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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新短篇: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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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域廿寰近日格外熱鬧。

這熱鬧並非是仙家們因乍聞什麽喜訊而歡天喜地,各方游魈臉上均呈出肅穆嚴謹之狀,個個身著玄衣督郵,或是披麻縞素,拿起襕笏握著板圭,風馳電掣的往蕡垓蓮域方向巴巴的趕。

四面八方的游魈禦風踩雲,皆不約而同的奔赴同一處目的地,像百川歸海、萬鷗翺南般,情景頗為壯觀,原本已十分浩瀚的十域廿寰更是驚天動地。

眾所周知,今日乃蕡垓蓮域前任國君白澤魋尊的隕落之忌,且還是十萬年一屆的回魂謖忌,因回魂謖忌非同小可,陣仗派頭便格外盛隆。縱觀十域橫瞻廿寰,再沒哪一家的祭祀之典能這般舉足輕重,除了稀罕的數位帝魆以及域寰君主,幾乎人逢必至。

白澤已應劫萬年,死後之所以尚具身後殊榮,起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反響,倒並非他本人生有什麽了不起。他雖是蕡垓蓮域前任冕君,到底建樹泛泛,即便有甚功勳也僅限自家門戶,與旁人無惠,沒那般權柄可令後世尊奉敬仰萬載年歲。

那麽問題來了,白澤既於外人而言身價平平,為何十域廿寰各方游魈皆對他的祭祀大典趨之若鶩?

老一輩的游魈見多識廣,對這一趟蕡垓蓮域之行所為何事都心知肚明。

提及這背後的緣由便說來話長了,需從常論起。

人死後三魂七魄離體,給鬼差拘魂,押解著前往酆都地府幽冥司報道,歷經一系列雜七雜八的艱辛路途,或下地獄或登極樂或入輪回,總是要在那昏沈沈的十殿閻羅面前走上一遭。除了這三條出路之外,死人其實尚有另一蹊徑,這第四條路便是人間之下,酆都之外的十域廿寰。

一般僥幸擺脫十殿閻羅之縛、踏入十域廿寰的孤魂野鬼便不是鬼了,簡稱游魈,擁有同仙家一般的不老之身,死前是什麽樣子,便長長久久保留這個樣子。

人有高低貴賤之分,獸有飛禽水族之別。游魈一物自也有它的等級階層。一般才從地府轉入域寰的鬼均是魁鬾之階,較為普遍,其上是鬿皇,比起魁鬾便稀罕強勢得多了,再往上頭是魋尊之銜,已算睥睨天下的強者了,無論何時何地均受人尊敬崇拜,歆慕不已,游魈中能修到這個階品者少之又少,而一旦渡劫成功羽化,便算得青雲直上、一步登天,徹底邁入皇者領域,無比磅礴高端。

最令人悠然神往的巔階品峰則是帝魆,那是至高無上的榮耀。當然,既是至高無上,尋常游魈自然可望而不可即,心頭悠遐神往,也只能做做白日夢,夢裏飄飄燃罷了。滄海桑田無數轉,日新月異億萬年,成功晉躋帝魆之位之輩屈指可數,委實稀罕。

鴻蒙混沌之初,天地清濁自分,太陰太陽不能融洽,皸出大千世界,並衍生出蕓蕓萬物。十域廿寰中的生靈較為外界更加奇葩,但七情六欲還是丈尺未改,同仙家凡人均別無二致。各域各寰為了些雞毛蒜皮的沖突而你屠我殺舞刀弄槍,戰了幾十萬年。之後第一位帝魆橫空降世,以無上神通平定亂黨止殺歇伐,一朝坐上十域廿寰統領之位,卻發覺高處不勝寒,最後應劫時竟郁郁而終。

又星移鬥轉過了幾百萬年,寰宇更疊輪君,這些壯志淩雲梟雄稱霸的君主也均同第一位帝魆那般在百無聊賴中閑度晚年,之後便再沒哪個英雄對那淩駕於萬魈之上的權柄有什麽非分之想了,各族首領各踞疆土,大家分封管轄,雄霸一方,相安無事。

