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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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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雲亭望著眉間黑色微微轉淡的九商,心中長出一口氣,卻不敢擡首去望一動不動的厲荷。在毒谷之中,滿身是血的厲荷將自己負在背上,口中輕輕哼唱的,正是前朝一首《清平樂》:“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輕輕柔柔,又帶了些不容抗拒的內力,灌入自己的雙耳,撫平自己受傷的經脈。

若厲荷不曾背負了捉妖姬之使命,可否不會這般殘忍狠戾?程雲亭微微有些茫然。她當年亦想同自己白頭偕老罷……她到底救過自己的性命,如今雖不是自己動手,她卻慘死在自己面前。程雲亭將九商摟得更緊一些,放佛只有這樣,才能教自己心中暖和一些,在這罡風獵獵的青渺峰上不再覺著冰寒。

錦玦嶺本同翠駝嶺一衣帶水,滄瀾將九商並程雲亭送入南都的小桃源外,辭道:“沈君這幾日替我打點族中庶務,竟是半點不得閑,只怕疲累得緊。如今我便將你二人教與南兄——若有甚不妥,便來悠然峰上尋我!”

九商此時身上餘毒未盡,又一回來到南都所居之處,心中慨然。她自入靈毓山後,曾先後三次中了蛇毒。頭一回在“狼見愁”之上中了“珠玉淚”,第二回在罔行陣中為囚龍草所嚙,那回只怕亦是姮娥借了厲荷的身子所布之險陷;最後一回,南姮娥全力一搏,她本身子虛弱,差些被那蛇毒激得元身腐盡。南都見程雲亭小心翼翼將九商安置妥當,忽然想到了當初,柳臣安亦是這般如珠似寶地將九商置在竹塌之上。若是阿琛還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心中念道,阿琛,如今我一切皆妥。山神庇佑。曾經傷了你之人皆不得善終……若有輪回,定要還同你再相見。

南都轉身出了竹屋,方到鏡湖前,便瞧見了湖面上現出了柳臣安隱隱綽綽的臉:“南兄,成了!”他面上盡是歡喜,還隱隱有一絲焦急:“今日爹爹去了金鑾殿‘面聖’,貢上了那丸藥……不過下朝三刻,便聽得禁宮裏喪鼓擂了四回。如今正全城大封,博夫人替我父子三人備了兩架內造駒車,便等著昏時啟程!”

南都自對柳家父子之事知曉得一清二楚。如今見柳臣安雙眸若星。眉梢間盡是燦然,心中亦替他歡喜,旋即又擔憂起來:“凡間便沒有身手高明之人?這老兒這般大動靜。便不怕你父子三人出城不得?”

柳臣安一揚眉,得意道:“爹爹選的好時機!如今雖戒備甚嚴,重兵們的眼珠子只圍著皇城裏的那寶座轉呢。那老兒屍骨未寒,底下幾個犬子便吠成一片,相互撕咬。朝裏一時又尋不到個能掌事的——兩位年逾古稀的首輔,在老兒殯天時正在雲湘院裏喝花酒,被巡城兵士尋到時連官服上的補子都被扒了下來!”

南都微微松了口氣,又囑咐道:“你母親同嫂嫂還在青淮莊上候著吧?不若派了人去一道接來北方?”

柳臣安搖首道:“爹爹早便安排得妥了,前些日子裏已然施了隱字訣修書一封,教母親帶了嫂嫂一道隨松泉鎮趕趟子的鏢局一道上北。如今只怕已然過了狻江了。”

南都細細一想,狻江在岎山一側,正是南北一道界河。他亦許久不曾見柳臣安。想來再見不過數日,心中自是歡喜。又見柳臣安那頭有些匆匆,知曉啟程時分將近,遂道:“莫要耽擱,出城之時若是受阻。盡管用了我與你的那些迷藥撒下,莫要說是凡人。便是妖王也消受不起。”

柳臣安感念他一片諄諄,自是頜首應諾。南都一人靜靜立於小鏡湖邊,望著那平靜無波的水面出來的兩三桃枝,知曉柳家父子這麽一來,只怕紅塵中又要風雲四起,不知這皇位又要花落誰家。他想到阿琛生前那般迷戀紅塵,心中默念,還望莫要因了此事生靈塗炭。

待得南都回了竹屋,九商已然醒了,程雲亭正在一旁服侍著茶水。見南都攜風踏來,九商忙掙紮著要下地,低聲道:“總是三番兩回勞煩南兄……當初若不是南兄一力相助,只怕我這雙招子已然不保。”

南都忙止住她道:“翠鈿金篦原是你心愛之物,卻因了我的緣故教蛇族眾人得益,且論我倆之誼,哪裏該這般客套!”

