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一百六十章

關燈
第一百六十章

春華一雙眸子已然被那山風刺得睜不開,聽了韶郎這一聲,卻仍艱難地扭了頭朝下望去。只見韶郎原本那一雙清如山泉的狹長雙眼,如今正流下兩道細細的黑血。春華心中憤懣,不顧九商的呼喝,扭轉了身子朝襄南尖聲叫道:“滾!”

這一聲遙遙四散開來,整個山澗之中盡是回聲。九商暗道不妙,襄南本已是盛怒,如今被曾經的婢女斥罵,只怕靈臺中連最後一絲神智也要丟個幹凈。九商心中有數,那襄南心中還是念著母親,否則韶郎早就成了他爪下的冤鬼。只是如今……

眼見著楓雪嶺已然在面前,九商只求襄南對狐族這塊領地有所顧忌,運氣發力,將春華同韶郎二人猛地提起兩丈餘高。前方正有一處極窄的罅隙,若是能順順當當避入,襄南亦不足為懼。不料九商甫一動作,那韶郎先如挨了刀子一般嚎叫出聲——他本已目不能視,如今忽又覺著自己被人如同倒拔旱蔥一般提起,心中膽顫更甚,狠狠地扭了一回身子。九商掌中一滑,春華便往下墜了半尺,好在她人亦機敏,即可揪住了九商的袖口,若這身衣裳不曾用冰蠶絲串過,此時定然撐不住他二人的分量。

如今真真是兇險至極。那襄南偏生縫中插針,瞧見前面險象疊出,即可往空中推出一掌。那石間罅隙只能容人側身而過,韶郎在底下不住扭動,加之襄南那一掌掌風淩厲,九商眼見著前方便能過人,耳中聽到“嘭”地一聲悶響。

“啊!”春華瞧見了下面的光景,這一聲幾乎痛徹心扉。

九商此時正已然拎著春華進了那罅隙。那縫隙之間紅光一閃,九商只覺著有一股熱流自足下湧過,似乎甚麽禁制為自己讓開了一條道。她方松了一口氣,便聽到了春華痛呼出聲。她匆忙朝下望去,正瞧見韶郎垂著首,已然半點動靜也無,軟綿綿地掛在春華掌中。九商想到方才那聲悶響,定然是韶郎扭動之時,又受了襄南的半幅掌風,撞上了那罅隙外的尖石。

眼瞧著前方有一塊凸出的青石板,九商忙朝那處而去,將春華同韶郎放下。身後襄南放佛被甚麽禁制困住,在那罅隙前嘶吼咆哮,一陣陣令人膽寒。程雲亭在芙蓉莊中將一切瞧得清清楚楚,叫道:“九商,快讓我出芙蓉莊!”

程雲亭一手按住韶郎的脈搏,一手去翻他的眼瞼。春華瞧見心上人這般模樣,哪裏管得著身側這位郎君是怎地憑空現身,只是渾身如同篩康一般抖個不住。九商半跪坐在韶郎的一旁,亦用神識去探他的氣息,好容易覺察到那一點如同游絲一般,晃晃悠悠又散了開去。

程雲亭放下手,同九商對視一眼,道:“先是中了毒,又遭了重擊……能撐到此時,他的底子亦算不薄了。”

九商亦嘆了一聲。她自始至終都極不喜韶郎,可不論他怎地奸猾狡詐,又怯懦無能,也曾是活生生的一條命。若他當初不曾那般信不過自己,想掙紮著脫離,只怕亦不會被襄南掌風所控,撞上那塊尖石。

春華呆呆地望著身子漸漸變得冰涼的意中人。她本是京城中一戶落魄士子家的長女,後親娘病逝,爹爹又取了後母,過不得幾日,爹爹又去了地下。後母是個陰毒婦人,半點香火情誼都無,如今見家中無人,便將她賣入了京城中極有盛名的雲湘院,只為家中省一口米糧。那雲湘院裏頭道來多是清倌兒,實則哪有半點清白!當初同自己一道的,入了雲湘院自縊投井者亦有之,她卻不肯,只道好死不如賴活著。

本以為這輩子便也如此,卻在一日夜間,一身小衣被人自鋪上拖了起來,後被雲湘院的幕後大家帶去了北方。北方有山名靈毓,她後來才得知,這乃是妖族繁衍棲息之地,雲湘院的大家正是妖族中人。

山中一草一木皆能要了人性命,更莫要提那些嶺間行走者,皆是有大本事之人,自己同他們相較,不過是螻蟻一般。春華此時已然心死了大半,知曉在此處生活,只求能留一條殘命便是萬幸。初時,一同上了虎嘯嶺的還有妍娘、秋華等人,妍娘天資聰穎,同術法亦有些緣分,便得了郎君青目,許她隨在身側一道修習法術。她同秋華二人卻是資質愚鈍,只得了個服侍妍娘的差使。秋華混混沌沌,亦有些個隨遇而安,在虎嘯嶺霞影峰上待得久了,加之她們所在同先前京城的雲湘院並無甚差別,便把他鄉作故鄉。可春華心裏一直存了個念想,便是重出靈毓山——爹爹曾在病榻上道,落葉歸根,狐死必首丘。那紅塵之中,京城才是自己的根兒。

