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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新短篇: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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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正值午時三刻,應當陽勝陰消,烈日當空高照才是,而今千仞山巔卻是一派黑壓壓沈甸甸的形容,潑墨般的鉛雲遮天蔽日,倘若再濃上三分,伸手便不能見五指。

山曰千仞,其巒之高,直插雲霄;其地之廣,幾近無垠,是一片處處險峻寸寸峭崖的雪域。山中積雪長年未消,覆了漫山遍野,雖是暗無天日,仍銀裝素裹,於天地混沌中發白反光。

高天蒼穹電閃雷鳴,似為凡人觸之所怒。雷霆尚且未到,雷聲率先滾滾而至,轟隆聲中降下一道霹靂,摧枯拉朽的擊在千仞山上,雪峰不堪重負,半截山巔應聲而折。頃刻之間,天塌地陷,正是場人間浩劫。

所幸天劫之威雖猛,總算為時有限,三道雷霆猙獰咆哮的陸續降下,劈斷了千仞上插進雲霄裏的半截山巔,雖雲霧未散,卻也並未再落,山體仍屹立沒倒。

幸免於難的千仞山上,此時卻有個凡人混跡於這驚天動地的劫厄之中。

“千萬不能死……我不能死……已經不遠了……沒有多遠了……再加把勁……我一定要堅持住……!”

少年人匍匐在雪地之中,手腳並用的往前爬行,口中吐詞不清的喃喃自語,音調也啞得猶似讓流沙堵了喉嚨。

瞧他模樣尚且年幼,多半未及弱冠,一張小臉生得羸弱清瘦,勉強可算端正,只是眉眼普通,口鼻也普通,總之一切都很普通,唯一不那麽普通之處便是他滿目滿面的堅忍之色。

可他雖毅力堅忍,體力卻不甚佳,尤其是重傷之餘便更不濟了。他一身血汙,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手足不知何故都呈焦黑之色,鮮血淋漓,口頭雖嚷嚷著堅持,只是有此心而無此力,他想竭盡全力爬出一條活路,卻只能一寸一寸得挪,不動則已,一動便牽一發而動全身,以至手足傷口皸裂得愈加厲害,鮮血更淋漓。

他這番形容,委實慘不忍睹,隔得遠了便看不出還是個人。

他身後雪地中拖著一道極長的紅痕,似自遙遠彼岸蜿蜒至此,血滲進雪,不見源頭,乃是他一路爬來所遺之跡,眼下他仍踽踽往前,不肯罷休,不願駐足,那方蒼茫雪地,不見邊際,濃霧深霾遮掩了前途,似乎也沒有盡頭。

少年人已是精疲力竭,頭腦昏沈,眼光混沌,目之所及都是朦朦朧朧的,辨不出近在咫尺的霜雪是何形狀,只知往東蠕動著挪,那個方向,還有人在等他。

他若不盡快,那人便該等著急了。

可他而今氣若游絲,身體裏的力氣已隨鮮血流逝消耗殆盡了,渾身上下找不到一處完好之肌,每挪動一寸便是撕心裂肺之痛,他不知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迷迷糊糊中,耳邊忽有一個聲音道:“你已然瀕死,還是不要動了,省些力氣罷。”

這萬丈高山之上除他以外竟有旁人?

這聲音突如其來,舒緩平和,是個男子之聲,似乎就在身後。少年人看到了一線生機,心中大喜。他喜從心上起,恢覆了些許氣力,啞聲回道:“你……你是何人?也同我一般受困在此嗎?”

那聲音道:“不是,我一直住在此處的。”

少年人滿腹疑團,還想咨詢解惑,忽然狂風拔地而起,鵝毛般的大雪鋪天蓋地的落了下來。他本是遍體鱗傷,給風霜一襲,饑寒交迫,凍得直打哆嗦,哪裏還說得出話來?

看來今天是非葬身餘此不可了。

他驀地放棄了掙紮,而今寒風淩厲,冰雪交加,如刀刃般削在臉上,刮髓刺骨,他已然寸步難行。

雖滿心缺憾,苦於無可奈何,他咳了一聲,竭力擡頭,沈痛的望向前方,茫茫雪地之外,他似乎看見了一個人,在那方孜孜等候,等得焦急難耐,坐立難安。

或許這便是命該如此,他閉了雙目。

甫一閉眼,忽覺耳畔呼嘯之聲似乎弱了幾分,狂風止了,又將方才閉上的雙眼徐徐睜開。原來寒風依舊,並未止息,只是有人為他撐了把傘,舉在頭上,替他遮了風雪。

執傘的人在他身後憂心道:“傷得這般嚴重,這可如何是好?”

