耐比前些時看的‘抹臉’還要利索呢!”

寶玉所說的‘抹臉’是百戲中的一種,類似川劇變臉,通常以迅速變化表情差異極大的彩色臉譜為亮點,經寶玉這麽一說,黛玉也掌不住笑了,咬牙罵道:“大家公子本該文文靜靜,偏你這般油嘴滑舌的。”

寶玉見黛玉笑了,自己也笑道:“好妹妹,你可算對我笑了。今日之事我實在不知錯在何處,便去求了大嫂子來,你想必是要對她說的。咱們都心疼心疼她,別要她做傳話的鸚鵡,幹脆當面與我說了罷!”

黛玉冷笑道:“你都不知錯在何處,我還有什麽可說的?”

寶玉忙道:“我一向糊塗,還得妹妹提點才是。”

黛玉道:“那香袋兒弄丟也就罷了,此事只在襲人身上,我也不怪你。只是為何你私自去她家還要躲躲藏藏的,倒坐實了些什麽似的。快的是嘴,慢的是腿,這府裏還有什麽事是傳不出去的?你別只要我這多心人知道了,一旦我知道,眼裏卻是揉不下沙子。”

寶玉想了想,告饒道:“實不是有心隱瞞,那日不過是被引著去坐了一下子罷了,時沒做賊,也沒什麽稀奇可樂之事,故未曾放在心上,也沒對你提起。說來也奇,那事我並沒有到處去說,怎的就讓你知道了呢?”

黛玉道:“誰做誰知道,還要問誰去?”

李紈見誤會已經解開,方要離開,卻被黛玉留住:“他不知輕重引了你來,你別走了。”

李紈笑道:“已捉到賊首,又兩國覆交,還拉扯著我這個不相幹的人做什麽?”

黛玉笑道:“混說什麽呢,上午老太太給我送了一碗奶羹來,我想著你愛吃就留下了,幹幹凈凈放在那邊櫃子裏沒動,你快去吃罷。”

李紈心下暖融融,嘴上卻故意羞她道:“什麽稀奇東西,獻寶似給我留著。既然你這般孝順,我看不上眼也好歹拿去了,吃幾口丟與貓兒狗兒,也不值什麽。”

黛玉笑道:“這可是你說的!誰吃凈了,誰是小貓小狗。”

寶玉笑道:“妹妹原先身子弱,不克化吃不得。現在越發精神起來,老太太連乳羹也送過來了。”

黛玉嫌寶玉不會說話,才要推他出去,寶釵卻是來了。

“好熱鬧,你們方才說什麽小貓小狗的?”

第二十回

見寶釵帶著鶯兒笑盈盈站在那,眾人忙給她讓坐,黛玉笑道:“姐姐你來晚了些兒,剛才好戲多著呢。”

李紈本欲走,見寶釵來,便知其有相爭之意,更是不願多留拿了奶羹告辭去了。回院的路上,李紈見賈環蹲在地上哭,便要人領他過來問:“好好兒的,做什麽哭呢?”

賈環見是李紈,也不怎怕,便道:“方才我拿老爺賞的套圈子套果子玩,一時沒抓穩掉湖裏去了。”

李紈道:“不過是個小玩意,何必哭。我那裏有上頭賞的幾盤稀奇果子,待會我要人送到姨娘那裏去,你回去後把臉洗洗,別烏嘴黑臉的。”說罷又要素雲給了他幾百錢,道:“自己去買個新的罷,以後有什麽事別只顧自己哭,說出來總有人替你辦去。”

賈環得了錢,又聽有果子吃,喜得什麽也似,笑著跳著回去了。

素雲看著他背影,感嘆道:“都是公子哥兒,一個出在太太肚子裏,一個出在姨娘肚子裏,便是這般可憐。”

李紈淡淡道:“這事向來是兩邊討不得好,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總有一個要得勢些,另一個就可憐了。還是我清凈,雖孤寂些,倒不惹這些事。”

