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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新短篇: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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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察覺袖中有些濡濕,低頭去覷,原來是掌心泌出的汗液浸透了錦緞。

時辰分分秒秒的過去,既是那般迅捷也是如此的緩慢。

我無法表述此時的心境,到底是希望時間走得極速些還是延遲一些。想它趕緊抵達子初,好令我早些同白澤重逢,又由衷祈禱它就此停頓,以免心頭最後一絲希冀斷絕湮滅。

節外生橫枝,我並未順遂等到亥末子初,也順理成章的沒能等來白澤回魂。

更深露重的半夜,九天皓月當空,銀輝爍燁,原是一派沈寂冷清兼安穩的景象,驀地就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凜冽殺伐之氣截斷了。

蓮域中的規矩,因先皇遺體尊貴,不可褻瀆,除國君以外,尋常王候貴胄公卿大臣在尋常時間段不得靠近皇陵兩裏之內,祭祀大典完畢,大家便循規蹈矩一致屏退兩裏之外。馨兒雖身為我貼身侍婢,也需奉公守法,於是乎,偌大的皇陵之前便只餘我一人猶如泥塑木雕般呆呆聳立。

亥時三刻,我受不住皇陵中積蓄了千萬年的陰冥之氣卷襲侵體,轉出裏許之外去令馨兒替我拿件防寒氅褋過來,回來時只見白澤牌碑後面緹砼璁棺的榫茆竟攔銷折斷,棺蓋翻起,門洞大開。

我楞了片刻,訝異之餘,首先喜從中來,以為是白澤成功回魂,遺體重獲生機,心花怒放的沖過去查看。

尚未奔近棺槨,殺氣驟然迎面,我暗呼不妙,隨手在身前築了一道屏障,就聽鑌鐵擊盾般哐當一聲,一柄冷劍從頭頂五寸之上彈上了天。

這一彈不要緊,頂門上那十分累贅的頂碧玉玳瑁鳳翔冠卻殃及池魚,被那柄長鋏從我頭上橫削卸落,飄飄蕩蕩的飛出丈許之外,劃出弧線,隨後墜地,摔得四分五裂。這發冠整體生生高逾兩尺,戴在頭上原本就不甚牢靠,而那冷劍又蘊攜術法靈力,觸之即落。

當然,最關鍵還是我的疏忽,對變故始料未及,匆匆結起的屏障只護了要害,卻沒顧及到頭頂。

冷劍從棺中飛出,我想到“刺客”二字,生怕對方壞了白澤屍首,來不及心疼鳳冠,急忙飛身掠起,但見棺中白澤遺體仍完好無損安穩躺臥,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一瞥眼見左邊一只游魈移形換影,正躥遁逃跑。我見那游魈背影虛浮,雖周身靈力盤旋,卻死氣沈沈,並無生機,不過是術法造的傀儡,即便擒了也轉瞬即散,問不出究竟。想著我乘勝追擊亦是徒勞無功,我並未多此一舉,想著稍後傳下昭令命底下諸魈嚴加查巡,看能否找出蛛絲馬跡。

對於自己部署卿臣的辦事效率,我還是頗懷自信,遂淡定從容的理了理裙裾,想著距離子初只有幾刻須臾,等待白澤回魂要緊,稍後還要因碧玉玳瑁鳳翔冠無端損壞而肉痛,倘若白澤覆活,我卻未第一時間現身相迎,難免令他失望,鳳冠遭劫之事也不好交代。兩害相權取其輕,更無餘暇去理會那跳梁小醜。

但下一刻,我深悔自己的踟躕。

等我將那摔得七零八落的鳳冠揀了起來,憐惜中想著日後再覓能工巧匠進行回爐重造,回去查看白澤有沒有覆活跡象時,突然發現他面容一團模糊,扭曲中竟變成了另一張陌生的臉。

棺材中躺臥之人不是白澤,被適才那偷襲我的刺客偷梁換柱掉包了!

匪夷所思,那人究竟是什麽來歷,擺了我一道,還光明正大從我眼皮子底下竊了白澤之屍並全身而退!

