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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天下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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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時和隋意蹲下去撐開兩張傘面,為主君遮擋住要命的陽光。在厚傘投射出的陰影裏,他還能多茍活片刻。

遲修靠著吾又坐起來,他從來沒有像這樣暴露在陽光下,感受這熾熱的明媚:“我叫遲瑞,遲到的遲,祥瑞的瑞,遲到的祥瑞我也稀罕得緊。這窺天改命的異能又不能用於自己,我倒寧願沒有得到這一切……”

遲瑞,當真是個象征吉祥如意,一生順遂的好名字。

可是後來他將自己改成了遲修。他說自己就像鴟鵂一樣,只能永遠活在黑夜裏,它的眼睛、它的皮毛、它的爪子都那麽渴望光明,卻還是淪為了地獄的使者。他想做一寸穿透墻縫的天光,卻遇上了密不透風的圍墻。

:“我不叫伯遇,也不該叫遲修,你也不是蚯蚓,我們都是假的。”

遲修的皮膚像蛋殼一樣慢慢裂開,縫隙裏透出一束束微弱的金光,他像浸泡在殘陽中的神明,周身都是聖潔的氣韻。原來暗無天日的鬼域也能孕育出幹凈的赤金色靈魂。

曾經的遲修為了茍延殘喘做了很多錯事,他要了太多不該要的東西。最後卻甘願以性命做賭,謀篇布局,步步為營,成全了天下大義。功過自然不能相抵,那些是非對錯也都是一筆糊塗爛賬,從前有人對他恨之入骨,現在有人對他感恩戴德,遲修是好是壞好像真的說不明白,更輪不到無關緊要的人做無謂的評說……

從前伯遇的懷裏揣有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錦帕,上面繡著一個單字“瑞”,他從不拿這四方小帕來揩汗擦手,只在書法課上見他拿出來臨摹了好一陣。從前老是取笑他一個搗藥童子,居然惦記著天帝的親侄女長瑞公主。

如今看來,這只是他一點不為人知的念想罷了。

原泱當日造訪無問居,無意間看見了他手裏的錦帕,才生出了些疑慮:單單一個“瑞”字既不屬於伯遇,也不屬於遲修,他二人卻都持有這張奇怪的帕子,著實令人費解,遂匆匆找了齊越山君求證。

遲修肉身凡胎,又被星錯所傷,根本無法治愈,鮮血在他身下淌成了小河。他的嘴裏不斷湧出猩紅的血水,眼底滿是倦色,仍強撐著精神,攥著吾又閑聊。

:“你父君的雙戟被少耘斬斷了,我尋不到,熔了一堆破銅爛鐵才仿出了這一對,你可別嫌棄……少靈犀那個大騙子還欠我三個功德,她若實在還不上,幹脆把你抵給我好了……”

他還有一堆心裏話沒有說,他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遲修還沒有等到一句回答,便斷了氣。他沒有心,沒有愛人的天賦,卻動了真情,還是活該。

少司命也算不到,鬼域主君,獨立於九州四界的意外,在數萬年後,會把自己僅存的光和熱拱手讓人,那樣卑微。

:“好,抵給你。”吾又看著雙眼緊閉的遲修,答得很堅毅卻也很輕很輕,生怕吵醒了睡著的人。

戰神的臉上淌滿了水色,悲痛欲絕,他擡手去擦,卻又抹了一臉的血,那是遲修的血,紅得瘆人。

吾又將自己的手塞進遲修尚未僵硬的手中,淒然道:“你說錯了,也不都是假的。至少,情義是真的。”

:“來世,你一定要做一個‘一問三不知‘公子,逍遙快活地過一輩子……而我,定要做那個日日追著你問的討厭鬼。”

遲修走了,走之前也保護了他最後想保護的人。這一生短短數千載,他活得不賴。

遲修已經死透了,可他的手仍舊死死地護在胸前,不肯放開,裏面好像存著什麽重要的物件。吾又從他懷裏掏出了那張錦帕,背面多出了幾行小字:季冬之月,日窮於次,月窮於紀,星回於天,數將幾終,歲且更始。