素雲怔怔的,忽的低聲笑道:“奶奶你方才說這西風東風,我倒想起一件事來。如今府裏奴才們私下都在猜測,林薛兩位姑娘誰才是將來的寶二奶奶呢。我瞧著林姑娘是東風,薛姑娘是西風,咱們奶奶自然是向著東邊的。”

李紈笑啐道:“你們成日吃飽了混撐的說這些事,什麽東風西風,和咱們有什麽幹系。”

碧月道:“奶奶這會子來撇清,你平時待林姑娘如何,我們都看在眼裏,只比蘭哥兒差那麽一點罷了。這兩位咱們冷眼瞧著,也是林姑娘好些。”

李紈搖搖頭:“你們這麽想,別人未必。寶姑娘向來會做人,過些時史姑娘也要來,更是湊成熱鬧一鍋了。就算沒這些姑娘,難免還有些心高的丫鬟惹事,我都看在眼裏。”

素雲道:“寶玉屋子裏的丫鬟,有個叫晴雯的,仗著生得好,又是老太太派去做輕活兒的,不十分把人放在眼裏。”

李紈道:“她便罷了!咬人的狗兒不叫呢。”

果然沒幾日,賈母便接了史湘雲來賈府玩。那史湘雲活潑開朗,舊時與襲人最好,故而一來便急急奔去尋她。

襲人見她來,也喜不自禁:“好姑娘,你貴足也肯來一趟兒。”

史湘雲道:“我也是做不得主,老太太想起我,就過來罷了。”兩人親親熱熱說了一陣子話,史湘雲不見寶玉,問:“寶玉呢?”

襲人含笑道:“如今他被人纏住,哪裏回得了屋。”

史湘雲原先也曾居住過賈府,和寶玉也算是兩小無猜相處甚密,後來不知怎地就生疏了。此番來,聽見有新來的姐妹與他好,心下首先就生了幾分不快,便問:“是哪家的姐妹?為人如何?難得這樣一個魔王,也被梳攏住了。”

襲人想了想,歪頭道:“那位姑娘姓林,是寶玉的姑舅妹妹,原先府裏小姐的親女兒,老太太的外孫女。人物倒風流別致,就是為人小心眼了些,最見不得其他人與寶玉說笑,好不好,就鬧得不安生。咱們府裏共有兩位親戚姑娘,另一位寶姑娘倒是個穩重的,平時與寶玉玩雖玩,卻不過分親近,是個有分寸的。”

史湘雲道:“若是如此,我寧願與那位寶姑娘玩呢,我素來無心無眼,沒得得罪了那位,惹得寶玉也厭憎。”

襲人笑道:“我就罷了,你和他是從小的情分,端不會冷落了你。”

兩人說話,不妨被晴雯聽到。她忍不住冷笑幾聲,也不揭破,隨便找了個借口直往黛玉房中去了。

黛玉見她來,問:“可是寶玉要你送什麽東西來?”

晴雯道:“與他不相幹,是我有事和姑娘說。你可曾惱了咱們屋裏那位?”

黛玉莫名,道:“我惱了誰去?”

晴雯道:“若你沒得罪她,便是她自尋煩惱了。同樣一般兒是奴才,我就看不慣她那用心模樣。敢情是我聽得了,特來告訴姑娘,也叫你心裏有個底——咱們屋裏那位大賢人,將來恐怕心思不小呢!”

晴雯見黛玉雲中霧中的模樣,只得將方才聽到事一一對黛玉說了。

黛玉聽後,氣得半日不言語。

晴雯道:“姑娘瞧著罷!那三個人,遲早捆成一塊兒。早些做個計較,免得上了別人的圈套,還在夢裏呢。”說罷離去。

紫鵑亦是氣得不輕,啐了一口道:“她也不把張鏡兒自己瞧瞧,就這樣做起大夢來。咱們回了老太太去,不把這樣不知輕重的蹄子趕走,將來誰知道還會出什麽事!”

