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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三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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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開荒, 一面把曬好的土薅碎,正月尾巴上,小海燕婦女生產小隊鬥志滿滿的就種上了陳六福送來的黃芪苗子。

除了一本專業的《中藥栽植技術》教材, 他還貼心的送了安然一個筆記本, 裏頭記錄著黃芪的種植條件、要求和技巧, 連什麽時候驅蟲,什麽時候澆水施肥都有, 十分詳細。

安然覺著,有了這個寶貝筆記本,她要還種不好,那就不是能力問題, 而是智商問題了。

換回的小母雞, 原本讓隊長家好吃好喝伺候了七天, 肚子脹鼓鼓的就跟小貓蛋一樣,鐵蛋喜歡得不得了, 分別給她們取了名字:大花, 二花, 三花,四花, 五花。

安然:“……”我要是不教你數數你是不連名字也取不了啦?

不過,小動物嘛,那可是人類幼崽的好夥伴。自從雞仔進門, 小貓蛋第一時間聽出來雞叫聲不一樣, 會指著院裏“啊啊”叫,要是抱她出去看看小雞仔,她能更開心。

黃絨絨的毛毛,唧唧喳喳脆生生的叫聲, 時而低頭找蟲子,時而扇著翅膀滿院子奔跑,時而也很親人,會走過來歪著腦袋看看這是誰的大腳……嗯,兄妹倆看一天都看不夠。

她看過的小說裏說,用蚯蚓餵雞它長得快下得蛋也多,於是鐵蛋又多了個任務——挖蚯蚓。

這玩意兒是安然最害怕的軟體動物,老遠就能聞見一股濃濃的土腥味,關鍵鐵蛋還很“貼心”的,用鐵片把每一條蚯蚓切斷,以免他的花花姐妹團噎著……每一段都像活的一樣扭來扭去,到底死還是沒死?

造孽喲,安然壓根就不敢看。

她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花花小雞仔們快點長大,她真的真的吃夠土豆了。哪怕她當阿飄那二十年看過無數種土豆的做法,可天天煎煮烹炸的全是土豆她也煩了。她想喝雞湯想吃黃燜雞辣子雞白切雞,最好是還能配著青菜吃那種。

很快,地窖裏的土豆紅薯地瓜和白菜也不剩多少了,安然決定,得上公社或者縣裏一趟,買點綠葉菜。別說她快吃吐了,就是小貓蛋現在聞見土豆味都得皺鼻子。

這次來回都是搭的老沈的車,聽說沈秋霞胎坐得不太好,這幾天都在臥床休養,安然給買了倆罐頭和兩斤紅糖雞蛋:“沈大哥您幫我帶回去,給秋霞姐補補身子,我因為孩子還在家,就不能親自去探望她了。”

老沈木訥地說:“謝謝謝謝。”

今兒運氣好,在黑市上買到兩把嫩綠色的茴香苗,比國營菜市場的新鮮多了,她準備做個好吃的,讓七個月的小貓蛋開開眼。另外還買到三斤西紅柿,還不是特別紅,可以放一段時間慢慢吃。當然,少不了老太太愛吃的豆腐,生怕買不到綠葉菜她還多買了兩斤豆芽備著。

菜買得多,車騎得也很快,十二點半就回到家了。

小貓蛋聽見媽媽的聲音,立馬高興得直拍手手,“木——啊——”

“媽媽回來啦,哥哥呢?”

小丫頭居然聽得懂,指著廚房啊啊叫。

莫非他還會自個兒做飯啦?安然心說,那可得好好看看,悄悄的貓進去,別讓他發現。說實話,這個年代的農村男娃,會做飯的還不少,鴨蛋和他哥就會。

“咦……怎麽是你倆?”鐵蛋踩在小板凳上,踮著腳給鍋裏加水,準備下面條,牛蛋坐鍋洞前給他燒桔梗,火還燒得特旺。

“姨怎麽就回來了?”鐵蛋有點手足無措,一個勁給牛蛋使眼色,讓他快走。

可牛蛋卻誤會了,把一張臉擦得烏漆麻黑,還不忘邀功:“阿姨你看,我燒的火旺吧?”