捱過陰暗的冬月,終會迎來祥瑞新歲。他的願望是新的開始。

少靈犀的狠絕全都是做給鶴安看的,為的就是要讓少耘相信少靈犀是個對他言聽計從的傀儡,讓他相信所有人都在為他的臨世鋪路。他才能放松警惕,心無旁騖地破印而出,赴這一場精心謀劃的死局。

這一出戲反間計她唱得太累了。

少靈犀重新奪回了身體,手腳還不大協調。她苦笑著搖了搖頭,在原泱驚愕的目光中再一次提起星錯劍,毫不猶豫地朝著心口送了進去。

她手上擒著刀刃,任由薄情的冷兵器撕開皮肉,割進自己掌心,然後慢慢拖拽,直至劍鋒被剝離出胸口,又抽了出來。這一刀與九裏堤外那一刀重疊在一起,留下了一個正“十”字形刀口。

鮮血汩汩,迫切地浸透了她層層疊疊的衣裳,像大滴赤色濃墨不經意間邂逅不染纖塵的白箋,毛躁地暈開一圈圈鮮紅的濕意。像將春未春時,輕佻的東風撩撥醒了一樹海棠,滿是初開的料峭和蓬勃的生機。

原泱眼疾手快地飛撲過去:“你這是作甚?!”

少靈犀倒在他懷裏,眼裏的善意和從前分毫不差,慘笑著說道:“殺了你,忠孝兩全。殺了我,山河無恙,零星……留不得。”

少靈犀也知道零星會魔化人的神識,如今她擁有如此強盛的脈絡和半神命格,實在不敢冒這個風險。若她被零星濁化了,豈不是為害天下。

原泱明白了她的意圖,:“傻子,你想獻祭自己去困住零星?”

少靈犀虛弱地點了點頭,換了一個輕松的話題:“你如何要受贖罪四箭?”

生死關頭,原泱不想騙她,:“我收集了少氏親族的精魄,求遲修送入決明司,在轉生獄歷七七四十九刑後可生出靈識。”

少靈犀頗有閑心,沖著他調侃道:“堂堂尊神卻知法犯法,幹涉輪回,獨自擔下了這些彌天大過。”

痛則痛矣,她還是想和原泱多說兩句,:“九夷密境內的東西我看了就忘了,他們說的話我聽了就過了。”

她從來都不信那些叔伯,兄長們會為了她一條賤命而甘願以身殉印,冬月初四禁咒也不只自願獻祭一條法子,若是趕鴨子上架,被迫獻祭也是可以的。多年父女,雖沒有半點情分,但少炎是什麽樣的人,她卻心知肚明。

瑾瑜“杜撰”的判詞一傳出來,也佐證了少炎是想利用她成為魔神。她也猜到了是少炎的野心作祟,才害得少氏滅亡。

少靈犀喃喃道:“我說過,我看人……用的不是眼睛……是心,我曾經見過你的回憶,在雪原上……靜影沈璧……你的記憶裏面有我一萬年的時光。”

少靈犀記得,在原泱捏碎帝臺玉之後,洛扶桑曾在雪原上做了一個夢,夢裏那顆龍蛋足足有一人高,兩人合抱寬。她看見自己日日夜夜拿滾燙的身體去挨著這顆蛋,直到它出現了裂縫,裏面精光四射,竟跑出了一條帶甲的神龍……

在知曉吾又的身世後,她更加確定了那個夢就是原泱的記憶!那小姑娘、斡旋鎖鏈、不朽石柱、寒塘秋、安瀾權杖……

原泱的靈力脫離帝臺玉進入她體內之時,與他本體的一魂一魄碰撞,短暫開啟過一次神印,她就是在那一次探知到了原泱的部分記憶。那些像天堂、像地獄的過去。

:“我早就想好了,先‘殺’尊神,再殺魔神,我都做到了……原泱,這一魂一魄我今天就還給你,九州四界不需要身負零星的妖孽,他們更需要你。只是,我欠遲修的東西給不了他了……”

少靈犀最後一次擡手摸著原泱的臉,她氣息紊亂,話語間頻頻停頓,斷斷續續,竟難以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十八道天雷,結緣玉璧,一半神格……痛嗎?原泱,我……信……你……我信……”

少靈犀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先前染上的血水有一部分已經風幹了,像是在她的外襟上繡了一串暗紅色的鈴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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