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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行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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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時光,匆匆忙忙,轉瞬即過。

當年十畝峰一役結束後,人魔正邪兩道已井水不犯河水穩了下來。

戰亂中,我舉著染滿鮮血的鑌劍對衾幽說:“退,萬事大吉。不退,萬事大忌!”跟著是劍刃刺破肌膚,他脖頸上溢出兩滴殷紅的血液,密密稠稠。但與漫山遍野的爛潰腐屍相較簡直微不足道。

在我的威逼下,他選擇偃旗息鼓。

我想退了鳳冠霞帔辭別,與一幹睡茗山門徒打道回府,他卻一把拽住我:“既已封了後位,你豈能一走了之?”

“你將我貶革了便是,小事一樁。”我放下劍。

“非也,茲事體大,君無戲言,豈能說貶就能貶?即便是廢後也要廢得理所當然,天經地義,方顯規矩之謹,法度之言。”

蹭的一響,我將放下來的劍重新架回他肩頭:“弒君判國,大逆不道,這些罪名還不足以廢後?”

“顧親念舊,情有可原。”

我手腕抖了兩抖,險些將劍循著之前的路徑刺入他肌膚。他此時倒是落落大方,慷慨體諒了,真乃白駒金烏西升東落,曠古奇觀也。

但我到底沒能返鄉,他連拖帶拽,甚至趁我不留意揮手封穴,使我動彈不得之際強行負上攆獸後背,回了戾宮。

又是軟禁,這一禁便是半年時光。我給鎖在挽楓殿整日對著滿庭紅櫻拈花惹草,殿門前的守衛如蒜皮裹苔柱般密密麻麻重重疊疊,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偷溜出去無異於大石砸湖而不起漣漪,於是我只得舞起刀劍硬闖。雖說以我這幾千年的修為對付這些個無名小卒綽綽有餘,但每每正當飛身攀上宮墻,衾幽便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將我捉了回去。

而自上次阿汐與赤緋兩尊的殷鑒不遠,宮中已再無人可信,也無人敢信。

正當落魄得興致勃勃時,衾幽後宮中的嬪妃便一個個趁機來落井下石,冷嘲熱諷。那副笑裏藏刀的嘴臉,委實精彩紛呈。只不過她們這些刀卻是沒加打磨,無鋒無刃的鈍刀,砍不斷我手中代表執掌權的鳳印,也唯有耍耍嘴皮子過過嘴癮,歡快得很。

而我,百無聊賴之際有免費娛樂供我驅悶解乏,也歡快得很。

於是,大家皆大歡快。

由“義薄雲天”的娜妃帶頭,端著茶杯袖口遮唇慢條斯理的抿上一口,再笑靨如花像模像樣佐上幾句“姐姐這茶清淡雅致果是上品,但似非君上所喜,想來姐姐近日很是清閑,竟連飲茶亦如此簡約。妹妹得空時定要多多叨擾,陪姐姐說說話解解悶,順道裹兩包南族特產貢品龍甘茉莉贈予姐姐聊表心意。”

我必禮尚往來回敬兩句:“上次見妹妹鋪曬茶葉,想是陳年放置不飲發了黴,需趁最近天氣好料理料理,以免喝了不幹凈的茶水喝出什麽毛病。妹妹既忙,姐姐便不勞煩了。至於相贈嘛,姐姐不才,一向喜鮮,就無需妹妹割愛,還是除了黴穩妥包裝收藏起來,說不準百八十年後君上心血來潮要寵信妹妹,屆時也用得著。”

她臉色倏忽黑了。

她譏我一時失寵,我刺她年久孤家。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不亦樂乎也。

……匪夷所思。

不過,因了我的地位超然,分量忒重,這些個成日只曉得爭風吃醋卻無多少實權的女人拿我無可奈何。在各自花枝招展的背了一通風光無限好之後,便也老大沒趣的姍姍而返。於是乎,挽楓殿再度無人問津,我也再度無人問津。

在三番五次闖宮未遂,我絕了竄逃之念,成日宿在寢殿之中,研讀衾幽搬來供我耗磨時辰的書冊典籍,長長知識見識。

荊月戾宮的撰簡包羅萬象,幾經記誦鉆研,我學會了歃羿毒蠱的制作與用法。

原來這並非是特制毒物,不過一門詭異邪乎的術法。練成後,可化天地萬物為毒於己用,只需將毒素植入人體,隨時可取之性命。只是由別物幻化而來之毒,威力有限,殺修為較己為弱者輕而易舉,但若超強入盛,倒也能夠,只是註毒時極易敗露,實非明智之舉。但若修至最高境界,下毒時神不知鬼不覺,這些問題自可迎刃而解。但物極必反,此術雖然威力逆天,可忒過邪祟,修煉時自身難免有自食惡果之禍,且進修時周身如砭刺骨,痛若蜂嚙,甚至有幾率活生生痛搐身亡。