黛玉道:“她原先就是老太太給寶玉的,你這般說,豈不是讓老太太沒臉?此事先不要提。”說罷悶悶合衣睡在床上,心中煩惱無限,到晚間竟然發起燒來。

黛玉自吃過回春丸後身體好了很多,這次發燒連老太太都驚動了,幾番派大夫來瞧。寶玉更是沒心思到別處去,整日只守在黛玉屋子裏,端茶倒水,等閑不讓紫鵑雪雁插手,連久不曾來的史湘雲也給落下了,更別提別的姐妹。

史湘雲見襲人之話應驗,氣得立即對翠縷道:“趕緊收拾東西走,咱們在這裏,人家還嫌多個影兒呢。”

寶玉聽見此話,不好不過來敷衍一番,史湘雲道:“你也不消來這裏哄我。她是哪宮的娘娘,病了還要你煎湯熬藥的,我是看不慣。”

寶玉原先就為黛玉之病擔憂,聽了此話也有幾分氣:“姐妹們生病了,照看本是常事,也是我該盡心的,卻不知你如此沒有人心了。”說罷拂袖而去了。

史湘雲又羞又愧,伏在床上大哭了一場,還是寶釵來才勸住了。寶釵道:“沒見你這樣,他本心上不痛快,你偏招惹他。”

史湘雲哭道:“我何曾惹他來,合不該說句實話罷了。什麽林姑娘草姑娘的,你們都怕她,我偏不怕。”

寶釵道:“誰又曾怕她?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本該和氣些兒,你又是客,鬧成這樣倒沒意思。老太太留你在這裏住些日子,將來要見面的時日還長著呢,時間久了就親近了,只看你肯不肯放□段罷了。”

史湘雲細細思索寶釵的話,忍淚點點頭,由此越發覺得她和藹可親,兩人親密起來。襲人替史湘雲洗了臉又重新梳了頭,笑話她道:“原先暖閣兒上和我說的話可曾記得?現在哭鼻子,倒是可笑。”

史湘雲臉上一紅,扭過頭吃吃笑了。

李紈去看望黛玉,寶玉正好累得在旁邊塌兒上趴著休息。黛玉見她來,含淚道:“說來說去,這些人裏就你懂我的心,寶玉雖好,畢竟是男孩兒,隔著些。”

李紈道:“這樣你可算冤屈他了,這幾天他累成這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兒沒人,你和我說說,到底是為什麽病了?”

黛玉把事對李紈說了。李紈半晌道:“我早知她如此,卻不知她竟然如此。”

黛玉道:“她是和寶玉一塊兒長大的,又一直貼身服侍,最知什麽時候緊一把什麽時候松一把的,我敢在寶玉面前說她?我瞧她那話,已有不平之意,舅母本對我淡淡的,將來若是再被她添上幾句,我往哪裏分辨去!寶玉是個好心人,看在多年情分,斷然不肯把她攆走,只有我忍著些罷了。家裏這些姐姐妹妹,雖說他與我親近點,要為了我一人撇得大家都不愛他,不說他做不做得到,就我也看不下去。”

李紈道:“對眾人都好,便是對眾人都不好。寶玉若只想著一碗水端平,倒白傷了荊山玉。”

黛玉冷笑道:“還不知誰是玉,誰是石頭呢!她到處宣揚我小性兒,我若是鬧起來,便是坐實了這話,到時候就連我自己也不得不吞下去了。我橫豎孤苦一人,活著不過那麽回事,風光了也沒個母兄沾光的,死了倒簡便,一捧灰隨風去罷了。”

塌兒上的寶玉只是累極了,不曾睡著。他聽了兩人之話後,眼雖未睜開,淚水卻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李紈走後,寶玉走到似睡非睡的待遇床前,替她掖掖被子,低聲道:“好妹妹,你不知我對你的一片心,別人再好也不能越過你去。有人欺負了你,那人即便是我最親近的人,我也斷不會護著她。傻妹妹,你要是為了這個病著,倒叫我想隨風而去了。”

黛玉原先是假寐,後聽其口出喪氣之言,忙用手握住他的嘴:“好好兒的說那話做什麽!也不嫌晦氣。”

寶玉道:“只許你說,我便說不得麽?好妹妹,你看著罷。”

林黛玉還不知寶玉話中意思,便問:“我不知你心裏又在胡思亂想什麽東西。之前你都聽到什麽了?又要我看什麽?”

