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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三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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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 一條逶迤的綠帶有節奏的前進著,仿佛一條綠色的毒蛇,鮮艷的紅舌藏在人類看不見的地方。村口老人定睛一看, 揉了揉老花眼:“又來了。”

是的, 又。

以前, 小海燕村下放幾個京市來的“臭老九”,他們還專門來鬥過呢, 什麽聽過沒聽過的整人“游戲”,他們都弄過,其中有一個就被逼瘋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大槐樹下那個癡傻的身影,目露同情。

也不知道, 這次又是誰遭殃。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他好比大松樹冬夏長青, 他不怕風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凍, 他不搖也不動, 永遠挺立在山頂【1】……”慷慨激昂的歌聲中, 一群十八九歲的年輕人,穿著綠色軍裝, 挎著綠色書包,就這麽邁著整齊的步伐,雄赳赳氣昂昂走進了小海燕。

不知道的, 還以為是哪個學校的學生。

不過, 也有個不像學生的,三十出頭的男人,綠軍裝兜不住他鼓出來的肚子,最後一個卡扣的皮帶也系不住他的褲子。

領頭的年輕人上前, “啪”敬了個軍禮:“同志你好,我們是紅星縣鬥天會革命小隊的戰士,你們是小海燕生產大隊嗎?”

老人目不斜視,不說話,還“tui”了一口痰。

“同志,請你回答我的問題,這是主席的最高指示!”

“他耳朵聽不見。”有個牙掉光的老太太,口齒不清的說。

司旺八不耐煩地走上前:“劉向群你跟他們廢什麽話,不是聾子就是瞎子的,我知道安然家住哪兒,咱們直接殺過去就是。”

這人姓司,家裏兄弟幾個排行第八,所以叫司旺八,以前一直沒錢娶媳婦兒,光棍打到三十歲,終於遇上個寡婦。寡婦頗有姿色,男人死了好幾年,以前還在縣城裏開了家米店,後來公私合營被政府買斷後得了老大一筆錢,政府還給分配了好工作,就在縣糧站工作,那日子過得不要太舒坦。

寡婦雖然快四十五歲了,可耐不住她工作好,又有家業,司旺八牙一咬,眼一閉,咱倆結婚吧!

當然,寡婦的兒子也就比司旺八小兩歲,他知道這輩子也不可能再擁有自己的親生骨肉了,所以別的都不在乎,就想弄個工作,弄點錢,以後好養老。

在國營飯店雖然說出去難聽,只是個掃廁所的,可他終於是脫離農業戶口了,哪想到還能遇到大革命,那就是他翻身改命的機會啊!

“司大哥,市革委會說了,咱們要文鬥,不要武鬥,盡量能教育的教育。”

“她安然就是個走資派,教育個屁!”司旺八氣得頭發一根根豎起來,最看不慣的就是這些年輕人,自以為上過幾天學,知道幾個字兒,就整天“紅頭文件”“上頭指示”的,不就是看不起他不識字嘛。

他司旺八不識字,不也當上副會長了嗎?不也把那些文化人弄去挑大糞了嗎?

劉向群是挺看不上他的,可沒辦法,他這會長還沒他副會長有威信,因為他總是帶著“戰士”們鬥人,哪兒有個家產豐厚的資本家餘孽,哪兒有個小富農他一清二楚,每次跟著去的人都能或多或少摟點東西,既幹了革命,又填飽肚子,誰不喜歡?

司旺八推開劉向群,大踏步往包淑英家奔去,平時熙熙攘攘的村道,此刻連一只狗半只雞也沒有,整個村子仿佛被一團烏雲壓頂。

安然可就不一樣了,她淡定極了。把鐵蛋牛蛋叫回家,將小貓蛋捆他們身上,重要的存折收音機自行車這些,全都挖個地窩子,藏好啦!