當然,主要是帝魆匱乏了幾千萬年,而下面的魋尊有自知之明,暗忖身無效仿先賢、一統寰宇的能耐,便只得老老實實治理自己的邦畿。

近百萬年以雖又誕生了幾位帝魆,但互相牽制,誰也沒把握穩操勝券,何況大家均拖家帶口,打起架來難免面對生離死別,於是幹脆偃旗息鼓。大約也是懈怠久了骨頭酥懶,覺得傷筋動骨委實忒累,便也不去爭那麽多。於是便國泰民安至今,偶爾一些小打小鬧,亦不足以驚天動地。

史詩證明,在以暴制暴的武力時期,帝魆象征著強與勝,很重要;如今雖風調雨順,但萬一日後閑磕久了有些人坐不住又要一展宏圖,挑起戰爭,嘍啰游魈們難免戰死沙場,倘若自家有帝魆庇佑,保家護國,便可免去馬革裹屍之厄,這也直接闡明無論時代如何變遷,帝魆一樣能在關鍵時刻起到關鍵性作用,依然很重要。

簡而言之,修為品階越高越受愛戴,身價便越值錢,而帝魆,便是最受愛戴之輩。

蕡垓蓮域兵力疆土在十域廿寰中雖算得名列前茅,但這並非是令各域游魈既尊且敬的根本緣由。能得萬眾重視,其實只因其族中養了兩位帝魆,它亦是十域廿寰之內唯一的雙魆之族。高調至斯,便是想欲籍籍無名只怕也難。

來自九層魔寰專以搜集奇聞異事為己任、上天入地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百事通樂道鬿皇是一位耄耋老叟,看上去老態龍鐘,他一邊踩著烏漆墨黑的雲頭往蓮域方向趕邊搖頭晃腦捋腮撫須發出感慨:“傳聞中帝魆之君可遇而不可求,修道者能否成功渡劫羽化也要看造化兼機緣,蕡垓蓮域竟一出便是兩尊,真真駭人聽聞。”

人人都曉得,魆乃魂體之元,每只孤魂野鬼離體出竅時便長了出來,再尋常不過,但要將本元修至帝境方才謂作帝魆。雖只一字之差,卻是庶民與帝王之別。

要想一躍修至帝魆,尚需穩紮穩打,修至魋尊大圓滿方可晉升,大多數游魈倘若持之以恒,不作死不夭折,有朝一日終能榮登魋尊之境,大圓滿雖難,但並非不能企及,而一旦修到這個地步,接下來便是邁步渡劫。帝魆之所以罕見,追根究底的主要關卡便是這道天譴,渡劫者近乎十人十隕,成功率微乎其微。若以失敗告終,渡劫者便也灰飛煙滅了。

樂道深知此節,遂有此一嘆。

與他一道赴祭的同僚聽了他的唏噓,忍不住賣關子揶揄:“你資歷淺薄,可知蓮域中這兩位大人物分別掌司何業?”

“哼,誰不曉得蓮域現任國君十萬年前便已羽化成

魆?這其二,便是域中昔年前任國君白澤麾下的掌纛聖旌白箬。這二位帝魆乃才彥天驕,也是歷代帝魆中最為年輕的英才,其傑出之處,比起我九層魔寰之君亦不遑多讓,更是我輩風範楷模。”樂道津津樂道,說得十分客觀,並未因拿自家君主譬較而有所偏袒。

“那你可知白澤君主如何謝世長辭?”同僚問得意味深長。

這樁事其實格外隱晦,因當年白澤隕落時其妻封鎖訊息,中間的秘辛不為人知,是以,縱然樂道極其酷愛八卦,擅長挖掘懸案,卻也只道白澤是應劫而去,無可厚非。此時同僚這麽一提,看來事實並非表面這般純潔。

同僚左顧右盼,眼見周遭浮雲千片,霞光洶湧,各路游魈都在披星戴月的趕路,無人矚目,這才小心翼翼傾身到他耳畔低語:“如今蕡垓蓮域的首領乃白氏君後,萬年前白澤與其締結連理,然這場婚禮卻不那麽順遂,尚未拜堂,白後晉魆的天劫便從天而降。因是毫無預兆的突如其來,攻了大家一個措手不及。沒有趨避之法,眼見猙獰的天劫就要將白後劈個香消玉殞,白澤國君卻對這君後情深意切,竟生生以命抗劫,替君後將劫難移花接木渡了過去,君後是安然無恙羽化入帝,他卻灰飛煙滅於天劫之下,著實令人痛惜。”