寶玉道:“我要你看看,誰才是我心中的玉呢。”說罷頭也不回就去了。

第二一回

且說寶玉不顧黛玉叫他,徑直往自己屋子裏去。他才踏進院門兒,不見襲人來迎他,卻瞧見麝月正和幾個小丫鬟在院子裏。麝月見他來,忙對小丫鬟們噓了一聲,輕手輕腳湊上前來。

“襲人呢?”

“快別提,正在和晴雯拌嘴呢,鬧得天翻地覆的。趁你回來,趕緊去勸勸,說不定就好了,咱們在一邊只是白搭。”

聽見一向溫柔穩重的襲人居然與晴雯置氣,寶玉也心下納罕,隨著麝月進屋去了。才過檻兒,就聽見晴雯冷笑道:“平時花裏胡哨地裝好人,此刻瞧著寶玉不在,就露出馬腳了。方才那些話你也不用抵賴,咱們都存在心裏。”

襲人道:“你素日輕狂慣了,不把人放眼裏,只顧尋我晦氣。前幾天你摔碎了瑪瑙碟兒,寶玉那般面軟之人也不好不說你幾句,今兒又摔碎幾個。我不過憑白勸了會子你,也值得你這般白眉赤眼的鬧起來,像個什麽樣子呢?”

晴雯道:“哎唷!你出了名的賢惠,我說東你便扯西的。誰與你理論摔碎了什麽東西的?我只問你一句,前兒寶玉要洗澡,你服侍著便也罷了,為什麽後來你也爬進桶裏去了?你和我一般,不過是個丫鬟咧,平時一本正經勸寶玉和丫鬟們遠著些兒,自己暗地裏倒先給浪上了。像我們這等本是不配服侍他,還須你長遠在這屋子裏。你那心思我可是清楚著呢,先趁著寶玉不懂事不計較,日後等爬到床上去,什麽這姑娘那姑娘也礙不著你了。”

襲人被說中心病,臉色忽的變了,才要罵她又覺臉上下不去,道:“寶玉自幼和大家沒輕沒重的,哪個不是一處混著玩?偏你又拿這些說事。原是我不好,處處替你們把活兒做了,放著你們玩,到頭倒惹人嫌。”

晴雯笑道:“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太勤快,等閑不讓咱們近寶玉的身,只叫一堆人白熬著,撇得大家和寶玉都生疏了,獨留你們親熱。依我說,把我們的活兒做了不算什麽,你是個能幹人,遲早一並把少奶奶的活兒也做了才叫好呢。”

寶玉再聽不下去,走進屋子來,道:“好好兒的,說這些沒臉皮的話做什麽?越發慣得你們不成樣子。”

襲人見寶玉來,自先眼眶紅了,道:“是我不對,不該惹她生氣。”

晴雯沒做聲,只是冷笑。

寶玉對襲人道:“她是個不懂事的,你不要和她計較。”

襲人見寶玉說此話,心下暗喜,面上卻惶恐道:“是我沒能捺下性子,原是我的錯。”

寶玉搖頭道:“說到底還是我錯,你和寶姐姐一般,都是明理識大體的,本不該與我這樣讀不進聖賢書的人混在一塊,白低了身份。等明兒我就回了老太太去,還教你服侍她罷,大家都耳根清凈。”

襲人聞得話風不對,後來聽寶玉要攆她走,頓時什麽也顧不得了跪下哭道:“我做錯了事,你罰我罵我也好,要趕我回去,我是死也不肯的。”