她本以為自己是再不能了了心願的。郎君那座宅子瞧上去一片雍容典雅,實則乃是十八層地獄。她不知郎君同甚麽人結下了仇怨,日日夜夜皆有人上門挑釁。那陣子,不管黑天白夜,血腥之氣縈繞鼻尖,那些個屍身又很快化作了花園子中那些極品牡丹足下的沃肥。

她同秋華二人本無甚事可做,不過日日伺候妍娘罷了。原先她三人在一處亦是無話不提的好姊妹,可妍娘自習了術法之後,便自視與她們不同,一日日益發將她們當作奴仆使喚。一日,妍娘命她去霞影峰北面去采摘花朵,以供其湯浴所用。春華得了令外出,突發奇想,若在此時有人肯將自己帶出這靈毓山,那該多好?

她亦自知此乃白日做夢,識趣地撿了藥簍負在身上往山峰北側爬去。便在那時,瞧見了郎君身側的韶郎。日光柔柔地灑將下來,落在韶郎年青的面孔之上,放佛鑲了一層金箔片,端得是耀眼奪目。郎君瞧見自己,素來如同不曾見到一般,韶郎卻朝著她多看了兩眼,眸中似微微有些驚艷。春華頭一回瞧見這般眼神,心中又惶然,又有些竊喜。

那一日之後,她打聽得那年青郎君,正是襄南郎的親阿弟,心中不免又灰了一層。她不過是襄南郎禁臠之婢,如何能同那般身份尊貴之人搭上腔!可便是那一回,心中存了韶郎的影子,連妍娘吩咐下來采藥采花的苦差事她亦甘之如飴。那時她還以為,霞影峰之北一處皆是襄南郎阿弟的領土,對此二人之間的暗潮湧動半點不知。後又有一回,在宅子外頭碰見了意中人,韶郎果然溫柔心細,一雙狹長的桃花眼中盡是春風,極關切地過問了郎君的起居。春華仍舊記得,那時韶郎微微低了首,柔聲詢道:“你亦是我阿兄自紅塵中帶回來的小娘子?”

春華那時羞得半句都不敢對答,又聽韶郎嘆息道:“阿兄真真作孽呢,好好兒教人骨肉分離,將你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丟在此處,若真有個閃失,連哭都不及!”

春華不知那裏來的勇氣,微微一挺胸道:“韶郎君……你可肯帶奴出這靈毓山?”

再後來,春華心裏總存了個念想,她得了韶郎那個雖含義模糊,卻攜著一線曙光的許諾,亦將韶郎視作了主心骨。只是世事無常,曾經那個笑起來如同初冬暖陽一般的年青郎君,已然成了一具躺在自己面前動也不動的屍體。

九商望著春華那不哭不鬧的模樣,心中頗有些淒涼。足下這塊青石板並不寬闊,僅容四五人可立足,且韶郎如今占了大半數,又添了個程雲亭,更是擁擠過甚。九商放下神識往那雲山霧罩的山澗中瞧去,竟探不著底,心下便有些肅然。當年傳說楓雪嶺乃是風水寶地,狐族靠著此處硬是在金獅崖同虎嘯嶺當中穩坐千萬年,並非沒有道理。

春華的手細細地撫上了韶郎發青的面龐,低聲喃喃道:“若是教我早些兒遇上你,那該多好?方才若我不曾將你帶出霞影峰,襄南郎是否便能留你一條性命?”

九商側耳聽去,身周隱隱還有滴水之聲,在青石板上濺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兒,無端教人覺著沁心的涼意,放佛是上頭的雪水融化了,在此地匯作了一處。九商身後便是濕漉漉的青苔,又滑又膩,她竭力縮著身形,好教程雲亭站得舒服些兒。山巖罅隙那處,已然沒有了襄南的嘶吼,想必是發覺徒勞無功,已然離開。

程雲亭垂著眸子,慢慢將手朝九商處探了過去,緊緊攥住她一只冰涼的柔荑,再不肯松開。他原先滯留在芙蓉莊中,頗覺這愛耍心眼子的婢女十分可惡;如今見著了本尊,不過是個極年青的小娘子,一頭烏發亂蓬蓬地已然被山風吹散,如今正失魂落魄地望著躺在青石板上漸漸冰冷,已然死去多時的意中人,任他有多少不滿,如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心中苦笑,平素裏總覺著九商心軟耳活,在霞影峰上更是有些拎不清,執意要救這小婢女……自己又何嘗不是一樣軟善?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