“你能不能別說話,姨我錯了,我今兒的飯不吃了,借給牛蛋吃可以嗎?”鐵蛋咬著嘴唇,難得的拉下臉來求安然。

“怎麽回事,牛蛋沒飯吃嗎?”據她所知,這孩子有爺爺奶奶,還有好幾個叔伯,應該不需要鐵蛋這個沒爹沒娘的救濟。

“阿姨我沒吃的,你家的飯能給我吃一碗嗎?我給你當兒子怎麽樣?”

安然:“……”誰需要臭兒子啊!

不過,跟他爸媽比起來,這真是個鐵憨憨,見安然沒拒絕,他直接一屁股坐他們吃飯的桌子旁,自個兒從水壺裏倒了一碗溫開水,“咕唧咕唧”灌下去,“阿姨你是不是又上城裏打秋風啦,有個當廠長的爸真好,大家都這麽說。”

安然把買回的菜放好,茴香苗鮮嫩,得立馬吃,放到晚上就不新鮮了。正巧家裏還有點白面,安然就把砧板放好,搭上一塊肉,一面剁吧剁吧一面問:“他們還說啥?”

“還說……還說你是個潑辣貨。”

鐵蛋惡狠狠瞪著他:“不許說我姨是貨。”他心裏永遠記著那倆字呢。

“把面條收起來,晚上咱們吃番茄雞蛋面,早上先不吃。”

“啥是番茄雞蛋面啊?”牛蛋真是個沒啥眼色的小朋友,也不管別人搭不搭理,他略帶回味地說:“番茄我吃過,酸酸甜甜,撒上白砂糖特好吃!”

“這捆柴是你打的?”安然發現,廚房裏多了一捆成人腰粗的柴火。

“對啊,我打得好吧阿姨?我二爺很喜歡我打的柴,經常讓我幫他家打呢。”鐵憨憨牛蛋翻著自己皸裂出血的小手,十分得意。這都是勞動的軍功章,比他爸那懶蛋強多了!

是這樣的,這孩子雖然是何會計的親兒子,可他真沒遺傳到他爸的情商和智商,小時候在外公家待得多,經常聽外公外婆罵他爸是個懶蛋,心裏其實也挺看不起他爸的。

尤其出了這檔子事,正常人都會怨恨安然這個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劊子手”才對,他卻無動於衷,甚至有點喜歡安然。

因為啊,他有個小秘密,他只跟外婆說過的秘密。

就是四歲那年,他曾經親眼見過他爸欺負傻杜鵑,用皮帶抽她,用棍子打她尿尿的地方,還讓她流了很多血。他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父親猙獰的面目在他心目中已然是個惡魔,回去以後立馬告訴了外婆。

但外婆要求他不能說出去,尤其是不能告訴媽媽,不然他就會成為沒人要的小孩。所以呢,他心裏是又惡心,又不能說出去,每次看見他爸都跟看見魔鬼似的。

現在,爸爸因為做壞事被槍斃了,他居然有種解脫的感覺,所以呢,這個幫助他從噩夢中解脫出來的安阿姨他是真心喜歡,爺爺奶奶在他耳邊說的那些壞話,他壓根不信。

因為鐵蛋告訴他,他小姨就是嘴壞心好,除了傻杜鵑他從沒遇見對他這麽好的人。而鐵蛋是唯一一個願意給他東西吃的人,他當然相信。

看吧,孩子的世界就是這麽簡單,喜歡一個人很簡單,討厭一個人也這麽簡單:“但我討厭二爺,不想去他們家,別人家我一捆柴只要一個饃,他們家的我要倆!”他二爺就是何隊長。

安然忍俊不禁,小家夥,就你還跟人玩心眼呢,別人把你賣了都不知道。“那你現在就靠打柴換吃的嗎,你爺爺奶奶不管你嗎?”