寶玉道:“這就奇了,難道你不願意服侍老太太?以前你動不動說要回家去要挾著我,如今我願意放你走了,你反而不肯。”

襲人哭得說不出話來,正亂著,寶釵卻是來了。她見屋中如此,吃了一驚,覆笑道:“我才要找襲人給我打結子呢,你們這倒先結上了。什麽事值得咱們的‘無事忙’也這般動起真格來?寶玉快與我分辨分辨。”

寶玉見客來,不好繼續僵著,便要麝月倒了茶來。襲人用帕子掩了面下去了,晴雯站在一旁,不吭聲也不動身。

寶玉本不願多說,耐不住寶釵再三詢問,只得道:“也不是大事,只是覺得她不適合留在這屋子裏,便尋思著打發回去,省下若幹口舌。”

寶釵笑道:“我也料不是大事。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過,一味小心忍讓,寧可自己吃虧也不願落了別人的不是,饒是這麽著,也難免吃人壞話。寶兄弟你一向懂得疼人,她辛苦服侍你這些年從來不曾紅過臉,今兒怎麽就鬧上了呢?倒丟了多年的情分了。”

寶玉還沒開口,晴雯笑道:“寶姑娘這話倒是有趣,襲人最是清白穩重的一人,哪裏擔得起‘情分’這兩個字!知道的,是寶姑娘心疼她為她開脫,不知道的,把這話傳出去叫人攆了她走呢。”

寶釵笑道:“都說你快言快語像林妹妹,今日一見果然大有其風。主仆之情亦是情分,你沒得想歪到別處去,叫人聽見了,可不鬧笑話呢。寶兄弟,你這屋裏平時人多口雜,難免有些爭執紛擾,沒有她,還不知亂到什麽地步。也虧得她,平日處處周到細致,小丫鬟們也伏她的管,你再不忿,嚷嚷過便是了,何必要趕她走呢?不但是給老太太沒臉,太太若是問起來,少不得又是一場麻煩。”

寶玉聽了此話啞口無言,雖他心裏並不覺得襲人是真正的純良敦厚,但是寶釵之話也不是不無道理。襲人是賈母與他的這一點全府上下皆知,貿然還回去了,賈母白落個不會□人之名。襲人素來口碑不錯,到王夫人那裏爭論開來,晴雯被嚼舌根倒是其次,若是牽扯到黛玉那去,反為不美。

寶釵見他沈吟,道:“她再不好,你看在諸人的面上多擔待些,往後她也不好不改過了。我過來時才要對你說一件趣事,被你嚷嚷著頭也痛了,一時竟是想不起來。”

見有階梯下,寶玉便沒去回賈母關於襲人的事。雖然襲人僥幸留了下來,地位卻大不如以前,寶玉的貼身服侍漸漸轉由晴雯和麝月分擔,再不只叫著她。

襲人經這一場後,心裏又羞又怕,少不得忍氣吞聲,比原先更加做小伏低,只盼著柔情打動寶玉回心轉意。

黛玉在寶玉悉心照料下,病漸漸的好了。賈府風俗,體虛發熱之人不宜多食用滋補之物,林黛玉本就清瘦,這一場病下來,更是輕盈了不少,看著簡直要被風吹走去。

好笑的是,黛玉剛好,寶玉因為太累了又倒下了。好在並不是什麽大問題,王太醫看過後只囑咐好生休養幾天,正好省去了賈政的問書之難,寶玉心下不禁大為快意。

一日黛玉看過寶玉後,到李紈處去坐。李紈見她弱不勝衣的模樣,心疼道:“你預先知道我要給你裁衣裳,故意餓成這個樣兒替我省料子麽?”

黛玉噗嗤道:“你送去的藥我也在吃呢,精神比原先好多了,養榮丸倒是不怎樣,今日也放下了。”

李紈點點頭:“那東西雖好,是藥吃多了也是毒,還需按照我的方子來。”

黛玉問:“好好兒的,怎麽想著替我裁衣裳?”