糧食和米面油嘛,本來也沒多少了,和著五只花花姐妹團一起她全拎去姜書記家保管。頓時,家裏就只剩幾個空櫃子啦。

鬥天會剛殺到,姜書記和趙隊長也帶著幾名民兵趕到,忙著給小將們倒水,搬板凳。“同志們一路辛苦了,快坐快坐,咱們隊的社員要有誰做的不對的,你們傳個話就是,我們保準把他教育得妥妥的,哪用你們跑這麽遠。”

“就是就是,咱們姜書記是這石安公社學習最高指示學得最好的。”

“呸,不就會背幾句語錄嘛,誰還不會似的。”司旺八總覺著趙隊長是在諷刺他不識字沒文化。

“少套近乎,哪個叫安然的,給我出來。”他往院子裏一坐,老太師似的,聲如洪鐘。

村民們陸陸續續趕到,有看熱鬧的,有真心替安然擔心的,也有害怕事情會連累到整個生產隊的……畢竟,她現在可是會計,經手的事兒不是一件兩件,要真查起來,所有人都得配合。

“哪個王八在叫我?”

哄堂大笑。

因為司旺八司旺八,背後誰都叫他死王八。

“你!”司旺八氣得脖頸上青筋直冒,氣勢高昂,義憤填膺地說:“我不跟你一般見識,我們是領袖的好同志,人民的好戰士,我現在代表最高指示批評你,你的所作所為……”

“等等,最高指示我知道,具體是哪一條?”

司旺八平時只管鬥人,但凡提到“最高指示”,誰也不敢還嘴,這還是第一次被人問住的。當然,他不慌,他有的是幫手。

“劉向群同志,請你轉達最高指示。”

劉向群給他指使懵了,本來這一次來就是以談話為主,哪來的指示,那不過是噱頭罷了。

安然總覺著,這個叫“劉向群”的小同志她有點眼熟。重生以後她肯定沒見過,這可以肯定,但上輩子見過的人太多了,她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起來。而且,這種眼熟還莫名的帶著點心疼,居然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因著這層關系,安然也不願為難他,對著司旺八說:“既然你要批鬥我,又傳達不出最高指示,那你就說說,我有啥錯處吧。”

“大家看她家裏的擺設,這樣的三門櫃六鬥櫃,不是資本主義作風是啥?你身為小海燕生產隊的會計卻生活奢靡,一點也不艱苦樸素,一點也不同情勞苦大眾。”

這些,其實都是何寶花事先打聽好,告訴他的,就防著臨場找不到批的點來。

果然,鬥天會的人和小海燕社員們伸頭一看,她們屋裏擺設真不賴,哪裏像別的農民家庭,一貧如洗,一眼就能看到底。有些貧苦出身的年輕人,心裏就不是滋味了,一種叫“階級認同感”的東西冒出來。

“你知道我的這兩件擺設怎麽來的嗎?是我沒有住處,我的父親陽三棉優秀黨員安容和同志同情我,贈予我的,我沒有花老百姓的一針一線。如果送我家具也有錯,那就是人理常倫,骨肉親情也有錯,那你們應該去批安容和同志,而不是我。”

“可不是,人家親爹給的,你還有啥說的。”

安然篤定他司旺八還沒這個膽子動陽三棉的人,因為今年的棉紡織生產是整個陽城市的工作重心,上頭地委書記市革委會都保著他呢。再說了,就是真去批了,以徐紅梅和安雅的本事他們也只能鎩羽而歸,搞不好還得損兵折將。

這倆人壞是壞,為了她們的既得利益絞盡腦汁,但在她們的保護下,安容和上輩子可是安安穩穩退休,壽終正寢的。

司旺八噎住,優秀黨員,還是副廠長,那可不好辦,沒想到這小會計還真是牙尖嘴利。對於一個幾乎沒鎩羽過的人,現在這種狀況挺不好受,社員和小將們全都眼巴巴看著,等著他要回句啥呢,可除了無能狂怒,他居然屁也放不出一個。

“主席尚且說自個兒‘有個原則,遇事不怒,基本吃素,多多散步,勞逸適度’【2】,你怎麽就怒成這樣了呢?你看看你那屎肚子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民脂民膏,主席尚且基本吃素,你比他老人家吃得還好,你哪來的臉說你艱苦奮鬥!我看你就是好逸惡勞偷奸耍滑不幹人事!”