牛蛋大人似的嘆口氣:“對啊,他們要去我三爸家養老,三爸家孩子多,不能再養我了,我想去外婆家,可外公說我媽還會回來,讓我哪兒也別去,就在家裏待著,不然我媽回來就找不著我了。”

對這些大人一聽就知道是謊話的說辭,他倒是深信不疑,“放心吧阿姨,我本事大著呢,每天能打兩捆柴,餓不死。”

“餓不死那咋來我們家討吃的?”小東西,嘴還挺硬。

“唉,別提了,都是我二爺,昨兒打的兩捆柴,加上今兒打的一捆,他一共欠我六個饃沒給呢。”

安然實在是對何隊長這一家子無語了,這得多貪,才會連孩子的幾個饃都要賴賬?不過,她一般不喜歡多管閑事,今兒心情好,更不想破壞她吃綠色蔬菜的美好。

肉剁好,茴香也用鹽巴殺出水分,拌上倆雞蛋,把白面和一起,調成糊狀,鍋燒熱,擦點豬油,舀上一勺,緩緩的淋到鍋底上……很快,豬油和茴香雞蛋肉沫的香味“滋滋滋”冒出來,三個孩子吸了吸鼻子,一眨不眨地盯著鐵鍋。

安然一面淋面糊,給餅子翻面,一面還得註意著小貓蛋別讓鍋邊燙傷。因為她呀,已經被香得嗷嗷叫啦!

茴香餅,本來只用放茴香就行,可安然貪心啊,她還加了雞蛋肉沫,哪一樣單拎出來都是美味,加一起那不得美死個人?

反正,鐵蛋和牛蛋是給美死了,餅子才出鍋,燙得“呼哧呼哧”也得吃,“真好吃!”

“阿姨烙的餅子真好吃,我給你當兒子吧。”

“邊兒去,老娘不稀罕。”安然給他背上一鐵勺,“喝點水,不然鹹死你,還上火。”

“我不怕上火,男人就是要有火氣才行,這是我爸跟我媽說的,那天晚上他們在炕上說話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醒著呢。”

得吧,安然覺著,這就是個嘴又賤又沒眼色的家夥,還是自個兒的小貓蛋討喜啊。

“真的,我不白吃你們家的飯,我告訴你個秘密吧。”他嗷嗚一口咬下半塊茴香餅,含糊不清的說:“換你一頓飯,你不會虧的。”

“我對你們屎尿屁的秘密不感興趣,也不想知道哪兒能打到柴,更不想知道你爸你媽炕上的事兒。”

“都不是喲,我那天去給我二爺送柴火,聽見他和我二奶,還有何瘸子的閨女說,要讓鬥天會的人來鬥你,讓你下油鍋。”

安然一楞,“你真聽見了?”

“我何牛蛋從來不說謊,他們就是這麽說的。”順便還一五一十把三人誰說了句啥,誰又怎麽回答的都給說得一清二楚,因為偷聽大人說話是他從小練就的技能。

安然信,她就說呢,難怪最近那老頭心情不錯,再也不作妖了,原來是有更大的幺蛾子等著她呢。

等他一走,鐵蛋急壞了,茴香餅也不吃了,“姨,他們要鬥你,要不你先去城裏躲躲吧?”

“他們鬥人很厲害嗎?”

“很厲害,以前有個臭老九,都被他們鬥瘋了。”

安然糾正他:“不許說臭老九,那是對人民教師的不尊重。”看來,這孩子得趕快上學了,再這麽野蠻生長下去,她也不敢保證能不能讓他走上正道。

“姨你聽我說話沒?你快出去躲躲吧,他們找不著你就沒事了。”小家夥急得眼睛亮晶晶的,水洗過的星星一般。

安然捏了捏他逐漸長肉的臉頰,“放心吧,我有辦法,讓他們來一個我打倒一個。”

“可是,你這麽瘦,你打不過他們的。聽說那裏面的人都是些大小夥子,特別能打。”

“傻孩子,打倒一個人並不是一定要靠體力,更重要的是靠這兒。”她指著腦袋說,“不信你看著吧,我不費一兵一卒,我也能化險為夷。”

順便,她還得給他講講,這句話裏用到的成語,她要讓他知道,很多時候腦子比體力重要,尤其是面對賤人的時候。何寶花之流的女人,她連自個兒的同類都不同情不愛護,她就不配當個人!