李紈道:“你還不知道麽?想必因你在病中,故而沒人提起。咱們家的大小姐說是快要回來省親了,不在明日,就在元宵。你其他幾個姐妹的衣服也在動工趕制呢,我昨兒還見薛姨媽特特請人拿了幾件上好的尺頭回來,預備給你寶姐姐做新衣服。”

黛玉聽了,只顧扯著帕子抿嘴微笑:“咱們不過是應個景兒罷了,值得這般興師動眾的?”

李紈點了點黛玉額頭:“你最聰明不過的一個女孩兒,偏愛和我裝糊塗。你投了那位大貴人的眼緣能有什麽壞處?若有她說話,你也省去不少事。”

黛玉笑道:“皇帝不急太監急,你好歹替我多打些金銀首飾,我橫七豎八帶他個一頭一臉,可見富貴福氣模樣,說不定就招她喜歡了。”

李紈笑著擰她道:“沒得扯臊!你過來,自己挑挑。”

黛玉隨著李紈走到內房中,只見幾兒上鋪著一排排各式綾羅綢緞呢絨皮子,端的是繁華迷人眼。黛玉也算是見過經歷過的人,也被這些衣料驚到:“這些東西斷不是府裏拿來的,你哪裏得的?”

李紈見四下無人,對黛玉道:“我也不瞞你,這些都是我自己鋪子裏的,比外頭進貢的還好。如今可知我手裏頭有錢了?還不快認我做幹娘,以後等著抱大腿罷。”

黛玉笑得肚子痛:“你不知羞!一輩兒的姐妹,你是誰他娘?真真是頂無賴不過的一個人,虧你外頭那般摸樣怎麽裝出來的。要認幹娘,你找璉二嫂子去,她十有□就應了。”

李紈也笑道:“鳳丫頭那個人,有錢認幹奶奶也是應的。”

兩人挑畢衣料,說到襲人之事,黛玉訝異得很,心下又是欣慰又是擔憂:“可見寶玉的心,不枉咱們相知一場。只是那襲人真個看透了?”

李紈道:“她那心不是一朝一夕生出來的,一時也難壓下去,除非她死了。我在意的是寶姑娘,幾句話四兩撥千斤把事給遮掩過去了,要不是她攔著,襲人還不知道到什麽地步去呢!往後那襲人心裏更是對她存下一份感激之意了,好個手段!”

第二二回

黛玉道:“她心裏藏奸,所為不過是金玉之事,我的卦再不會錯的。若我因此與寶玉鬧起來,反而得了她的意,倒不如放開些兒呢。她只管盤弄她的,我冷眼在旁瞧看,不是十分要緊處,針紮我也不做一聲。”

李紈笑道:“你是不做聲,直接悶頭病倒了。”

黛玉面上一紅,沒接話,搭訕著說了些別的事。還沒坐一會兒,賈母派人來接黛玉,李紈便派個婆子好生跟著送去。

賈母見黛玉來了,雖仍穿著幾件舊日家常衣裳,卻越發生得好了,宛如嫦娥下界一般,不由得又喜愛又驕傲。

“身子才好,就跑到你大嫂子那裏去纏她,多大人了還這般淘氣?”

黛玉挨著賈母坐下,只顧依偎著她撒嬌。喝過茶後,一眾丫鬟媳婦皆退下,祖孫倆悄悄兒說些人情交際家務之事。

賈母嘆息摸著黛玉頭道:“你和你母親小時候一模一樣,不消多說,幾句便是點通透了,難為好個聰明孩子。如今我年事已高早不理家事,這些本該由你母親教導你,現在卻要拼著我這把老骨頭親身授與,此情此景恍如當年你母在我身邊,想著真是荒涼得很。”

黛玉想到母親,自是悲傷,但又怕賈母傷心太過,道:“母親當年何等模樣,又是老祖宗一手教出來的,可想老祖宗當年好成什麽樣呢。”

賈母笑道:“好什麽!不過打馬虎眼罷了。想當年我從重孫媳婦做起,做到如今自己也有了重孫媳婦,稀奇古怪的事沒經過一千,也有八百,再細的膽子也給練出來了。我私心想著,過些時咱們家的娘娘就要回府省親,到時候你和你幾個姐妹們自是要去露露臉的,可不能露了怯。你百般都好,就是性子過直了些,有時候說話兒嘴頭不防,難免得罪些有心之人。寶玉原先糊裏糊塗的,近來懂事不少,你還能被他比下去麽?”

