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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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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寅七十九憶六萬二千八百三十五年谷雨,糗氏攸德,深得君意,莊冊賜封為後,內治兩百諸嬪,外興荊月宗室,輔君,佐君,伴君,昌法,盛度,慧賢,智本,萬魔頂禮膜拜,五湖天下母儀。

一頁聖旨,我身價翻倍,榮升為後,欽此。

自那夜潛逃隱匿被衾幽追捕,我因自忖修為不如而放棄頑抗,跟他回到宮中。

就寢中,他忽然問我:“阿糗,我一腔鐘情滿心旖旎,你可否能晤,可否明白?我不求你拿出與我等價平衡的心意來回報,只盼你給予淺嘗輒止般一點點心儀,可否?”

這是他第一次以這種婉轉含蓄的言辭文質彬彬的同我交涉,亦是他首次揚款曲訴衷腸。

我是訝異的,從前,他輕佻虛浮的與我罵俏,我以為那只是他寄人籬下時的謊言,我以為自古君王皆薄幸,他不過是獨專紅粉,胭脂聲色。情愛之諦,不過是荒誕的玩物。

而今夜,明明該因我逃跑而怒發沖冠的他卻在共枕中纏綿悱惻。

我明白嗎?能晤嗎?

這亦是第一次我捫心自問,彼時彼刻,他懷揣著目的死皮賴臉混跡睡茗山,而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後開始接受他的存在,我想,我能在他身上謀取利益,能提升靈力增強修為,最後我想我們有了夫妻之實,即便做一對有實無名的真夫妻也未嘗不可,卻從未想過我們之間是否存在著風花雪月中的繾綣情愛。

或許有吧。活了這麽多年,看盡人生百態,我並非青澀的閨中少女,懵懂到不知情為何物。

但凡心中對某個人有著非一般的異樣情感,又不能透徹剖析出那屬於何種情愫時,便是所謂的愛了。

心事作祟,一夜無眠。天光尚處朦朧中我便下了榻,披上外裳出了寢宮,步出中庭,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借著拂曉破雲時映射出的斑斑日光,近窺徒名。

柵欄中的櫻花被施了法咒,四季常妃,然人間四月正是它燦爛火熱的時節。它的花期其實很短,不足十天半月便枯敗萎靡,脆弱易碎到不堪一擊。

我心坎悸動。這映照的似乎就是男歡女愛的情感。

落英,落櫻。生而絢爛,謝如輕影。無常似水東流去,散落成泥消也彌。

櫻花除徒名之稱,另有曙草,夢見以及插鬢的美譽。顧名思義,黎明曙影,天空被渲染成清一色的薄紅,此時的櫻花最美,美到如夢似幻。

可我努力睜開雙眼,看到的除碧海雲天與曙草連成一線的繽紛之外,還有那跟著晚風蹁躚翻飛,層層疊疊無數片雕零殘瓣上的血漬與殷紅。在那片滿地蒼涼中,躺著一截剛裁下來沒多久的殘枝。

那是阿汐的血!

從喬木林回來之初,衾幽面對兩個一模一樣的糗莫,將阿汐幻化的替身一劍封喉。

他對我說:“之前怕你走遠,遂識破她這冒牌貨時我第一時間是循著特意抹在你身上的龍涎香去追捕你而暫饒了她。但順者昌逆者亡,所有背叛我之人都會失去活著的權利。只有死,才能扼殺第二次背叛,杜絕緋赤二尊的前車之鑒。”

因此,阿汐還在院中如常修剪著枝椏,剪刀還未合攏,便已神魂俱滅,我甚至來不及阻止。

她非人,卻非修仙界宿敵,萬物有原則,我們只是鏟除那些為非作歹殺人放火的不法分子,而她,不過一頭普通小妖而已,所以但她給予我忠誠時,我選擇善待,可這樣的善待,卻變相變質。

修仙者能原宥之輩,他們的王卻戕之殺之。

世道是怎樣了?何以解憂?何以至斯?

我不過想回家而已,怎地就累了三條命?

除了自責,更多的是怨恨,恨衾幽的慘絕人寰,恨他的暴戾恣睢,趕盡殺絕。

然我卻十分矛盾,心裏那份殘存的情感,在抵觸憎恨,擦出激烈的鬥爭。

這縷為數不多,所剩無幾的情愫在數日後普天同慶的封後大典中被磨滅得蕩然無存。

四月十六,時臨谷雨,吉日良辰。荊月戾宮張燈結彩,魔域疆土群妖高歌,唱得是國本稷謠。

衾幽頭戴束發嵌玉紫金冠,頂懸雙龍搶珠東嶺冕。華麗的裝飾,尊貴的服飾,將他身上與生俱來的帝王氣質映襯得淋漓盡致。金燦燦白花花的金銀渡在他身上,只有更增高貴,絕無庸俗之氣。