九商本功力深厚,且事發之時又有阿兕拼死相護,此回只因了眼睜睜瞧著阿娘在自己面前與赤荷同歸於盡,故而心中抑郁不堪,身子沈重,行動中頗有不便。程雲亭精通藥理,南都的寒碧潭中盡是豐腴之銀尾魚,便日日用銀挑子熬了湯給九商進補。如此不消半月,九商的身子骨在南程二人悉心調理之下倒是漸漸舒朗起來。兼之自南都處得知柳家父子自紅塵中做出的一番大事,爹爹的仇已然報得,心中又寬了一層,對柳臣安更是多了些感念。

一日,南都自山外回了翠駝嶺後,面沈如水,倒將在桃樹下熬湯汁的程雲亭唬了一跳,忙出聲相詢:“南兄,這是怎地了?”他掐指算算日子,亦覺得心中一突:“可是柳兄那頭……”

南都重重坐下,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半晌才吐出一句來:“柳兄倒是無礙,只是柳兄之母……已然去了。”

九商本自竹屋中提了裙裾悄悄兒前來,想唬他二人一唬,故而落地輕巧無聲。如今她聽了南都這一句,不由得失聲道:“柳夫人……竟遭了不測?”她竭力回想起來,那一身八幅泥金撒花裙,面有傲色卻不失矜貴的婦人,雖對自己不曾假以辭色,卻對柳家父子一片癡心苦心。如今陡然聽此消息,她亦替柳臣安傷心不已:“柳小郎如今在何處?可曾被那些廟堂中人盯梢?”

南都緩了一緩,這才為他二人一一道來。柳子辰帶了臣康、臣安兄弟二人,已在踞於靈毓山附近一處莽隍城落腳。本該在前兩日抵達的柳夫人同金妥娘,卻怎地皆不見蹤影。柳臣安心中惴惴,偏生兄長一路車馬疲累,已然臥倒,柳子辰脫身不開,便教柳臣安一人前去探個究竟。柳臣安日夜兼程,卻在狻江一帶發現了蛛絲馬跡。斷桿的鏢旗,母親從不離手的楠木珠串……竟都在江邊的沈沙中被掘了出來。

柳臣安不敢再挖,在江邊盤桓數日,終於尋到一知情人。那老丈憶起官兵如狼似虎,仍心有餘悸,撫胸嘆道:“不過是婦人,那些狼心狗肺的竟也下得了手……不過那領頭的官兒道,這倆婦人乃罪臣之眷,按理要淩遲了的,如今一刀了斷算是便宜了……”

柳臣安不敢再打聽,草草謝過了那老丈,苦等到夜間涉水入江。狻江素來湍急,故冠上古兇獸狻猊為名。此時正值夜心,江中寒氣頗盛,且暗流洶湧,潮汐瞬變,若是換了一般人,只怕半盞茶功夫皆撐不住便要暈厥。

借了頭頂那一輪慘月透過江水滲進之幽光,柳臣安化指為刀,自江心那淤泥之中瘋挖起來。江底泥沙本濕膩冷滑,兼之水草叢生,柳臣安一腔悲憤,挖了三炷香功夫,才瞧見已然面目模糊的母親,並已然身首異處的金妥娘。

原來,當日柳子辰修書一封,並附了秘法,告之柳夫人來龍去脈,教她帶上兒媳速速北上。柳夫人雖震驚無比,卻也曉得事體重大,且她素來以柳子辰為天地,此時夫君謀了九五之尊的性命,柳家在青淮莊盤根錯節,關系重重,卻抵不過人多眼雜,定然要速速動身為妙。她不動神色,只吩咐了金妥娘連夜捯飭行囊。金妥娘本以為此回因了夫君中了文舉,要舉家去京城落戶,卻暗中覺著婆婆神色有異,便多了個心眼兒。

是夜,金妥娘在柳夫人的茶飲中下了安神藥,趁著婆婆入眠後,將公爹那份書信偷了出來。柳子辰因了結發妻子不懂術法之故,到底不敢在信箋上施法太過,恐措辭隱晦反誤大事。這麽一來,竟教金妥娘隱隱猜出個一二來。她不敢擅自做主,又教貼身丫鬟小喜鵲兒在阿財叔處打聽了一回,知曉婆婆翌日便要帶著自己一道隨著松泉鎮上的鏢隊上路,連夜趕了一封書信,送去了娘家。

金捕頭接了長女夜間急信,披衣就燭下一瞧,差些將三魂六魄嚇丟了一半。他是個愚忠之人,如今親家有此謀逆之心,即便女兒仍是柳家婦,卻仍將此事告知了松泉鎮的鎮守。那鎮守先是狐疑二日,後自京城中傳出消息來,聖駕猝崩,那青淮莊上柳家父子三人無一歸來,這才信了大半。他又是那貪功好大之人,在得知柳家倆婦人行蹤後,立馬命人前去截攔。

鏢隊之人受了柳家父子之托,自然要盡心盡力,卻因了對方乃是官身而畏首畏尾。柳夫人卻性格剛烈,知曉走漏了消息不得善了,自懷中取了一劑毒丸,吞服後舉身投江。金妥娘本自苦求一通,道自己通報官府,大義滅親,如今已將功抵過雲雲,卻仍挨了一刀,首級被那領頭的官兵帶回了松泉鎮邀功,餘下的屍身亦被拋入滔滔狻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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