聽了同僚敘述,樂道大徹大悟中點了點頭,暗嘆一句英雄難過美人關,扼腕之後又想起蓮域中另一位帝魆白箬,他卻是個男人,不知如何能得這般羨煞旁人的造化,竟也成功渡過了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天劫,好奇中主動啟齒向同僚刨根問底。

這一刨中,便開始沒完沒了。

這日未翻黃歷,說不清是大悲大哀還是大吉大利。

但無論是大悲大哀還是大吉大利,於我而言卻是悲喜並肩攜手臨門。

今日乃白澤的回魂謖忌,顧名思義,便是在忌日這天很有可能回魂往生。

他魂飛魄散倒如假包換,游魈也同仙家凡人一般無二,死了便死得徹徹底底,一旦灰飛煙滅便再無生還可能,但我們蕡垓蓮域有一相特殊秘法,生前修之,死後說不定能保住一絲殘魂不散,縈繞墓碑之前,歷經日月精華固本培元,那縷殘魂有機率滋養完整,死而覆生。

這不是弄虛做假,真真確有其事,我承襲君位時日雖短,卻也見過不是慣例,許多小游魈資質平平,老早便夭折於晉升鬿皇的天劫之下,憑著修行了這門秘法,千兒八百年後竟又在忌日那天奇跡般活轉過來。

但也並非絕對的百分之百,修為品階越深越高,成功的覆生率便相應越低,蓮域中與白澤修為旗鼓相當之輩的例子卻不多見,是矣時逢忌日,我是既喜且愁,盼著他死而覆生而喜,憂心他依然死氣沈沈而愁。

鬿皇階層的游魈們回魂謖忌是千年,畢竟修為淺薄,聚魂較易,魋尊就要另當別論,非十萬年不能回魂。

“娘娘且放寬心,君上吉人自有天相,定會如期活返。況且作為您夫君,他定要給你驚喜,不會讓你失望。”見我愁眉不展,馨兒邊替我對鏡貼花黃邊溫言寬慰。

馨兒這丫頭,心靈手巧很有一套,就是發言容易拐入誤區,譬如她眼下這兩句寬慰便有謬誤。白澤如今是個死人,哪還曉得生前摯愛,又怎管得了我失不失望?何況他若是吉人,彼時便不至於命喪於天劫之下。

為了顯示她的寬慰起了效果,我卻不能再頻頻蹙眉,以免她安慰不到位又偏偏喋喋不休,擾得人心煩意亂。

“祭祀大典操辦得怎麽樣了?”任由她在頭頂捯飭,我岔開話題。

“一切事宜均預備妥當,就等時辰一到開障入陵。”馨兒梳了兩把凝刨花液刷於發尾,霎時青絲變得光可鑒人,她拿起篦子替我盤髻。

“俎饌等物品得一應俱全,你稍後去司膳殿交代一番,叮囑他們仔細著些,畢竟十域廿寰的游魈們均要前來捧場,需保證萬無一失,以免屆時疏忽出了什麽亂子,讓人看笑話。”其實我十分厭煩那些游魈來湊熱鬧,因這些外人,還要諸多顧及,費時費力。但美其名曰是為了致敬,我也沒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道理。

馨兒應了一聲,盤了個九鬟仙髻,跟著便要給我戴那頂碧玉玳瑁鳳翔冠。

我將它推了:“換一頂輕巧簡略些的吧,這物事沈重得緊,又要簪這許多步搖,走起路來一顛一簸,只怕一場祭祀下來我需找郎中瞧瞧頸椎。”

當然,最重要的是這頂鳳冠乃白澤生前贈我的聘禮,曾花費不少財力方才打造出這麽一尊金光熠熠的美冠,這些年我一直將它好生珍藏,唯恐損毀。畢竟這東西中看不中用,身嬌體弱得很。