字正腔圓,聲音又大又清脆,幾乎是一字一句的,安然保證讓所有人都能聽清,她就是要讓這些窮苦的,掙紮在溫飽線下的人看看,他們跟著革命,跟著“造反”,造得肚子都吃不飽了,帶領他們的的人卻吃得滿腦肥腸,他們圖什麽!

尤其那劉向群,瘦巴巴一小夥子,兩條大腿捆一起還沒人司旺八一只胳膊粗,人倒是長得不賴,眉清目秀的,就是臉太黃,黃裏還泛著青,像個放了三個月即將要發芽的瘦土豆。

安然指著他說:“劉向群同志,你高中畢業幾年了?”

“三年。”

“那我問你,你現在哪兒上班,什麽單位?”

哪有啥工作單位啊,這些人都是高中時期就是紅衛冰主力軍,畢業也不插隊,被司旺八糾集著鬥天鬥地,東家混兩頓,西家混一餐,別說工作,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看,說不出來了吧,你們一個個年輕力壯不參加勞動,不事生產,祖國缺什麽你們知道嗎?”

大家都不說話,只有司旺八還梗著脖子,呼嚕呼嚕癩蛤蟆似的喘氣。

“國家不缺跳梁小醜,缺的是糧食,是鋼鐵,是紡織品,是汽車,是坦克,你們這麽一天天鬥這個整那個的你們是能給國家整來糧食還是鋼鐵,啊?”

青年們垂下了他們驕傲的頭顱。

這兩年大環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好轉,全社會已經從革命的瘋狂中清醒過來,該幹嘛都幹嘛去了,就他們,其實人之初性本善,他們也知道這樣做好像不對,要真是壞分子也就罷了,可副會長支使他們鬥的,都是些什麽人?教師、醫生、公安、工人,任何一個放在外頭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你們想過沒有,你們吃著國家提供的糧食,幹著阻礙國家前進的事,你們配嗎?”安然直接罵了一句,“小小年紀,都給我該幹嘛幹嘛去,有力氣使不完是嗎?是國家讓你們吃太飽了嗎?”

對不起,她實在是氣死了!要是將來小貓蛋敢玩這些她打斷她的腿腿。

社員們只知道安會計潑辣,但怎麽也想不到她會潑到這程度,連天不怕地不怕的鬥天會都敢罵,罵個狗血淋頭,罵到不敢回嘴。

姜書記悄悄抹了抹眼睛,這麽多年啊,終於有人敢這麽罵了,罵出他的心裏話。

眼看著自己來了半天啥也沒辦成,司旺八眼珠子一動,忽然想起何寶花說的,這個安然是城裏來的,細皮嫩肉吃不了苦,經常逃避勞動……“安然你跟我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說。”

別人是先禮後兵,他是硬的行不通那就軟的,而在安然看來這不就是赤裸裸的慫包蛋一個嗎?

對慫包蛋,就要趁勝追擊,一壓到底,搞到他破防:“有事在這兒說就是,孤男寡女進一個屋想像什麽話,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眾人大笑。

司旺八冷哼一聲,小聲說:“你很想回城吧,如果我沒記錯你原先可是非農戶口,還是效益最好的陽三棉,我有辦法把你弄回去,只要……”啥叫循循善誘,這就是。

這年代,多少人做夢都想農轉非,而安然能轉回去不僅她自個兒受益,以後小貓蛋上戶口也是隨媽的。他原本以為,安然必將感激涕淋,然後他就正好提出……

這不,安然居然對著他淺淺的笑了笑,司旺八整個人仿佛觸電一般怔住。他正值壯年,天天面對著四五十歲的老妻,現在忽然看見個漂亮的,鮮活的,仿佛帶刺玫瑰一樣的女人,他整個人都傻了。

忽然,安然眼睛一亮,大聲道:“婦女同志們咱們快謝謝司會長,掌聲響起來。”

大家不明所以,但都聽安然的話聽習慣了,一經帶頭,院裏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把個司旺八捧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聽說咱們的婦女不辭辛苦的開墾荒地,司會長大為震動,剛剛司會長主動要求帶著鬥天會的小將們幫咱們開荒,不開出三十畝地他和兄弟們絕不離開,他勢要將自己青春的汗水揮灑在咱們小海燕的土地上。”

啥?給開荒啊!