望著那副不知是哪裏來的阿貓阿狗的死屍,我瞠目結舌,徹底失態,再也顧不得風度體面,咆哮大嚎:“來人!”

因出了這起意外,本宮自是徹夜難眠。雖在變故突發後的半刻鐘後我便頒下封疆令,限制今日到場之人尚未離去之人均不得離開本域,並將長錦霓宮中所有精銳傾巢派出,務必查個水落石出,並追回先君之屍,但一顆心始終七上八下,無法保持冷靜。

回魂之夜最忌挪動屍首,給那始作俑者這麽一攪,白澤覆活是徹底無望了。為此,我十分苦惱,且苦惱到了近乎奔潰的境地。

若說之前我在等待的時辰概念中徘徊不定,那麽如今我便是對這起疑案的進展懷揣著搖擺仿徨的態度。

眼下已過了子時之初,因知悉發生了這樁變故,最嚴重的後果是白澤回魂失敗,而他此刻不知所蹤,具體情況如何,究竟成功還是失敗我均不得而知。換一個角度看待問題,沒有訊息也是最好的喜訊,什麽都不知道反而令人寬心。一旦找到他的下落,萬一是則噩耗,我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也不知會不會被絕望與仇恨蒙蔽了雙眼,而做出驚天地泣鬼神之舉。

待在寢宮中,斛珠皓潔,燈燭盱奩,明晃晃亮堂堂的,各位燮燠,一派平穩的景象,其實外頭已是暗潮洶湧。

我歪的貴妃椅中憂心忡忡。

動靜太大,事發經過鬧得人盡皆知。目前這局勢,目光若放得長些,高瞻遠矚一點,無論最終如何結案,都會令蕡垓蓮域蘸上揩之不去的汙點,落人口舌,保不準還要淪為旁人茶餘飯後的閑談笑柄。

主要是我這個君後做得不夠稱職,事發時粗心大意了些,先國君遺體被盜,國威顏面何在?我身為一尊帝魆,卻給一具傀儡逼得手忙腳亂,當面將自己夫君弄丟了,連頭上發冠也被對方卸了下來,委實貽笑大方,出醜出得忒糗了些。

這實在憋屈,畢竟當時誰也料不到會發生那起烏龍,我既不能未雨綢繆,也未做何預備,面對突發事件有些失了從容,措手不及當在情理之中,無可厚非。不是有句俗語說得好,老虎乃百獸之王,也有打盹之時不是?並非我不濟,而是失誤罷了。何況對方一切動作一氣呵成,毫不拖泥帶水,顯然是提前預謀好了,有備而來,我這個失誤也沒那麽離譜,算得上順理成章。

只是,旁人未必肯推心置腹。

馨兒傳昭回來,見我頹廢的形容,抱了條氈子蓋在我腿上,並慎言安撫:“夜深了,娘娘還是早些歇息。依你所述,那肇事者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人物,遲早會將他緝拿歸案,先君也定然平安歸來。”

她前半篇話實事求是,我是唯一同那肇事傀儡有過近距離接觸的人,何況還勉強過了一招,雖然這招對方出其不意先發制人,我落了些下風,但也能清晰的感知那由術法所造傀儡身上並無太強靈力相附,間接證明了幕後主使其實修為不甚高明,要逮不難,難的是揪出其下落,查出他身份來歷。

“馨兒,說句心裏話,本宮倒真希望隨了他去,任由白澤遺體給別人竊去,永遠一頭霧水也好,至少還有個念想,想著倘若白澤活著,追回來自是皆大歡喜。如果真找著了卻依然是一具屍首,未免忒打擊人了,我覺得還是找不到為妙。”我話中三分悵然三分憂慮三分淒楚外加一分無奈,像只深宮怨婦。

誠然,當年他在我兩個進行到一半的婚禮上便替我渡劫逝世,於外人口中我修來了三生福氣,是很體面很值得驕傲的一樁事,然我確實埋怨他當時的一意孤行,深宮怨婦一說,倒也貼切。