在他們心目中,杜鵑就是個智商八歲的傻子,別人想怎麽欺負都沒事,因為她不會說,說了也沒人信,傷害她侮辱她可以肆無忌憚。對這種“高高在上”的人,不用講道理,不用講法律,以牙還牙就是了。

可能是上輩子親生女兒的遭遇,安然對這些不把人當人看的“人”,實在是厭惡至極。有生之年,她真想弄死這些家夥,越多越好。

***

出了正月,紅星縣下雪的日子也就正式結束了,太陽一天比一天大,直楞楞掛在天上,曬得人暖和極了。生產隊的婦女們,又全員出動了。

包淑英現在不再是人人都可欺負的寡婦,因著閨女的關系她現在也成了半個紅人,在隊上也成了別人照顧的對象,“他五媽,糞放著,我來挑。”

鴨蛋他奶奶,快五十的中年婦女了,一把子力氣卻很大,擔起兩桶滿得快溢出來的臭熏熏的豬糞,走起路來踉蹌也不打。安然從旁邊路過,不得不佩服的豎起大拇指,這玩意兒不僅重,還臭啊。

“嬸子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給小麥追肥呢安會計。”

安然兜著小貓蛋,這孩子是真不怕冷,雪一停就不願戴帽子,一頭烏黑的頭發被壓得卷卷翹翹,像個洋娃娃。人可精著呢,聞見臭味立馬調頭,趴媽媽懷裏,還會憋氣。

安然頓了頓,“現在就要追肥了嗎?”

如果她沒記錯,昨兒跟姜書記去看小麥的時候,小麥芯子才剛冒出來兩公分,就是俗稱的返青。

“可不是,咱們小麥返青的時候追肥很重要,追得好產量都能高不少哩!”

小麥返青開始追肥,這是整個華國古往今來的規律,如果不是多活了一輩子,安然也不會知道,宋大工程師不僅能搞軍工研究,制造出一飛沖天的航空重器,居然還會種小麥!他曾在報紙上發表過一篇文章,討論的就是到底什麽時候才是小麥的最佳追肥時期。

雖然當時他的文章反響平平,但十年後卻被著名農業學家給證實,他那篇文章也成為農業學專業的學生引用頻次最高的文章。

小海燕現在缺的就是糧食,能多產一斤,就能少一個鐵蛋牛蛋這樣的小可憐。安然想了想,決定還是去找姜書記,正巧,村裏幾個老把式也在,正商量著怎麽分配農家肥的事兒。

隊上肥料有限,各家產的都想往各家自留地裏施,隊上公用的就只有牲口棚和豬圈裏產的那麽點,頂多百來斤。而且吧,有的社員施的時候還搞夾帶,把公用的農家肥偷回家,愈發加重了肥料的短缺。

這時候常出現的“奇景”就是——自留地的莊稼一家比一家長得好,生產隊上的,那就是地裏最黃的小白菜,像營養不良的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孩子。

婦女生產小隊種藥材也缺肥料,從大隊上瓜分了一部分出去,現在給小麥追肥的用料就更緊張了,搞不好許多麥子都得一直營養不良下去。

跟能填飽肚子比起來,中藥材還真啥也不是,難怪老把式們唉聲嘆氣,罵罵咧咧。

安然倒是一點兒也不生氣,誰的孩子誰心疼,這是人之常情。

“姜書記,如果你們是為追肥的事操心的話,能聽我說幾句嗎?”

姜書記:“……”我不同意你就會不說嗎,我們潑辣的小安會計!

“是這樣的,如果大家現在為肥料不足的事鬧心的話,不如咱們就等等,等二十天左右,咱們再追肥。”再攢點。

“啥?二十天!到時候麥苗都拔節了,還咋追肥?”

“那時候幹脆就別追了,看老天爺臉色,能產多少是多少吧,反正安會計又餓不著肚子。”

“就是,拔節的時候肥料一上,那就成了光長個子不長腦子,到時候別的隊麥子都做成餅了咱們才開花,還不得讓人笑死!”

……

大家七嘴八舌,說的都是這個時代老莊稼漢的經驗。

安然也不出聲,坐到上位,在氣勢上形成一種壓迫感,才說:“叔伯們,我知道咱們華國的傳統都是返青時追肥,這樣能讓麥苗長得更好,桿莖更粗壯……可是,大家想過嗎,麥穗結麥粒不靠桿莖。”

“那靠啥?”有老人氣呼呼的問,他們不像年輕人,忌憚安然的潑辣,怎麽著她一乳臭未幹的女同志還比他們種了一輩子莊稼的人懂嗎?