黛玉低頭應了。

賈府上下因忙著籌備元春省親之事,連年都不曾好生預備得,日夜不閑。賈政等人再三檢查過後,見無疏漏之處,方題本上奏,上賜旨曰貴妃於正月十五元宵節省親,賈府奉了旨,越發忙的狠了。

十五日五更,賈母等皆按著品級大妝靜候,不知等了多久,一班人回房內又出來,方盼到了賈妃儀仗來。只見馬隊過後,眾多執事太監簇擁著一架金頂鵝黃繡鳳鑾輿,彩嬪昭容等隨侍,款款而來。

那賈妃元春生得怎般模樣?有詩雲:

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編貝。嫣然一笑,惑陽城,迷下蔡。

眾人相見,少不得大哭一場。賈妃哭過後,強笑道:“今日難得回家,倒哭個不停,下次卻不知是何時相見了。咱們還是說說笑笑的罷,也是回來一趟。”

見了賈政等人後,賈妃又命人引來寶玉,見其長高長大,忍不住撫其頭哭了一陣,心下歡喜。宴席齊備後,寶玉引著賈妃及眾人觀看園內風光,說不盡那香煙繚繞,花影繽紛;太平景象,富貴風流。

賈妃感嘆了一番奢華浪費後,與一幹人等回正殿用宴。李紈老老實實和尤氏及鳳姐一起捧羹端菜,時不時溜幾眼寶釵和黛玉,發覺她們似乎都有所準備,一舉一動都是大有深意的。

寶釵穿著新制的蜜合色襖裙大紅氈衣,髻上除了一個美麗的金鑲貓眼石簪子外並不多作裝飾,正是恰到好處的華美溫婉;黛玉絲毫不落後,一身雨過天晴色襖裙配著雪鶴大衣,挽得極為精致的落雲髻上斜斜插著一溜碎珠花鈿兒,越發襯得她面如蓮瓣肌如溫玉。

其他姐妹們自然也是盛裝打扮,不過沒有一個比得過薛林兩位姑娘。

飯後賈妃賜名提詩,把省親別墅賜名為大觀園,又分別賜幾處她喜愛的房屋宅院如瀟湘館怡紅院等名。宴席撤下去後,見作詩環節來了,李紈給黛玉一個鼓勵的眼神後便垂下眼不動聲色,黛玉不由得微微一笑。

雖不善作詩,李紈品詩的能力還是不錯的。一幹姐妹及寶玉的詩都出來後,李紈便看出黛玉的堪稱冠首,心下暗暗歡喜。黛玉卻還嫌今日所命數量太少,未能大展奇才,有些郁郁意思。李紈抽空走到她身邊,低聲道:“今日你的表現已經極為不錯了,還不快收起那臉色,要招娘娘不高興才好麽?”

黛玉忙斂了神色,換上笑盈盈的臉兒。李紈這才放心,回到賈妃身側一邊應景去了。

看過戲又打賞過眾人後,時辰已到,賈妃萬般不舍終是要回宮去了。賈母等人哭得哽咽難言,賈政雖心中痛惜,卻不能表露出來,反而苦勸賈妃珍重自身,那場景更是催人淚下。李紈看著這場景不由得有些恍惚,癡癡想道,世上最痛的,可不就是生離與死別麽?