少年人正要作答,一只手覆上他額頭,跟著便覺一股暖流從那掌心徐徐註入自己體內,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可力氣卻未能恢覆幾分,身上傷患也無任何變化。

半晌,執傘人撤了手掌,發出嘆息,歉然道:“唉,真對不住,我無能為力……”

少年人澀然一笑,想起昔日種種,悲苦之色溢於言表,啞聲道:“公子不必自責,我……咳,我命中註定難以活過弱冠之年,能走到今日,這十多年的時光算是上天垂憐了,原不敢奢求還能僥幸逃脫,只是……”只是心中猶有遺憾,只恨天不遂人願,難以圓滿。

可這些心事不足於人道,他只得改口:“只是今日我死在此處,公子這雪中撐傘之恩便無法酬謝了,只盼來世你我仍可相逢,好叫我還了這樁恩情。”

身後默然片刻,執傘人意味深長的道:“你看看天上。”

少年人而今奄奄一息,其實已無力氣擡頭,只得盡力睜大眼睛往遠方蒼穹一覷,只見長空之巔、天際之上烏雲密布,電光綽綽,黑壓壓一片,似乎又有浩劫將至。

他看得心驚膽戰,他慘遭這場罹難之時也是這般景象,先是烏雲壓頂,跟著禍從天降,三道天雷劈斷山巔,他讓狂風卷至此處,以至落得這般境地,回想起來尤其地心有餘悸,怎不叫人發怵?

執傘人在身後道:“此言差矣,你並未欠我什麽,是我承你一樁大恩,該當厚報才是。”

少年人神智雖然迷糊,到底還是一字不漏盡收於耳,卻只聽得雲裏霧裏,不知所謂。

執傘人明知他聽不明白,頓了一頓,續道:“我本是山中異類,這場大難原是我命中的劫數。今日正是渡劫之期,恰逢你從山中路過,這天劫卻不知緣何落到了你身上,叫你替我將這天劫渡了。天降大劫非同小可,能否渡得過我其實並無把握,渡過了今後便一帆風順,再無苦噩;一旦渡它不過,只有湮滅之果。可我而今安然無恙,全是系你之故。若非有你,眼下我只怕已不在人世,是我欠了你一命,你可明白?”

“原來如此……”少年人似懂非懂,大約也聽出了一個所以然來,卻並不掛懷,只是勉強扯出一個苦笑:“想來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運象孤星,本是……本是大兇之人,自幼命犯天煞,晦氣纏身,災厄不斷,極易招惹邪祟,什麽妖魔鬼怪都欲食我後快。我既到了此處,那天劫若不降在我身上倒還稀奇了。以我區區一介凡夫之死,全你一世安定,正是天意……咳咳。”

他已是有氣無力,斷斷續續說了這許多,更加氣若游絲了。

撐傘的人默然片刻,似乎是在沈思,沈思夠了才喟然一嘆:“乍見你時我便瞧出你身上命格與常人迥異,邪乎得很,我捉摸不透,原來竟是命格之故,這天意當真難測。可是你助我成功渡劫,你卻因此喪命,叫我如何過意得去?”

少年人咳嗽兩聲,勉力道:“我幼時早該夭折,得以活至今時今日,乃上蒼垂憐,運之大辛,已然知足。只是我在這塵世中尚有牽掛,有樁心願未了,請……請恕我鬥膽相求……求你……求你替我將這樁心願圓了……”

身後嗯了一聲,輕輕道:“渡劫大恩無以為報,你且說來,只消我力所能及,定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你在天之靈也得以瞑目。”

少年人自知命在垂危,本已心灰意冷,聞言大喜,精神為之一振,似乎恢覆了幾分活氣,從懷中掏出一物,舉手遞於身後之人。

鵝毛大雪兀自翻飛,無休無止,撐傘的人蹲下來將他手中物事接過一覷,只見那是一枚鋥明瓦亮的金牌,其上印有三朵芙蕖花狀的雲紋,一面篆著風嵐白氏四字,另一面篆著亦安二字,原來竟是一張隨身名牌。

撐傘的人恍然有悟:“你是仙門子弟?”

少年點頭:“我是嵐山白氏的少主,白氏家主清寒正是家父。”

“嗯,我曉得了,那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麽呢?”

少年舉目遙遙眺望,眼光所及分明是一片白茫茫的霧霭深霾,千裏冰封,萬裏雪飄。他那雙眸子卻似已穿過重重高山,看見了心中那人,輕聲細語道:“我心中牽掛著一人,是今遭與我同行的人……”

他話未說完,耳聽身後那人道:“你說是他?”