陳大娘鴨蛋媽為首的婦女們高興瘋了,她們正愁沒勞動力開荒,瞌睡居然就有人送枕頭來,一個個高興得臉色漲紅,雙眼冒光,看著他們不是人見人恨的紅小將,而是送溫暖的八路軍啊。

快樂是會傳染的,鬥天會的小將們再怎麽爭強好鬥,那也是一群孩子,看著一群跟他們母親姐姐差不多年紀的婦女流下開心的淚水,他們也被感染到,不管不顧的鼓掌,司會長實在是太好啦!

於是,鋪天蓋地的掌聲淹沒了司旺八,當著這麽多人,他“說出來的話”還能反悔嗎?

安然指著後山,“咱們隊土地少,吃不飽,要是能有你們加入,幫他們吃飽飯,主席老人家在京市知道也會感謝你們,這樣的你們是人民的好衛兵,好戰士。”

“走啊兄弟們,咱們給小海燕的社員們開荒去!”劉向群高舉拳頭,鬥志昂揚:“你們隊去哪兒領農具?我們現在就開幹,走吧司會長。”

司旺八苦著臉,就這麽在眾人的歡呼雀躍中,眾星拱月的走向了後山,那兒有幾座山頭的荒野等著他們。

年輕人有使不完的力氣,這是真的,大小夥子們一個個正是掙滿工分的年紀,兩三個婦女合力都擡不動的大石頭,他們一人抱一個,扔。

婦女們鋤不動的沙石地,他們一鋤頭下去就能把盆大一塊土坷垃翻過來。

反正,四十多個鬥天會小將們,幹得風風火火。因為他們相信,司會長說是為人民服務那就是為人民服務,種地也是幹革命!

“安會計你說那群紅……是不是有那個,毛病?”鴨蛋媽開心了幾天,本以為過過癮也就回城裏過好日子去了,怎麽還越幹越起勁?一個禮拜就把她們一個月才能幹完的活給搶光了。

這,讓她們接下來幹啥呢?沒活幹她們就沒工分啊,安會計小本本上可是記著呢。

“對,而且病得不輕。”

“還真是啊,那你說是啥病?真想讓我家鴨蛋也生這個病。”懶蛋是真懶,整天不見人,讓他帶一下妹妹小糖妞他說他是男人,咋不看看人比他還小的鐵蛋,整天把小貓蛋兜在身上。

“中二病。”

“啥,中啥?”

安然笑笑,也不好跟她解釋:“你們就放寬心吧,該幹嘛幹嘛,只要安安心心等著種藥就行。”

“那他們的夥食……”家家戶戶的糧食都金貴,其實打心底裏是舍不得給外人吃的,可他們又是在幫她們幹活,不給又不像話。

“那天司會長不是說了嗎,他們自帶幹糧,不能因為為人民服務就拿老鄉的東西,堅決不拿咱的一針一線是鐵的紀律。”

鴨蛋媽咋舌,“他說過這話嗎,我咋沒印象?”

安然趕緊走了,這人還真認死理。反正她才不管他們吃啥,以前從別的“壞分子”家裏薅的東西,夠吃好幾個月呢。

***

驚蟄過後,村裏人的日子終於好過些了。雨水一下,山上綠起來,小野菜們一個個害羞的娃娃似的,冒出了土皮,終於有綠色菜吃啦!

種下去的藥材都露出嫩生生的尖尖,周圍用竹子編的圍欄圍上,以免放牛娃不註意,讓牛啊羊啊驢子啥的吃了它們。竹籬笆裏頭是藥材,外頭安然就讓大家種上爬藤的瓜豆,茄子辣椒,小蔥大蒜,一切能吃的蔬菜。

因為這是整個婦女生產小隊種的,成熟以後也是大家一起按工分分配的,又沒拿去賣,又不獨屬於某個人,完全符合國家政策,誰也說不出個不對來。

那嫩生生的瓜藤爬滿了竹籬笆,開出黃色的毛絨絨的小花,路過的看見,誰不羨慕嫉妒恨吶?