而我,批著鳳冠霞帔,環翠琳瑯,被他牽著手慢慢踱上觀天高樓,接受天下群妖的三跪九叩。

站在百丈闕樓之頂,我付款匍匐腳下一片黑壓壓的影子,場面如此震撼,我的心坎卻水波不興。

轉頭去覷衾幽,他臉上少見的紅光滿面,喜悅之情滿面洋溢。生平第一次,他面部浮現出如此溫和暖煦的笑容,人畜無害。

可我卻知道,那張俊美的笑臉之下,是怎樣的兇神惡煞……

昨日,因我身份迥異,有十幾位大臣聯名上報反對立後之儀,他那番逆耳的忠言置若罔聞,擡手便殺,血流如註……

當時我在想,暴君如他,何以仍可穩如泰山端坐君位?底下諸臣何以盡皆誠服呢?

後來我才曉得,妖魔道內弱肉強食,物競天擇,修為越高地位便越尊,君王之位,以強悍的實力決定易否,而非品行德操。這亦是為何自古以來妖魔皆惡,除之則為善的緣故。

衾幽意氣風發的沖我笑:“尊貴的王後,本王承諾過以千裏江山,萬丈錦繡作聘。如今這荊月戾宮妖道魔域已盡賦於卿,接下來便是收疆人類的五湖四海。王後且莫急,這天下遲早納於本王囊中,不過限於時間問題罷了。”

我問:“屆時你是否尚需征戰沙場,浴血以搏?”

“浴敵愾之血,奪敵領之邦,倒也算是美事一樁。王後無需憂心,那些個修仙者不過爾爾,不擅陣營不擅戰,滅之甚易。”他自信滿滿,成竹在胸。

他述說這些話時,字裏行間全是熱血與憧憬,喜不自勝,可他哪裏曉得,他每說一句,我的心便寒一分。

“我相信你的真誠。”微風習習,我撥開被風拂亂的流蘇,與他對視:“那麽,你便安安分分做的君上,我歡歡喜喜當你的梓童,長長久久的當下去,豈非妙矣?天下河山,凡人邦畿,我也並沒有那麽稀罕,你便免了大動幹戈與否?妥妥帖帖度蜜月,太太平平的過日子。”頓了頓,我鄭重的強調:“我厭煩殺戮。”

他依然陶醉的笑,手握得更緊了:“妙則妙矣,太平有異。未免日後修仙者大動幹戈,我們便需先下手為強,只有鏟平番邦蠻夷,才得長久安分,才能奢望太平妥帖。我自然曉得你厭憎殺戮,本王如何舍得讓你踏足疆場。天下山河由我來奪,你只需要負責坐享其成。何況吾一身驍勇滿腔豪情,豈有壓榨屈才之理?”

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我不再接腔,仰頭閉眼。衾幽,你可曉得,我們如今並肩立於高樓巔峰,可兩心雙手間的距離,已是不可企及的山河萬裏。

司儀在殿前宣誦聖旨,聲如洪鐘,口若懸河。

我沒仔細去聽其中內容,只將尾聲末了的幾句放在唇邊反覆咀嚼:“社詣福祿,釗勵民心,瑞庇除厄,晉國鼎盛,輔君平人魔之亂,伉扶貧瘠之荒。黼國黻家,櫛風沐雨……”

這是衾幽親自提筆而擬,他希望我能與他攜手並進,告捷宏圖霸業。

但這終究只能是黃粱美夢,夢裏興戎瀟灑濃,夢醒時分皆成空。

很快,他便事與願違。

接受了群妖的頂禮膜拜,他牽著我打算走下高臺,不料整棟觀天高樓驀地連墻帶瓦抖了一抖,跟著便是腳下一陣虛浮,樓層竟攔腰坍塌,斷壁折垣陷了下去,我與他措手不及,一同墜了下來。

他眼疾手快,雖驚不亂,立即禦了法劍將我接下。但聽哢嚓轟隆之聲不絕於耳,高樓已墜下地基。

煙塵漫天中,他正欲操控法劍降於安全區域,不料斜刺裏四道人影竄上,刀光劍影刷刷刷風馳電掣朝他攻來,招招致命。

變故突如其來,他大腿胳膊前胸後背剎那間連中四劍,深可見骨,總算他見微知著,危機中還是將已陷入敵人包圍圈中的身軀挪了一挪,原本刺向小腹心口腰際的狠招失了準頭,才險而又險堪堪保命。

他身經百戰,一招得了緩和,接下來便是反擊了,赤手空拳周旋與敵圍之內,口中傳令部屬彎弓搭箭,以擒刺客。

我看見那四位身著普通妖民服飾的刺客臉上驀然一變,竟是比鴉,浮屠子,阿旺以及旮旯老道。雞奴迎敵中不忘寬慰我:“阿糗你且放心,今日我等在此,他定不敢輕易便強迫於你!”

