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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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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家裏發大水,人都沒了。”

這句話響起時,阮覓正看著窗外。

依舊是淅淅瀝瀝的雨聲,融進一片青綠之中。

看了會兒,她收回視線,神色沒什麽變化。

或許在旁人眼中,她這樣的表現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冷血了。

生恩養恩重於山,曾經也喊過父親母親的人在這場大水中喪了命,她卻沒有流露一絲悲痛。

關長玉是那對父母生的第一個男孩,當年阮覓還在平湘的時候,他已經是能記事的年紀了。

連綿的翠綠山峰裏,山坳處稀稀落落的人家。

日出日落,雞鳴犬吠,炊煙裊裊。

還有那個總在天剛亮時就出門,黃昏日暮才背著一個比人還高的筐回家的阿姐。

這是關長玉回憶幼年時僅有的畫面。

後來,即使他坐在門前,偏僻的小村落裏卻再也看不見那道身影了。

隨著年歲漸長,關長玉時而會懷疑幼時的記憶是否出了錯。

可能並沒有那樣一個人,也不存在那樣一道日日背著大筐回家的身影。

他也曾問過父母,可無一人提起此事。

至於後面年紀比他還小的弟弟,所能記住的事情更是不如他。

只有從村中人的閑談中,關長玉才能肯定自己的記憶沒有出錯。

確實有一個人,在小小的山村裏踩著餘暉歸家,然後再把在門前玩耍的他帶回屋。

至於阮覓此時的平淡,關長玉無法說什麽。

歲月中夾雜的種種,他僅在旁人口中聽說過,於是心中更為無措。

關於關長玉想的那些,阮覓並不在乎。她只是沈默片刻後問道。

“怎麽遇到的他?”

這個“他”是指誰,不用多言便知道。關長玉緊緊攥著茶杯,神色卻不知不覺放松下來。

“發大水之後,我跟著一些人從村子裏出來了。走到城外,在一群……人裏面看見了崔哥。”

一群什麽樣的人,關長玉沒有細說。

但想想也知道,大概是那些同樣被卷入水中的人,橫屍荒野。只是崔顏幸運的還活著,被關長玉看見了。

阮覓垂眸看著桌案上的茶盞,沒有說話。

室內有些安靜,關長玉再次局促起來,幾次想挑起話題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最後攥著手中茶杯,想到兩人方才說起的是崔顏,便提起了一些往事。

“我聽人說,你剛離開的時候,崔哥一言不發就要出去找你,只是那會兒他祖父身體不行了,他在門口站了很久,最後還是他祖父咳了一聲,才讓他慢慢走回屋裏。後來,我很多次看見他沒事的時候就坐在後山的坡上,對著鱗京的方向,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關長玉說這些話時,再也沒有喊過“阿姐”,似乎故意克制著,避開那個稱呼,害怕讓阮覓想起不開心的事情。

而他的話,也讓阮覓回想起幾乎被遺忘在角落裏的那段歲月。

初來鱗京時,她待在那個窄小的院子裏,也曾想過南方的窮鄉僻壤裏,是否會有人掛念著她。

每日不曾間斷的想念著,將她當成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似乎這樣便能證明她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可有可無的。證明她曾在燦陽下,鮮活的活著。

窄小而安靜的地方吞噬著人的神智,夜幕降臨時,心中的企盼更是比什麽時候都濃烈。

不過,她待在那樣的地方,無人與她交流,也無人告訴她什麽。

心底的期盼便一日日隱沒下去。

時至今日她才知道,原來確實有那樣一個人,在她睜著眼徹夜不眠,心中祈禱的時候,在遠方無聲的回應著她。

阮覓發了會兒呆,回過神後強撐著精神與關長玉說了幾句話,見他神色疲倦,便讓人去休息了。

室內獨留她一人,站起身,不知該去哪兒。

在原地靜默片刻,去了崔顏房中。

在他情況差不多穩定下來後,大夫便讓人將他與阮均衣分開了。

在爭執中被推入水中,昏迷時又被許多銳器撞擊,於是額頭與臉上都帶著傷口。

擦了點藥,傷口還是泛著艷艷的紅。

聽大夫說,今日差不多就能醒了。

阮覓站在床前,靜靜看著他。

她沒有愛過什麽人,於崔顏年幼時,她只將他當成個聊得來的朋友。畢竟他一向少年老成,清冷自持。全無那個年紀的男童的稚氣。

後來在長空寺相遇,她分明記得他。

那一眼掃過所見的眉眼,與她曾經想象過的,他長大的模樣全然一樣。

她這可以說尚未鋪展開來的一生,有旁人瞧不見的另一段歲月。

遺忘得比旁人快,生疏得比旁人厲害。

心中想的是一回事,可做出來的又是另一回事。

於是她裝作不相識,擦身而過。

再後來便是朝廷選拔參與比試者,兩人的相處機會才慢慢多了起來。

此間種種,若說機緣巧合,倒是沒有半分說服力。

兩個人背道而馳,不管往前走多久,終不會有再相遇的那一天。

只有當其中一個人折返回來,才有機會追趕上另外一個人,假裝不期而遇。

此時,她這一生唯一聞到過的冬雪氣息裏夾雜了血腥。

像是一個人在漫長歲月裏追逐另一個人,跌跌撞撞著長大。在無人瞧見的時光裏,傷口一次次裂開,血腥味便無法遮掩地飄散出來。

愛是什麽。

阮覓也不清楚。

她只知道,世間僅有一個崔顏而已。

那是個自幼相識,有著冬雪氣息,黑白分明眼眸的人。

……

門外是匆匆腳步聲,門內是極致的寂靜。

在這樣的寂靜中,阮覓終於覺得有些累了。她俯下身,發絲掃在崔顏臉上。

沈默地感受他有些微弱的鼻息。

發絲冰涼,末端偶爾一蹭,總帶給人輕輕的癢。

崔顏便是在這樣的癢意中睜開了眼。

阮覓怔了一下,沒有欣喜若狂,反而只是淺淺笑起來。

“醒了。”