“媽你說安會計那腦子,咋就能想到這麽多招兒呢?”金蛋媽媽,每從藥材地邊經過一次,就得感慨一次。

“哼,不就幾個瓜瓜豆豆的,咱家自留地沒有?瞧你眼皮子淺成啥樣。”何老婆子心裏正酸著呢,兇巴巴地說:“你有那閑工夫,趕緊把自留地侍弄好。”

“那你咋不侍弄呢?整個村裏也沒你這麽享福的老太太,五十歲不到呢就不用上工了,啥都指派著咱們做,你說……”

“噓……你能不能小聲點,我不上工,可我工分一分沒少拿啊,你有個屁的意見!”

金蛋媽撇撇嘴,好吧,看在她還真沒少掙工分的份上,就不跟她掰扯了。她現在滿心滿眼都是婦女小隊的瓜瓜菜菜,總感覺沒參加這個小隊就是最大的失誤,失誤到家了!

為啥?

因為啊,她姐姐嫁在市裏第三棉紡織廠,一家子工人,條件挺好,平時啥也不缺,就缺點她們農村人的新鮮蔬菜,每年她都給送不老少呢。

可家裏種的終究有限,婆婆又整天只記掛著小叔子,有啥好的都摟他們懷裏,就說院裏那圃韭菜吧,明明是她天天燒火盆子蓋稻草精心伺候出來的,她姐沒吃上一口,卻讓小叔子吃了,你說氣不氣人?

可婆婆又是村裏第一潑婦,她惹不起,只能從別的地方想辦法了。

鐵蛋最近可是牛氣沖天了,他吃土豆不是快吃吐了嘛,安然就讓他去挖野菜,那肥嘟嘟的蕨菜桿兒,剛有巴掌高就讓他掐了,還有那嫩綠的蒲公英,每天都能摘滿滿一筐野菜。

大家都缺綠色蔬菜吃,上山的孩子那可真是太多了,唯獨他每次都能滿載而歸,安然誇過幾次,他尾巴都給翹上天了。

這不,今天更過分。眼看著村小要開學了,安然就準備把他送進去,已經做過很多天思想工作,眼看著就快成功了,今兒他忽然嘴一撇:“不去,我不上學。”

“嘿,怎麽回事,昨天不是說給你一天時間想想就答應我嗎?”

“我就是不想讀書,沒意思。”

“怎麽沒意思了,書裏有那麽多故事,那麽多人物,都是你在小海燕村裏看不見的風景……你每天撿糞挖野菜就有意思了嗎?”

“誰說我要撿糞的,我再也幹這個了,我要……”他忽然就不說了。

安然那個氣啊,她上輩子是真發號施令慣了,上至各級領導公司股東,下至家裏的司機保姆,就沒有誰敢不聽她的。對鐵蛋,她已經拿出十二萬分的耐心,哄了又哄,威逼利誘全用了一遍……結果他臨陣反悔。

“何鐵蛋,我警告你,別跟我談條件。”

“不去不去就是不去。”他撅著翹乎乎的屁股蛋,跑了。

孩子上學,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安然決定了,鐵蛋這家夥就不配民主,沒商量的份兒,等開學就給塞教室裏去。

她最近還有別的事要忙,司旺八快被她榨幹了。她怎麽搞的呢?每天親自上山監工,名義是指導小將們開荒,實則監控司旺八,他但凡有想跑的苗頭,安然就堵上去,總得大聲吆喝著跟他說話,他的得力幹將們頓時將他眾(團)星(團)拱(圍)月(住),插翅難飛。

他要是想趁上廁所或者休息時間跑路,安然只要一聲哨響,出村的各個要道路口就會有婦女等著他,將他客客氣氣的“請”(綁)回山上,“司會長走錯路,在外頭繞了一圈,差點兒讓母老虎吃了,咱們這一帶的老虎啊,那是能吃人的。”

他要是想躲個懶,陳大娘就哇嘰哇嘰罵“那麽大個男人屁用不頂,只會吃軟飯”,別問,問就是罵別人,可所有人分明都在看他呀!