思及此,李紈頓覺美景無色,熱鬧無聲了。

黛玉註意到李紈的神色,知她必定又想起故人,等眾人都散去後徑直到了她房中,問些賈妃賞了她何物等閑事。

李紈笑道:“無非是些金銀表禮罷了,你看得不要的,這般巴巴地問。”

黛玉笑道:“我掃了一眼,瞧見裏面有幾個花樣倒是甚為新鮮的,不像原先那種富貴庸俗之氣。好嫂子,你就給我瞧瞧罷。”

李紈無奈,只得重新拿出那些東西擺在桌上一一給黛玉看。黛玉拉著李紈不斷說些這料子做裙子好,這料子可以給蘭哥兒做個護膝等話語,李紈見此,哪裏有個不明白的?眼淚險些落下來,卻是強忍住了。

“你別只顧混鬧我,不去寶玉那玩?”

“誰理他,方才寶姐姐才過去呢,想必那裏正熱鬧著,我不愛湊那熱鬧。”

賈蘭換過衣服過來,捧著賈妃賞他的糕點金燴之物來給李紈吃,見黛玉也在,道:“玉姑姑好,玉姑姑今天穿的真漂亮。”

黛玉笑道:“多謝你誇讚,別人說我還不信,你說我才高興呢。”

賈蘭請黛玉一起吃那些賞賜之物,黛玉笑道:“這些東西雖然好,我卻沒福吃得。你們娘兒倆說話罷,我回去了。”

李紈道:“快去,嘴上說著不湊熱鬧,心底不知道怎麽急火呢。”

黛玉啐道:“我說不去就不去,你瞧著罷。”

送黛玉走後,李紈撫摸著賈蘭頭道:“今天你做的很好,娘娘也說你不錯呢。”

賈蘭摟著李紈脖子道:“我以後一定要比她更出息,讓娘臉上也有光彩。”

李紈笑道:“這話聽你說了多遍,將來不要空了我盼頭才是。”

銀蝶見李紈神情,湊過來打趣道:“咱們娘娘已貴為賢德妃,竟然要比她還出息,難不成蘭哥兒是要做皇後麽?”

李紈不由得噗嗤一笑,賈蘭面上一紅,大聲道:“你好不曉事,我身為男子,做哪門子的皇後呢?自然是讀書習武,掙下個好功名給娘爭氣罷了。別的我也不稀罕,至少不能比咱們家裏兩個國公爺差。”

銀蝶忍笑道:“是是,哥兒懂得很,是我太笨了。”

且說黛玉回住處後,心下掛念寶玉處,又不肯放下面子食言去找他,只得閑在屋子裏逗紅雀兒玩。紫鵑見此,笑道:“天眼看著將要黑了,姑娘才吃過飯,悶食在心裏容易病,不去寶玉那邊頑頑?”

黛玉道:“我懶得去,你去取我的書來,我歪在塌兒上看看罷了。”

正說著,寶玉的聲音忽的從外頭傳來:“妹妹又得了什麽好書,怎麽不給我瞧瞧?”

黛玉聽見他聲音,心裏高興,面上依然淡淡的:“我這裏能有什麽好書,左右不過些詩詞文集罷了,你都看過的。你倒是閑,肯到我這裏來。”

寶玉笑道:“才想法子支了屋子裏一堆人走呢,就悄悄來你這了。不知為什麽,今日乏得很,不想和別人說話,就和你呆在一個屋子裏也是好的。你不要趕我走,我不鬧你。”說罷在一旁椅子上坐下了,也不挨近,極為正色。

黛玉見他言辭懇切,只好對紫鵑道:“去把新得的那兩瓶茶葉沏一壺來。”

寶玉喝過茶,讚好不絕:“這是什麽茶葉?我白喝了這些年的茶,竟然沒嘗過這樣輕浮鮮靈的。”讚過茶,又讚黛玉的衣服:“妹妹身上這料子好稀罕,明明是冬衣看起來還飄逸嬌妍得很,今兒生生把姐妹們都壓下去了。”

黛玉笑得一歪:“好好兒地做出那沒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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