我親身體驗了一番,感受那能至人死命的劇痛到底有多痛。

頃刻之間,我抱頭痛哭。生平第一次,我因痛流淚,五臟六腑宛似都給絞成碎末,我甚至意欲剖開腹部將內臟掏出以消痛楚。

我也付諸行動了,五指將將撕破襦裙正待插入臍腹,另一只手從旁驀地伸出,狠狠握捏,阻止了我的動作。

艱難的擡頭,是衾幽。一響鎮定自若的他,此刻亦滿連驚錯惶恐,臉色比之眼下痛心疾首的我更為慘白,呼吸粗重如沸。除了蹙悚,他眼中還透露出憤怒與叱責,劈頭蓋臉的咆哮:“不過關你幾日,你便如此作踐自己嗎?你是不將自己當回事還是不把我當回事!身為一國之後,怎能尋死覓活!沒見過我的允許,你也敢!”

憤慨歸憤慨,罵歸罵。怒吼中不忘立即作出措施,灌輸靈力替我止痛,好一陣走火入魔般折騰,直累得他大汗淋漓,身上疼痛方才稍逝。

斂息收功,他抹了額頭熱汗,將我平放於榻,掖過被褥覆了上來。

腦袋裏昏昏沈沈,好在總算尚可保持一分清明。我觀他面色冷靜,泰半怒火已歇,輕聲細語道:“你想多了,我並非自尋短見要。何況自殺之徑不勝枚舉,誰會蠢至揀這般折磨人的法子。”

“那你練這歃羿毒蠱是為哪般?”大約替我慰痛時損耗負荷,他倚靠榻欄,臉上倦容可辯。

“為了操控你。”我直言不諱。

他終於提起精神,愕然中將我疑竇一望,未可置信。

“自上次你不費吹灰之力便連屠二尊時我便留意上了,待我修成,他日就可掌控你生死,屆時大權攥於我手,豈不快哉。”我美滋滋的憧憬著。

“確實快哉。”聽我字正腔圓闡述陰謀,他並未因此著惱,依然心平氣和:“不過生死罷了,你想要我自不會吝嗇。但你這法子不甚妥當,我怎樣不要緊,卻難容你有何意外閃失。”語畢,眉宇舒緩盡去,濃稠的憂慮與愁緒攀而代之:“你修煉不得其奧,已積了毒質入脾,若非立即閉關調養,清除體內垢毒,只恐險有性命之虞。”

他銳目炬光,含著憂愁緬憶往昔:“我當年苦修此法,生生熬了將近十年才算略有薄成。眼下你不過起手初涉,中毒不深,約摸蝸居年許便可無恙。可嘆這毒忒過頑強,需自主排除,旁人也無法插手,分鐘便易解決。”

我潛運丹田內息大周天,果然異常壅塞,且有紊亂入肓之勢,顯然他所言非虛。此番瞎折騰,委實得不償失,賠了夫人又折兵。

衾幽寢宮中有特造密室,專供平素打坐修行所用。我就地取材,拾掇幾袋靈石,攜著他特意草擬的祛毒卷軸住了進去。

掩門前,他忽然提及一道不相幹的話題:“聽聞最近諸位愛妃前去挽楓殿為難了你?”

“正是。你的那群愛妃一個兩個十幾個都活潑得緊,善解人意得緊。曉得我這個王後無聊,便都爭先恐後串門陪我品茶鬥嘴耍心機,很是意趣。”我愜意的由衷應答。

“既然膽敢忤逆尊卑,我便替你廢了她們,圖個清凈。”

“她們不過是你的妃子,談何為我?”

大概聽不慣我的咬文嚼字擡竹竿,他瞪了我一眼:“不論為誰,你自管發表意見,聲明態度。”

他今日委實啰嗦,我在心裏吐槽一番。認真將心比心替他思忖片刻,違心道:“我閉關之後,你晚間無人侍奉,未免孤獨寂寞冷,還是罷了。要是後宮只我一個女人,那鳳印豈非失了用武之地?不妥不妥。”

原本是設身處地為他考慮來著,有妻大度慷慨如我,但凡是個男人均該榮幸,然此刻他的臉色卻不甚好看,反而黑鍋鑊底陰沈了些。我揣摩著多半是詞句不夠真摯,為顯誠懇,我開始胡謅扯謊:“君上且放心,臣妾之前已特意囑咐各宮妹妹,望她們盡心竭力服侍君上。你乃眾娥所依,不用擔心臥榻之側無人伺候。”

“把我推予旁人,你很欣慰是否?”他忍無可忍的拂著鬢角,語調裏蘊著冷笑:“別的女人侍奉我,你一點醋都不吃?”