短短二十多天,他真是度日如年。

當然,他不在,國營飯店不能沒人,何寶花帶著她婆婆來找了兩次,都沒能見上人,就讓安然打發走了。

鐵蛋罷工,連小貓蛋也不帶了,說是妹妹老抓他頭發,這下,安然不僅要監工,還得帶上小貓蛋。最近她雙手的抓握力大大提升,見啥都得抓一把,經常是把鐵蛋的頭發抓疼了自個兒卻不知道,哥哥兇她她還以為是跟她鬧著玩呢。

為了頭發不遭她的毒手,安然只能把她兜胸前,“你哥都讓你抓得受不了了,小壞蛋。”

“咯咯,咯咯。”

“鐵蛋是哥哥,那我是誰呀?”她摸了摸女兒白乎乎的小手臂,總感覺沒以前胖了。

“木——啊——”

“媽媽,媽媽,是媽媽呀。”要說不失望是假的,自從上次無意間叫出一聲“媽媽”後,安然耐心教了兩個月,可她的小嘴巴就像被封印住一般,怎麽也學不會。

不過,跟鴨蛋家的小糖妞比起來,小貓蛋的手腳非常利索,已經能夠扶著板凳慢慢地站起來了,聽說糖妞有她這麽大的時候,還不會站,只會坐呢。

正想著,牛蛋噠噠噠跑進來:“安阿姨,那個人又來啦。”

“哪個人?”

“就是那個,死王八家那個老娘們。”

安然給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不許說人老娘們,說一次我打一次。”

牛蛋不服氣,“你老打人,我又不是鐵蛋,才不當你家小保姆。”

安然沒時間跟他鬥嘴,因為黃老太太來了。

這位黃老太太快五十歲的人,一套的確良衣裳,一雙綠色的散發膠味的解放鞋,頭發梳得光溜,露出一個跟偉人一樣的額頭,看起來倒是個挺正派的女人。

安然挺想不通,這樣的老太太怎麽會跟司旺八那樣的貨色結成夫妻,這年齡差距也不是一般大啊,說姐弟戀都不好意思。

“安會計你好,希望你別見怪,我又來打擾了。”

安然還沒說話,她又非常抱歉地說:“我這次也不是要讓你為難,是這樣的,司會長不在,二食堂總沒個主事人也說不過去,下頭廚師收銀員和服務員大小也有二十來號人,沒個人管著我擔心要出事。”

“你看這樣行不行,司會長已經知道錯了,也為人民服務了二十三天,我相信他的表現應該不會太差,你們開荒的工期還剩幾天,我能不能算成錢給你們?人我先領回去。”

條理非常清晰,安然感覺黃老太太是真不錯一人,前兩次跟何寶花一起來,都是何寶花又哭又鬧,只有她非常淡定的站一邊,這個“丈夫”回不回去,似乎不重要。

“那你一天補多錢?”

“是這樣的,他在單位一個月工資是四十八,相當於一塊六一天,你們還有幾天工期?”

四十八其實不低了,再加飯店福利待遇好啊,隨便帶點邊角料回家,家裏都不缺吃的。而安然的藥材地,當時說好的三十畝其實已經快開完了。

“老太太您也知道司會長是鬥天會的副會長,他在裏頭可是領頭羊,是其他小將們的奮鬥動力,精神力量源泉,他要是回去了,其他人群龍無首,我這兒的工作就得全部荒廢,畢竟當初是他拍著胸脯像主席老人家保證過的,這要完不成就是對主席撒謊就是對組織……”

“行行行,那你看一天三塊錢怎麽樣?”真是怕了她這張嘴,深谙“上綱上線”精髓。

“可以。”安然頓了頓,“但得是每人三塊,他一走,跑了幾名小將我就收幾個人的錢。”

那要是全跑光,豈不是一天就要收他們一百二三?黃老太太修養再好,也給氣歪了嘴,“安會計,做人沒這樣的,啊,咱們鄉裏鄉親,都是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你怎麽能……”

“我怎麽能,我就是能,就憑他當著全體社員和小將得面拍胸脯保證過的,主席老人家教導我們……”