“麥粒結多大,結多少,靠的是成漿,麥穗裏成漿越好,麥粒就越大越飽滿也,我說的對嗎?”

“這誰不知道,你倒是說點我們不知道的啊。”

“那成漿又靠什麽呢?大家想過嗎?”

有人說靠水分,有人說靠陽光,安然說:“不是,靠的是小麥葉子。”

眾人大笑:“你這說的什麽胡話,成漿跟葉子有啥關系?牛頭不對馬嘴!”

當年,宋大工程師這篇文章剛出來的時候,確實有些人暗地裏罵他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好好的搞軍工的你就搞軍工唄,你還瞎摻和種地的事兒,能有老農民懂嗎你?

甚至,業內還有人說他是想要幹“廣撒網重點捕撈”的事兒,沽名釣譽,這在科研界是很讓人看不起的。

安然忽然就有點同情他了,他當時肯定是心血來潮偶有所得,想要造福於民所以才毫不猶豫發稿的,對來自同行和外界的鄙視、誤解,他都一言不發,沒為自己解釋過一個字。

因為,他的時間太寶貴了。

可要說心裏不舒服,肯定會有,可他楞是能做到不把情緒帶到工作中,創造出一個又一個軍工奇跡,讓這個國家的軍事力量呈數量級的增長……在商言商,光這份毅力和韌勁,安然覺著他無人能敵。

他對得起他死後國家和人民賦予的榮譽。

是的,宋致遠也死了,死在她死後的兩個月,報紙上說是實驗室起火,本來按照實驗室結構布局和平時的應急預案,他完全可以跑出來……也不知道為什麽,公安勘察現場的時候發現,他沒有逃生的痕跡。

他是自願的,活活被燒死的。

生前,他就是個頭發花白沈默寡言的帥老頭,就跟路上我們會遇見的任何一個退休老頭差不多,不同的是,他沒時間遛鳥下棋逛公園,他把自己的青春貢獻給了他熱愛的事業和國家。

死後,他默默無聞,按照遺願,他的骨灰被送到陽城市紅星縣響水生產隊公墓群,獨自沈睡在一個黑漆漆的墳包裏。

直到死後二十年,也就是安然做阿飄的最後一年,他的科研成果才被公之於眾,世人這才知道,原來當年那個鬧農業笑話的人,真的是位大科學家!新華國航天工程的奠基人!

青年們為他灑了一把熱淚,有人給他墓前送花,有人為他網上起高樓建超話。

然而,他已經看不見了。

安然心裏很不是滋味,他不通人情世故,他說話總是讓她吐血,他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誰跟他過日子就要做好喪偶式婚姻的準備,可……他真的是一位值得敬佩的科學家。

安然穩了穩心神,她決定,能讓世人對他少一點誤解,她的重生也值了。“有一位很偉大的科學家說過,麥穗的大小和多少,靠的就是葉子,因為葉子上有一種東西叫葉綠素,是植物進行光合作用最重要的原料。葉綠素越多,光合作用越充分,成漿越好,麥粒也就越好……”

她不卑不亢,逐字逐句,所有人都聽懂了。

可就是聽懂了,所以才疑惑:“真的是這樣嗎?”

“以前的老把式不是說,拔節再追肥會晚熟嗎?還容易伏倒。”

到底該聽誰的,信誰的,姜書記沒底。

因為他也跟老把式們一樣,一面是幾千年的經驗,一面是貌似有點道理的科學分析,好像兩邊都有道理。

安然也不著急,“這樣吧,各位叔伯可以先想一下,如果覺著我說的有點道理,那咱們晚上八點,再開個會怎麽樣?”