馨兒跟了我十萬多年,我這些隱晦的忸怩心事她心知肚明,但還是一針見血的打擊我:“其實娘娘已料到結果,先君遺體是一定能追得回來,可若先君成功回魂,無需咱們去尋,他便可自個兒回來,既要咱們大費周章去查,我瞧著多半是……”後頭的話不太吉利,她拖了半晌尾音,避諱著沒說出來,對我頷首:“先君萬金之軀,自有福澤庇佑。奴婢妄加猜測,胡言亂語,娘娘恕罪。”

我托腮支頤,揮了揮手。在寢宮裏杞人憂天實在坐不住,我估摸了一下時辰,掐指一算,黎明即將破曉,這一夜未眠難免有些困頓,但著實沒那個興致躺回榻上補一覺,吩咐她拿件緞子裳來,要披上身出去幫忙查案。

馨兒殷切的諫言規勸幾番,大意不外乎都是人手足夠,調查總需些時辰,要我稍安勿躁,然我實在坐立不安,一顆急躁迫徂的心肝卻無論如何也安不下來。馨兒無法,只得遵照我的吩咐取來衣裳。

我三下五除二褪下大氅披上,大步流星就要出宮。豈料堪堪踱到門前,便因走得太急風風火火的與人撞了個滿懷。

國君寢宮中的宮娥侍婢們未得傳召,不可肆意走動,入宮時需在外頭啟稟,得我允可才能走進,我雖一向懶散慣了,也未將這些規矩放在心上,但底下一幹丫頭卻兢兢業業恪守不渝,即使僭越我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予計較,但眼下正值非常時期,我剛欲發作,出口斥責堵在門口的那位,頭頂卻忽然傳下一把冰涼的嗓子。

“哼,盲目的女人。身為一國之君,莽撞至斯,竟是沒長眼睛麽?”

調子冷酷,且內容委實大逆不道。我剛欲呵斥的話哽在了喉頭吐不出來,心裏有瞬間湧出一個詞:見怪不怪。

敢罵本宮沒長眼睛之人,縱觀整片蕡垓蓮域,唯有昔日白澤國君麾下的掌纛聖旌白箬帝魆,除他之外,天上地下十域廿寰有那個膽量敢懟我盲目的人,他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位。

那千萬年如一日仿佛人人均虧欠了他千萬錠黃金白銀般的傲慢語氣委實耳熟能詳,我甚至無需擡眸,便知來者不善。我心頭咯噔一聲,面上卻不動聲色,整了整衣襟,原路退回貴妃椅中。

白箬是長錦霓宮的稀客,十年未必肯賞光一游。他這人無事不登三寶殿,而每每大駕光臨於我而言均非喜訊,不是來為難我,便是來挖苦我,總之不曾給過一次好臉色。

當然,我也沒有多麽待見過他,他拿何種臉色懟我,我便依樣畫葫蘆,拿全盤照般的臉色禮尚往來。

白箬在蕡垓蓮域的資歷比我要久遠得多,據說白澤還在娘胎裏時便隨他父君八方征戰,是元老級的大功臣。白家能在本疆一朝稱帝,他功不可沒。

放眼蓮域,他的天資可稱得上首屈一指、無出其右,是以甚得我公公器重,後來戰事偃旗息鼓,還親自為風華絕代的他物色了幾樁姻緣,可白箬這廝天生喜好便與眾不同,是只如假包換的分桃兔兒爺,再如何閉月羞花沈魚落雁的姑娘皆入懷,對我公公的厚愛只得推辭。他既不谙紅粉佳麗,便辭了職位卸甲歸田,隱居在見醞鄉中一心一意嬖起公子哥來。

但他眼高於頂,尋姬納妾十分挑剔,一般的庸脂俗粉皆入不了他法眼,後來公婆雙雙應劫,他出山參葬時,一眼便相中了正值弱冠年華的白澤,於是為了他又重新覆職,盼望有朝一日能入他後宮,謀個君後的頭銜。