她說話時並沒有直起身,於是溫熱的吐息盡數打在崔顏臉頰。他尚未完全清醒,幹凈眼眸裏殘留幾分茫然,只是那張臉一貫清冷,便也叫人看不出來什麽。

先是看著近在咫尺的人,而後再平靜將視線移開。

“嗯,醒了。”他回道。

與淡然語氣不同的是,那露在薄被外的指尖輕輕顫動了一下,手指蜷縮起來。

兩人的相處模式一向如此,平靜如水,也能稱一聲溫情脈脈。

可此時,阮覓完全打破了中間那條線。

她又笑了笑,沒有預兆地低下頭去。

……

午後。

阮覓正在房間內同人商量明日的事情,大夫身邊的學徒在門外大喊,歡喜得不得了。

“均衣公子醒了!”

室內一眾人頓時坐不住了,紛紛起身往外走去。

要說誰走得最快,那非阮覓莫屬了。

相比與其餘成年官員,她個子矮矮,卻躥得最快。

但到了阮均衣門外,她卻停住了。這也給了其餘人走在她前面的機會。

阮均衣剛醒,官員們驟然圍上去,一時沒註意便七嘴八舌地關心他的身體,顯得吵鬧。

於是很自然地被大夫趕了出去。

也是這時候,阮覓輕飄飄看他們一眼。

向來沒有表情的臉上,此時帶了點大度又溫和的笑。隨後施施然走了進去。

大夫醫術好,脾氣也是有些的。

雖說阮均衣此時已經脫離危險,可以同人說說話了。可按照他的規矩,這會兒壓根就不允許人進來。

可是方才那麽一大群人,這會兒只有阮覓一個,還安安靜靜的。鮮明對比之下,大夫倒也覺得能夠接受了,於是也沒有趕她走。

只是叮囑道:“說幾句就行了,別待太久啊。”

阮覓自是連連應道,乖巧至極。

大夫出門後,又看見門口這一大群的人。頓時豎著眉冷哼一聲:“圍在這兒幹什麽?還想等我不在這兒偷溜進去?”

那些官員被他兇怕了,每個都抖著往後退了好幾步,聽到這話拼命搖頭。

等大夫的身影徹底消失,他們面面相覷。

有人顫著聲說出自己的疑問:“我怎麽感覺……阮姑娘剛才……”

但要他說,又不知道怎麽說了。只是覺得自己好像被坑了。

另一人心有戚戚,很懂地拍了拍他。

“我也有這種感覺。”

“不愧是兄妹。”

“……確實如此。”

房內。

阮覓搬了張凳子坐在阮均衣床旁邊,不開口說話。

阮均衣笑笑,很快便道:“我錯了。”

分明阮覓什麽也沒說,他卻都看懂了一般,主動認錯。讓阮覓半分脾氣也沒有了。

心中嘆了口氣,“你沒錯。”

她這樣說,阮均衣也不反駁。還是笑著,濃黑長發散落在身後,靜靜看著阮覓。

兩人沈默下來。

阮覓在想,是否像阮均衣這樣舍己為人才能稱得上是真君子。

在家國面前,完全將自身視為無物。

無畏得可怕,決然得厲害。

作為親人,她痛苦擔憂。但是做為除去他的親朋好友外的,天下任何一個人,大概都會為世間有這樣一個人而感到高興。

人期待被拯救,期待有聖人於亂世誕生。

向上撐起天穹,向下撫慰萬民。

可她終究是個俗人,沒辦法犧牲自己,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身邊人犧牲自己。

撐著頭,臉隱在陰影中讓人無法看清。

在阮均衣看來,便是那坐在床邊椅子上的人,頭慢慢垂下去,逐漸只能看到個黑漆漆的頭頂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麽,也沒有點破,只是道:“阿覓如今可是平湘的英雄了。”

這句話中帶著笑,有些大人哄小孩的溫和。

阮覓一聽,咬了咬腮幫子才憤憤擡起頭。

“我哪裏是什麽英雄,只配當英雄的妹妹罷了。”

說完還翻了個白眼,顯然還是對於阮均衣不把自己性命當回事有些不滿。

故而語氣裏陰陽怪氣。

阮均衣倒是依舊笑著看她,眼神包容,任由她發些小脾氣。

在阮覓安靜下來後,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

“在我心中,阿覓就是英雄。”

頓時,手掌下的頭不動了,應當是在認真聽他說話。

阮均衣眼中笑意一閃而過。

“救百人是英雄,救一人也是英雄。阿覓所救之人,早已過百。為何看輕自己?”

“我沒有。”阮覓當即反駁。

她確實沒有看輕自己,只不過是看清了自己罷了。

要她當個聖人英雄,那是萬萬做不到。

她如今能做這些,只不過是因著手中有旁人沒有的東西,方便了數倍。他人覺得困難,付出所有都難以完成的事情,對於擁有了更多的她來說,只要說幾句話就可以做到,不需要付出太多。

若是將這些交給另一個人,對方也能做到。

所以,她或許能腆著臉受旁人一句“好人”的誇讚,但也僅此而已了。

作者有話說:

謝謝大家關心~

有點感慨,少熬夜,早睡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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