少年只覺眼睛一花,面前三尺之外,虛空一陣扭曲,猶似水波蕩漾驚起的圈圈漣漪,煞是美觀,漣漪中卻是另一番景象,顯示出來的似乎正是山麓中的情景,只見陰沈沈的古林中,一人趲足奔馳,東奔西跑,邊跑邊東張西望,口中不斷大呼小叫,瞧模樣是在喊著誰的名字,看來正在尋人。

那人約摸也不過舞象之年,長身玉立,英姿勃發,風采颯爽,身上披了張緇黑鬥篷,狂奔中獵獵飛揚,更增魁梧。他在林中似無頭蒼蠅般亂奔亂竄,面目驚惶,憂形於色,因遍尋不獲甚為焦急。

少年一見他便脫口驚呼:“扶樨!”這一驚心潮澎湃,牽動傷處,方才回覆的些許生氣立時轉為死氣,臉色灰敗,形容慘淡,劇烈的咳嗽起來。

撐傘的人喃喃咕噥:“扶樨?他叫扶樨是嗎。”唯恐少年激動過頭,立即撤了術法,空中波紋霎時散得無影無蹤,漣漪中的人影也散得無影無蹤。

少年咳嗽稍止,點頭:“他是與我自總角之時便一起長大的同門,今回特意護送我前往川流仙山拜師,途徑此處,先逢天雷劈山,又遭妖魔阻路,跌遇兇險,他大約也給困在雪山中了。”

此時大雪已止,身後那人收了紙傘,又將手搭在少年腕上,要渡些靈力給他,以圖延得一時三刻的性命,問道:“你是要我助他脫困?”

少年緩緩搖頭:“不僅是要令他脫困,我還想請你設法讓他拜入川流山鹹丘真人門下,做他的入室弟子,以保今後修行有成。”頓了一頓,歇息片刻,續道:“他雖是我同門,然我倆均資質平平,不得家中長輩真傳,更不得重用,日日受人輕賤。我是個短命鬼,一笑了之倒也罷了,可他素來心高氣傲,輕狂張揚,最受不得旁人貶損,生平夙願便是有朝一日得窺仙道,只因天資有限,致使長年郁郁寡歡。”

“待在風嵐既無建樹,只有另尋處所,拜訪明師,以求機緣。早就聽聞川流山有門仙術具脫胎換骨改善天資之能,便是再愚笨的蠢材朽木,只消學得一些門徑,便可躋身天之驕子之流。阿爹便叫他隨我前往仙山拜師學藝,正是天賜良機。這一趟雖名為護衛,其實我早已打定主意,左右我命不久矣,拜不拜得成無關緊要,卻無論如何也要叫他拜入門去,也好修習妙法。他之夙願正是我心中所願,他所求便是我所求。我死則死矣,卻總希望他一生快活,過得好些。”

他斷斷續續嘮嘮叨叨說了這麽許多,總算是將這大概簡明扼要說得夠了,最後才提要求:“故此,我只盼你替我辦成此事。不過,他與我委實是情深義重,若得知我的死訊,知道我已身亡,難免意志消沈,必受打擊,這件事還是瞞著他為妙。你需喬裝成我,傍在他身旁,隨他前赴川流仙山。”

他身後的人聽罷,大感踟躕。先前便已說過,自己乃邪祟之流,而川流山卻是仙家神祇、洞天福地,自己如何上得山去?更遑論求仙問道。而且根骨資質與生俱來,強行更改,正是逆天而行。他在山中修行多年,深谙天道命理,那川流山的仙術多半是一門大要弊端及禍患的禁術,否則人人都去修煉,大家都去當天之驕子,天下哪還有人才蠢材之說?此事終究渺茫,即使扶樨當真進了川流山,也未必有此造化。可眼下這少年人瀕臨將死,又要還他恩情,當然不能拂逆其意,只好一口應承:“好,我答允了你,定然設法令他……”

他本想說“定然設法令他成為川流山弟子,可到底能否習得那傳聞中的仙術卻不能保證。”但轉念想到這少年替自己扛下天劫,一命嗚呼,這等大恩,真是無以為報。何況他眼下岌岌可危,不能再增煩憂,以至抱憾而終,為了叫他寬心,不得不臨時改口:“定然設法令他成功逆天改命,你在九泉之下可以放心。”

話雖這麽說,那少年卻還不太放心,問道:“你……你既答應了我,可萬萬不能食言……”

他身後的人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的道:“絕不食言!”

少年其實仍存憂慮,只是軀殼中已無力氣使他再多說只言片語。他不知身後這素未謀面的人,或者並非是人,是否當真言而有信,即使他言而無信,他也無能為力了。

瞥眼望向東方天際,那邊似乎有個人正沖他微微一笑,笑若春風動裾,雲撫玉樹,是心中惦記的人。

他正笑得歡快,但由於太歡快了,一口氣憋在胸腔裏喘上不來,兩腿一蹬,終於心滿意足的氣絕身亡。卻見他人雖死,雙目卻已緊緊闔上,看來去得十分寧定,羨煞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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