馨兒卻強調力諫:“娘娘還是戴上吧,您素常淡妝素裹,喜愛雅致,但今日乃君上回魂之日,你得好生裝扮,容光煥發的去見他。”

她一語驚醒夢中人,假如白澤當真活返,他約摸也想會晤朝氣蓬勃的我。馨兒在這樁事上想得周到,我由衷一讚,將它戴了上去。

鳳翔冠一派珠光寶氣,往境中一瞅,襯得一張面皮搖曳生姿,我甚滿意。

皇陵位居天倫聖海,但凡皇親國戚駕崩殯天便均葬於此處。白澤是蓮域迄今近年才薨斃隕落,牌位立在聖海外端,直接在墓前祭奠一次便了,倒省了開槨的麻煩。

天倫聖海占地面積極其廣袤,饒是如此,當我頭頂高髻身披曳地長袍信步蹁躚抵達墓前之時,還是瞠目結舌的呆了幾呆。

墓前一片密密麻麻,黑壓壓的盡是聳動人叢,一排排列得整整齊齊,每人均縞素焚香,一派虔誠的形容。整片汪洋人滿為患,真真擠得水洩不通,來得較遲一些游魈找不到顯眼的位置參拜,便紛紛騰雲駕霧,高調的伏在烏雲上空,見我到場,齊刷刷的調轉鞠躬方位,朝我襝衽作揖。

那道異口同聲仿佛歷經長時操練的“君後娘娘萬福金安”喊得震耳欲聾,果然心照不宣,默契得很。

依著類似大場面的寒暄套路,我拿捏出謙和的態度同他們酬酢了幾句,便踱上前去。

隱約聽得身後有人竊竊私語。

“這便是那位傳聞中的燮妤帝魆,果真是傾城佳人,百聞不如一見。”

“能窺得君後尊顏,真真生平有慰。”

“能見得娘娘一面確是三生有幸,不知在場諸游魈哪一位是白箬帝魆?”

“聽聞白箬帝魆同已故國君情同手足,如今正值國君回魂謖忌,卻不知為何未肯大駕?”

“鄙人兩年前偶然得知一樁秘辛,聽說白箬帝魆同國主並非情同手足,而是故劍情深。雖是同一個情字,但此之情卻非彼之情……”

“……”

他們說得隱晦,卻不知我自晉入帝魆後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字一句均給我捕捉得清清楚楚。

關於白箬同白澤兩個大男人之間的淵源,其實十分有些趣味,但這些趣味都是他倆曾經私底下的典故,他倆只道神不知鬼不覺的暗通款曲無人得知,豈料如今的游魈們神通廣大,竟連這些風花雪月也能挖掘現世。唔,這一代的孤魂野鬼都不可小覷。

關於自己亡夫的一些負面新聞,我老早便習以為常。初聽旁人亂嚼舌根尚且有些抑郁,覺得刺耳,但後來聽得多了也就司空見慣,左右堵不了悠悠之口,也就隨了他去。死者為大,何況後來白澤也為我神魂俱滅,足矣令我忽視那些流言蜚語。

因大家都是孤魂野鬼修成的魈,便不興仙家那一套占卦蔔筮,直接獻上供品,行稽首、頓首、空首、振動、吉拜、兇拜、奇拜、褒拜等儀,一派程序按部就班的進行下來,隨後便是念誦悼文,禱告死者在天之靈,最終是蓮域子民守時待命,挨到夜半淩闌。

由於翌晨子時乃陰冥之氣最為濃郁的時候,亦是亡魂覆蘇的最佳時機,一般死而覆生都是專揀此時,一旦這個時辰過去而死者卻無回魂之兆,那便是真真切切的死了,永世再無覆生之日。

眼下已至亥初,再過一個時辰,便橫跨淩晨,生死系於一發。這一刻,我站在碣碑之前,再無餘暇去理會身後一幹游魈說什麽做什麽,叮嚀馨兒讓她遣人好生款待,自己則緊緊盯著上面篆刻的墓志銘,恨不能將那方平面盯出個窟窿一般。胸腔裏忐忑無比,手上的蒲扇已不知給誰接去,只緊緊揪攥袖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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