盡管給衾幽緩過神來後狂風暴雨般的疾攻逼得節節敗退,他臉上的關懷卻絲毫不減。

我側頭不去看他,心裏莫名湧現了愧疚。

但他這番話成功刺激了衾幽,他憤怒時靈力倍增,頃刻間奪下他手中兵刃,叮叮叮三響格開其他三人遞過來的攻招,手起刃落,血濺墻頭,已取下比鴉項上人頭,拋蹴鞠般往殿門前折衣二字的匾額一丟,一顆血淋淋活生生的頭顱便嵌入其中。

四鬥一變成三鬥一,更加左支右絀。衾幽沒有傷害睡茗山門人,五指蛟龍游海般扣住了旮旯老道的脖頸。他沒有浪費絲毫時間與唇舌,臂力稍緊,哢嚓一聲,旮旯老道腦袋立即應聲歪至一旁,死氣沈沈。

四鬥一死雙,勝負不言自明。

這時衾幽已抱著我立於殿前臺階上,他不理會旁人,首先問我:“你有沒有受驚?”

我搖頭,看了看那邊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的兩位老熟人說道:“放過他們。”

衾幽並沒違拗我,依言對浮屠子與阿旺擺了個請的手勢,再無多餘動作。

他蹙著眉,在隱忍憤怒。他眼中殺意驟聚,若非礙於我,只怕他們今日他們倆便要交代在這裏。

原來當日衾幽拐了我去,浮屠子久候無音,派出弟子查尋,最終循序漸進潛進荊月戾宮,混跡在一幹普通妖魔堆中,伺機而動,行施救我脫困之策。

而此刻荊月戾宮數裏之外的十畝峰,是漫山遍野的人山人海。密密麻麻的人流,幾乎聚集了整個修仙界所有修行者,個個躬擐甲胄,持矛執劍,與群妖諸魔殺得不亦樂乎。

得到線報後,衾幽再也顧不得封後大典的尾續儀式,嘿嘿冷笑了一聲,對我說:“阿糗你看,我一語成讖了吧,我不犯人人卻主動招惹於我,自投羅網,我總不能繳械投降任人宰割吧。”他摩挲我的披肩長發,大敵當前卻波瀾不驚:“打發這些人倒也容易,我前去一個個殺了便是。你既煩見血便不用同我去了,等待我凱旋歸來。”

那一戰天昏地暗,修仙聯盟雖有備而來,且占具先機,但終究輸在地利人和,要想直搗黃龍圍剿鳩巢,委實不甚容易。

三天三夜,三日三宿。

戰火連天鉞窮屠,山積肉來血堆屍;長虹摜日狀鴻蒙,天地顏色唯朱赤;裹紅暗槭遍哀嚎,亂斧斷矛折戟支;亡國殊死搏何求,歿故殂殪年方急?

上百修真大派,全軍覆沒!而妖魔道亦損失慘重,戕哀載道,唯衾幽一人無恙。

當他將鄙帆劍架在浮屠子頸中時,我從他數裏外的攆獸背上躍下,信手抄起被遺棄在血泊中的一柄利劍,指著他咽喉。那頂華貴的鳳冠早已卸下,此刻我披頭散發,有絲綹碎青熨帖於頰,癢癢的,像心頭的五味雜陳。

“你敢傷我睡茗山之人?放他們走,結束這場戰爭!”

隔著血流成河,隔著一簇簇烽火與硝煙,隔著碧落天邊灰白的陰霾。我隱約看見他已攀上疲憊困倦的臉上爍過一綬敗興與消極,以及失望。

“僅僅一步之差,邁過了這一道關卡修真派將不覆存在。阿糗,不要阻止我履行約定好嗎?”他試圖勸誡我,伸出另一只空手意欲撥開我的劍。可我再無腔調,劍刃裏入半寸,已與他肌膚相貼,只需稍進分毫,他便要步足下千千萬萬具寒屍後塵。

僵持了許久,他似乎在故意拖延時間,拿性命賭,賭我這一劍到底能不能刺得下去。亦或是他在徘徊,在猶豫是否順從於我,這一戰之勝來之不易,他付諸了深沈的代價,以無數士卒的性命換來一場金戈鐵馬的九轉功成,即便是高傲如他,亦做不到輕言放棄。

我有我的固執堅持,他有他的頑拗倔強。

晦暝的空氣裏,唯有那些老弱殘兵的氣若游絲以及雙方僅餘的幾名主帥在屏息凝神。

最後,他將鄙帆劍撤下,挽了兩個劍花,半截插入礫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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