“醋自然是非吃不可的,但毒不也是非除不可的嗎?與其沒完沒了的爭風吃醋,不若成人之美全人之願。額,娘娘們做夢都想伴君侍寢,不如就全她們一回,待我出關,再一個兩個三五個慢慢廢除不遲。”我覺得這項建議著實英明。

“妙計。”英雄所見略同,衾幽終於破苦為笑。

末了,他剛逸上臉龐的笑靨忽又偃了下去,換成了未熟柿子獨有的苦澀,一本正經諄諄交代:“意欲掌控我的生死,又何需修煉什麽歃羿毒蠱?不過一命罷了,你一言甫出,天下何物非你所有?”這段敗絮霸氣側漏,傲物獨尊,眼神裏的盛氣淩人不言而喻。

一陣彪悍之後,他將一物塞入我手裏:“這是我素場批閱奏章時所用的王印,具平神靜心之效果,且其內靈力澎湃充足,可助你事半功倍。待疏通告成,你切謹記不可再度玩火!我今夜便將那些記載歃羿毒蠱的典籍統統付之一炬,永絕後患。”

他平素閱覽諸塵呈上來的折子都輕描淡寫一瞥一評一準奏即過,一呼百應,這王印壓根兒僅具擺設象征,毫無用武之地。是以這許多年以來,印底一直保持著嶄新的幹幹凈凈。我接過那沈甸甸金燦燦的一坨,掂了掂斤兩,隨手丟入袖兜。

他那番話的前頭幾句,我只當揶揄。後頭幾句,我也沒什麽意見。

但他叮嚀完他的交代,我也該著重我的強調,遂鄭重道:“嗯,如此甚好。那麽你也該聽一聽我的告誡了罷。”他做出洗耳恭聽狀,我補充:“我閉關這些時日,你需得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當你的君上,可莫再度調兵遣將侵犯凡人疆土。你就瞧在那些山川河域乃養我之故鄉,金盆洗手,饒過那裏的蕓蕓眾生黎民百姓可好?頭一遭的血流成河,我再也不願目睹第二次!何況上一戰你之所以大獲全勝,全占地利人和之故,若大舉進犯,入了凡塵俗世,未必討得了便宜!”

他深呼吸一口氣,不答反問:“你當真只是怕見血腥?不願目睹戰烈之慘?”

我斟酌著他有此一問無非是質疑我對他能力的信任度,深悔適才驥尾那兩句璷黫之言。於是趕緊正襟危袂,做出虔誠狗腿狀:“正是,你久經沙場,經驗豐富,所向披靡,我自是崇拜你的實力。”見他嘴角笑紋咧得益深,趕緊以手捂了他唇,敷衍搪塞:“不必謙虛,這是你應得的榮耀與讚美。”

“這至始至終便是我的榮譽,莫非你現下方知?”他挑了挑眉,撥開我的手,梨渦淺淺:“王後且寬心,自古以來夫唱婦隨。本王實屬妻管嚴,自是反其道而行之,婦唱夫隨,以你馬首是瞻也。這戰嘛,你說不打就不打。”

他終究沒能信守承諾,到底還是自食其言。

待年許後我功成出關,宮中已沒有了他的蹤跡,唯成千上萬的螻魔蟻妖在秉承日常,竟連藍青二尊以及衾幽新立赤尊也均離宮外出。如今的荊月戾宮,是新冊封的緋尊詛伏當家,代掌君位。

我剛出密室,便有站崗小妖急匆匆通報詛伏,他親自前來迎我。

自墓棄,爍毓二人死後,二尊之位一直無所著落,直至我閉關之前仍然空置,詛伏與赤尊想是衾幽在我閉關後從一大堆候繼人中選拔而出,看來是個人才。

但他究竟是否真材實料我並不關心,待瞅見勞師動眾的大排場中以他衣飾最為華貴亮眼時,便一個箭步沖過去,開口即問:“君上哪裏去了?”

他首先是對我畢恭畢敬揖了一禮,才滿面喜蔚蝸行牛步的呈稟:“回娘娘的話,君上年前便已率兵南征,適才前線八百裏加急來報,說我軍乘風破浪,已兵臨南蠻皇都城下,凱旋在即!”說著樂呵呵的同身後一幹文官互聊歡慶起來。

我宛如腦門鬥遭斧鑿,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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