“行行行,那你說吧,還差幾天。”要論背語錄,黃老太太也不差,可她現在沒心情。

“荒地開出來,還得把土筏子薅碎,打平,把草根草種曬死,再堆上底肥,才能種植作物,完成這些工作,少說也得一個禮拜吧。”

“安會計你這是獅子大開口啊。”

安然笑瞇瞇的,她就喜歡看別人討厭她又幹不掉她的樣子,“您要覺著多了,那就再耐心等幾天唄,如果他們不偷懶的話,應該很快就能完成工作。”

黃老太太,生平第一次,差點被氣死,她恨不得狠狠的撕碎安然那張笑臉,可是,一想到這次來的目的,她只能深吸一口氣,“行,那你說吧,我總共給你多少錢,你才願意放人。”

安然伸出一個巴掌,“先給五百,要有人中途逃跑或者消極怠工,再加。”

五百塊啥概念呢?這年代娶個媳婦兒也就幾十塊,就是招個上門女婿也不過百來塊,有這錢黃老太太都能重新給自己找個小丈夫了。安然其實就是想賭一把,看自己的猜測對不對。

果然,黃老太太想了一會兒,“行,我現在給你錢,你把他帶來,我得看看他是不是全須全尾的。”

安然心頭一緊,知道自己賭對了,這老太太今兒是帶著足夠多的錢,誓要把人接走的。可據她了解,司旺八就是個廁所經理,壓根不懂經營管理,每天去了單位就是喝茶睡大覺,飯店真正的管理還得靠全體職工的自覺。

有他沒他,其實一個樣。

甚至說,其他職工還更寧願他不在的,因為少了個屁不懂還指手畫腳的上司,誰都痛快。

黃老太來了三次,從來沒問過一句司旺八的身體怎麽樣,吃住在哪兒,條件怎麽樣,對這個“丈夫”的關心,還不如身為兒媳的何寶花。

她急著把他接回去,是為什麽呢?

這得從司旺八的“作用”上來看,他不識字,典型的不學無術的光棍流氓,再加上他鬥天會副會長的職務,這樣的人最適合幹見不得人的事,尤其是鬥人。

安然篤定,黃老太把他接回去,肯定是要讓他搞誰。

秉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原則,安然雖然暫時還不知道他們要鬥誰,但她最擅長的就是給人添堵,尤其是這倆老王八。

“老太太,您想過沒有,他不回去,其實也是好事一樁。”

黃老太太急著接人走,不怎麽耐煩,“何以見得?”

“因為他要是不回去,或者回不去,您的兒子不就能去頂他的飯店經理了嗎?”

黃老太一頓,是啊,她怎麽沒想到!

男人,尤其是這種年齡差距挺大的小丈夫,要說感情是沒多少的,最重要的還是已經成年的兒子。

安然早就打聽過,何寶花的丈夫黃光榮,年齡只比司旺八小兩歲,現在沒有固定工作,正在糧站給人當搬運工呢。工資低不說,還非常累,作為母親的黃老太,肯定想給他跑個工作。

“家裏已經有現成的工作崗位,您又何苦到外頭費勁跑?”安然羨慕的喟嘆道:“多體面一份工作啊,工資高,福利好,工作輕松還離家近,多少人擠破頭還掙不來呢。”

隨即,貌似無意的,她話鋒一轉,“如果頂不了飯店經理,那頂鬥天會也行,畢竟是副會長……”

“不行,我兒子不能去鬥天會。”黃老太剎住話題,把桌上的錢又收回隨身帶的綠書包裏,“我忽然想起來,家裏還有急事,我就先走了,別跟他說我來過,啊。”

“好嘞,您好走不送。”

大概知道他們要幹什麽事了,不過,放心吧,她安然絕對不會讓他們幹成的。

說話的工夫,小貓蛋已經睡著了,臉蛋趴在媽媽懷裏,呼嚕呼嚕,兩個小拳拳虛握著,像一只乖兮兮的貓崽崽。

而就在這時,陳大娘忽然神秘兮兮的趕來:“小安,小安,你男人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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