大家紛紛松口氣,還真怕她窮追不舍。能回去好好想想,挺好的,這年輕人做事就是太麻溜了些,其實也不是不講道理。

安然當老總習慣了交代任務的時候下時間通牒。

她今晚就要把事情定下來,一面是因為麥苗長勢不錯,追肥不能再耽擱,必須速戰速決。另一面嘛,也是聽說何隊長老兩口上城裏老二家去了,趁沒人給她唱反調,以免夜長夢多。正想著,姜書記佝僂著脊背慢悠悠地進來了,他手裏還拿著根旱煙鍋,煙絲還沒卷上,一小包脹鼓鼓的塞在胸前口袋裏。

老爺子沒別的愛好,就喜歡抽旱煙。別人家自留地都是種糧食種菜,他家卻是種旱煙,一年到頭就指著那麽點樂趣。

“姜書記屋裏坐,媽快給書記盛碗面。”

姜書記擺擺手:“吃過了,他五媽別忙活了。”他倒真不是這種貪小便宜的人,每次上誰家裏說事兒都不會挑飯點去,哪怕趕巧遇上也一律宣稱吃過了。

小貓蛋還沒餵好,安然就把他請進廚房裏,一面餵孩子一面打算聽聽他要說啥,是什麽重要的事讓他突然造訪。

桌子上只有包淑英和小貓蛋,倆虎頭虎腦的男娃娃正蹲在竈旁的地上,抱著個比他們腦袋都大的搪瓷盤呼哧呼哧的吃面條,腦袋脖子上全是汗,嘴角紅彤彤糊了一嘴,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吃雞血呢。

姜書記頗為意外:“這娃娃在你家呢,我就說今兒咋不見人。”

牛蛋擡頭,抹了抹嘴巴:“六爺我來安阿姨家吃飯,以後都給她當兒子了喲,對不住你啦。”

“那你前天不是才說給我們家當孫子?”

牛蛋吐吐舌頭:“哎呀,那你家的玉米饃饃也沒我安阿姨的西紅柿雞蛋面好吃不是?”

得吧,這就是個為了吃的能給全村人當孫子的家夥,鐵蛋對他的好感瞬間煙消雲散,真是一點骨氣也沒有。

老爺子呵呵笑著,又逗了逗呲溜呲溜吸著軟面條的小貓蛋,這一家子啊,老的老,小的小,還多了個蹭飯的,全靠安會計一人養著,要不潑辣,還不得讓人連骨頭都吞掉?“小安,你還記得你這套理論是誰跟你說的嗎?”

“啥理論?”安然怔了怔,“哦,書記是說看葉綠素追肥的事啊,記得,就是小貓蛋爸爸。”

呼啦啦,不論大小五顆腦袋呼啦啦就轉過來,盯著她。

安然笑笑,給孩子擦擦嘴,她從不否認也不回避這個“丈夫”的存在,別的不說,他對國家的貢獻,對孩子在金錢和成長方面的付出真的是個很優秀的男同志,既然要為他正名,那就從現在開始吧:“貓蛋爸爸在農業種植方面有點研究,書記您知道咱們紅星縣莊稼畝產量最高的是哪個生產隊嗎?”

“當然是你以前插隊的響水生產隊,每次開大會少不了表揚。”那邊的書記隊長哪次不是嘴都給笑歪。

“那您知道他們畝產高的秘訣嗎?”

“莫非也是小麥拔節才開始追肥?”姜書記有點激動,似乎發現了“財富密碼”。

安然搖頭:“追肥的事那邊就是因為沒聽貓蛋爸的,現在畝產已經到了瓶頸期,怎麽也上不去,那邊的人很是苦惱。”

“那麽高還有啥苦惱,真是貪心!”老爺子羨慕死了都,他要也能把畝產量提到他們那樣,他每天睡覺都能笑醒好嗎!“那他們是怎麽提上去的?”

“靠的就是小貓蛋爸爸,他發明的犁田機、施肥機、薅草機、收割機,一臺機器幹了一個村民小隊的活計,還不帶歇息的……就拿咱們開荒來說,如果能有割草機和犁田機,我們三天就能幹完現在這些活計,壓根不需要婦女們苦這麽多天。”

隊上的耕牛只有兩頭,她們倒是想借也排不上號啊。更何況借耕牛還得提供飼料,她們連自個兒都吃不飽,哪來的飼料,所以大家寧願一鋤頭一鋤頭的挖,一鐮刀一鐮刀的割,哪怕手上再多的血泡。

刀耕火種,說的就是現在小海燕的現狀。

那些機械,老爺子還是生平第一次聽說,男人嘛,天生對機械就是敏感,激動的臉色泛紅:“小安你快給我詳細說說,犁田機是怎麽回事?不用耕牛嗎?”