可君後這個位置如今卻是我穩當當的做著,他沒能成功入住長錦霓宮,自然對我懷恨在心。

其實在白澤識得我時他便對我懷了嫉妒之心,只是起初白澤對我並沒什麽意思,他便亦未放在心上,後來聽說我與白澤即將舉行婚禮,他志願落空,夢想破滅,才開始抑郁。

情敵見面分外眼紅,是故我與他的關系勢同水火倒也是人之常情。

既是敵,兩相鬥毆之前難免對峙一番。近年來我域五谷豐登,河清海晏,十分太平,我既無雄心壯志,亦對江山社稷開拓疆土只覺興味索然,關鍵還是不擅政治,大家也不願四處征戰,家門內的小打小鬧也無需勞煩國君斷案,於是白澤在世時日均一屆的朝會也直接免了,各路臣子摘下烏紗褪了官服,各自掛冠革職,紛紛還鄉務農,我樂在閑中。

長年庸碌,導致早些年因身處王公貴族而後天養成的淩然霸氣蕩然無存,如今敵人已打入寢宮,我只得連忙翹起已頗為生疏的二郎腿,擴增氣勢,以免給人壓了一頭。

我從旁邊的瓷罐子裏抽出一支鮮艷的徘徊花,掂在手裏端詳,佯裝淡定的睨了眼白箬,語出從容:“多日不見,別來無恙嗬。”未待他發出冷笑,我已將目光望向杵在一旁的馨兒身上,開始端架子:“白箬帝魆風流久了,記性衰退,忘了我蕡垓蓮域的律法制度。你且同他斟酌斟酌,思量一番適才他犯了幾條罪狀,請示完了順帶再勞煩白箬帝魆走一躺懲辦章程。畢竟規矩擱在那兒也不是擺設,有需要還得儆一儆效尤。”

馨兒心照不宣,徑直走到目眥欲裂的白箬身前,伏了個身:“見過帝魆,傳君後娘娘懿旨。依照法度,您適才觸了蓮域宮規君臣司法準則第三項的儀行篇中二十五條:未經傳召擅闖君後寢殿;以及儀言篇第二條:辱君謾主、出言不遜、藐視君威、褻瀆君恩……”

她滾瓜爛熟的朗朗背誦,每吐一詞,白箬臉色便黑一分,直至黑得如同火竈房內爨肉包蒸饅頭的鍋釜也似,半晌才從齦逢中擠出兩個字:“閉嘴!”

瞧他那咬牙切齒的形容,大約是動了真怒。

馨兒悻悻然住口。

白箬其實是個美男子,渾身上下非黑即白,滿頭銀發像從蠶繭裏抽出來的絲一般光亮潤澤,著一襲纻襟素袍,白凈的面皮比塗脂抹粉的女兒嫁還要妖嬈幾分,那對狹長細瞇的丹鳳眼也是淄顥混淆。

這般裝束,怎麽看怎麽像披麻戴孝的吊喪人。

東首有一張檀木屏椅,他靠過去坐了,撐開手中繪滿雞爪楓的褶扇,幽幽啟齒:“馬虎粗心的女人時常丟三落四,不是衣裳找不著便是簪釵擱不見,這倒罷了,如今卻連個具屍首都看不住。我估摸著你非但招子抱恙,腿腳只怕也有些不方便吧,否則何以連個死人也能弄丟?就在面前也能眼睜睜讓他跑了,若非視力不濟,便是腳力不便”

他說得一派譏誚,冷嘲熱諷,卻並未多麽焦躁。

粗心只是他一面之詞,以我敏感纖細的觀察力,儼然洞悉情狀有異!

需知他對白澤可算得上情深義重,祭祀之前的白晝時分,我考慮到他與白澤身前剪不斷理還亂的淵源,特意遣人前往見醞鄉邀他參祭,卻被回絕,他人也並未抵達祭祀現場。

但以他的脾性,之所以回絕邀請不過只因邀請人是我,皇陵他是非去不可,為了顧及面子,多半是躡手躡腳匿於暗中前往。

他修為深湛,刻意隱藏自然是既不見首亦不見尾,我又不曾凝神偵查,未能發覺他的蹤跡倒也正常。

不正常的是,既然都同在皇陵附近,他應當目睹了那人形傀儡盜取白澤遺體的事發經過,是除了當事人以為唯一的目擊者。

或者說,知情者。

可是,他當時卻仍並未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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