安然於是簡單的說了幾句,“其實我也不是很懂,只是他爸鼓搗的時候在旁邊見過,他唯一跟我細說過的就是拔節追肥的事兒。”瞎掰。

姜書記的臉色逐漸嚴肅起來,背著手踱步,蒼老的頭顱低垂著,仿佛地上有錢。他的頭發已經白了三分之二,身上沒有一件不打補丁的衣服,哪怕是夏天穿的紅色背心,也打著五顏六色的補丁,滑稽又心酸。為了社員們能吃上飽飯,他進行了很多次嘗試,成功了,大家覺著今年雨水真好。不成功,大家覺著語錄書記就是愛瞎搞搞。

哪怕是安然,作為一名註重實際的成功商人,剛開始搬來的時候也不喜歡這位動不動就背語錄的書記,總覺著他喜歡搞虛頭巴腦的東西,跟後世遇到的那些什麽街道辦主任啊什麽局長的基層小領導沒啥兩樣。可這幾個月接觸下來,她發現她錯了。

“這樣吧,咱們隊的小麥分兩批,一批按往年慣例返青時節追肥,一批按你說的,拔節再追肥。”他下了很大的決心,麥子就是石蘭人的命,種不好一年都得餓肚子,就像老把式們罵的,他們是在拿著莊稼人的命在瞎搞搞。

可以想見,他下了多大的決心。

安然也很意外,她一開始都沒想到一半一半的搞,這就是現成的對照實驗啊,常規組和治療組每一天都在社員們眼皮子底下,誰都能看見它們的變化,等到了收割的時候,黑貓白貓立馬見分曉。她有信心,只要看見實打實的效果,社員們來年肯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果然,會上老把式們本來還半信半疑,當聽說兩種施肥方式各半的時候,一個個都不說話了。甚至,為了減小新方法推行的阻力,她還自個兒要求:“保險起見,我相信幾位叔伯吃過的鹽巴比我吃的飯還多,不如我們三分之二的小麥依然用老方法追肥,三分之一用來實驗新方法,怎麽樣?”

該激進的時候鐵著頭沖,該退步的時候也要退。這年輕人是真不錯,老把式們一致覺著。

於是,趕在何隊長回來之前,定下辦法,小海燕生產隊又開始忙碌起來,大家施肥的施肥,撿肥的撿肥,井然有條。現存肥料剛好也只夠三分之二的麥子用,還剩二十天,全隊的孩子出動,撿糞去咯!

就連鐵蛋牛蛋這樣六七歲的孩子都成了撿糞中堅力量,每天跟在牛屁股豬屁股雞屁股後頭,恨不得它們一拉就雙手捧上,因為稱重是算工分的。

天氣暖了,植物旺盛的生命力開始展現,黃芪冒出一根根細苗苗的嫩芽,就跟豆芽似的。就因為這,安然都不敢帶小貓蛋上藥材地裏去,因為上次豆芽燜肉太好吃的緣故,小丫頭現在一看見嫩芽似的植物就要抓,抓來就要塞嘴裏,讓她防不勝防。

一切芽芽,都是豆芽。

當然,既然黃芪苗苗已經起來了,陳六福那兒藥材又很緊缺,安然可並不打算就守著這七八畝藥地發家致富。唯一的方式就是擴大規模,藥材種子多的是,只要有地方種,婦女們有的是力氣,肯定能把苗苗伺候好。

而擴大開荒面積是個大難題。

因為啊,婦女們幹了這麽久,累得都不成形了,好幾個直接就把奶累沒了,她不能把人往死裏用啊。她曾經算半個“資本家”,也沒幹過把人當牲口用的缺德事。

而隊上的牲口,她們又排不到。

帶著心事,安然兜著小貓蛋,上田埂邊轉一圈,看看遼闊的,綠油油的土地,一面有種給貓蛋打江山的成就感,一面又覺著明明多的是荒山野嶺卻沒人力來開,感覺像損失了幾個億。

難受。

忽然,不遠處,一群撿糞主力軍呼啦啦跑過來,跑得最快的是鐵蛋,他甩著兩條瘦瘦的筷子一樣的長腿:“姨,姨你快跑!”

安然一楞:猛虎下山來吃人了嗎?

“快跑啊,鬥天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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