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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永明火(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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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外爐……還有爐心?

“有哦。”濯明的聲音在水中有些沈悶,“只有晚秋紅知道……不過那婆娘是個就會打打殺殺的莽撞人,對煉器一竅也不通,說不清這爐心是哪來的。”

說話間,奚平的手被藕帶牽拉著擡起來。

濯明按著他的手探入他的芥子中,將剛收好的化外爐取了出來。

“給你看。”濯明像個顯擺自己玩具的小孩,興奮地圍著奚平游了好幾圈,腰以下一把長莖把他層層包裹起來,“這團爐心火水澆不滅,沙蓋不滅,用冰磚壓住,她就能在冰裏著……雖然好用,但我行我素不依不饒的,看著也怪討厭。四大仙山都被蒙在鼓裏,瀾滄拿到化外爐的那一天,法器就是不完整的。”

一根藕帶鉆進了火苗裏,靜靜的火苗顫都沒顫一下,便將那截藕帶“化”了。

緊接著,爐心火變了顏色,沒等奚平看清火苗裏有什麽,他便被濯明一把拖進了化外爐的大鼎裏。化外爐內金光大熾——這回金光中卻不是女人形象了,裏面掠過千峰萬仞的三岳山脈,繼而從絕頂遠眺,一眼望見了與天相連的眠龍海,將西楚大半個疆域盡收眼底。

奚平:“……”

這什麽玩意?西楚名勝全覽,喜迎八方來客?

隨即,這新生的升靈才遲鈍地意識到,爐中的疆域恰好與升靈神識能覆蓋的範圍差不多——這是濯明的視野!

也就是說,這禿子能通過爐心火,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自己的神識融入化外爐裏,項榮相當於是在濯明靈臺裏“悟道”。

那倒黴催的老頭每天苦苦求索,“以頭搶鼎”,兩百年來一無所獲,終於在行將崩潰時,心頭“靈光一閃”,找到了通往月滿之路的出路……結果“靈光”是他那名義上的妖怪師侄胡編亂造的!

隔壁山頭的懸無暗中窺視,以為掌門八成熟了,自己手握銀月輪終於能鹹魚翻身。

鍋裏的項榮以為自己很行,故意“不行”給懸無看,誘他暴露野心,騙走他一半真元,準備永絕後患……

這二位大人物忙活半天,與天掙命與人爭權,原來都是在東座那禿頭孤兒手裏演皮影戲。

而奚平本人在這件事裏,就是個幫忙將無心蓮帶進化外爐的授粉蜜蜂!

濯明缺了大德了!

濯明笑起來,一把揮開化外爐:“八百年前,項榮對項肇他們那些廢物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錯失惠湘君。瀾滄那盆 ‘心魔盆景’的心智水平更神秘,抱著化外爐幾百年,連盤蛋也沒煮出來,末了居然稀裏糊塗地死在了凡人手上。終於,我們家這位掌門被三岳山活生生填到了蟬蛻巔峰,境界到了,反應過來自己損失了什麽,千辛萬苦地抱回來個沒有爐心的化外爐,每日苦苦鉆研……靈山啊靈山,連綿不絕好大排場,眼都長哪去了,都留下了一幫什麽樣的蠢材占著高位,哈哈!”

奚平被鉆入渾身經脈的藕帶拉扯著,牽線木偶似的隨濯明的大笑顫抖不休,他沒管。趁濯明憤世嫉俗,奚平受傷的神識飛快退回自己靈臺——他還有照庭。

他實在不想驚動師父,但……

然而他剛剛向照庭探出神識,又一陣被撕裂般的劇痛襲來,奚平眼前一黑。

如果神識也有形,他此時大概已經躺在地上亂滾了。

然而這樣大的動靜,照庭竟一點都沒察覺到。

“啊呀,找不到師父了吧,可憐見的。”一片雪白的蓮葉在奚平頭頂展開,上面浮起濯明的五官,輕聲說道,“我可惹不起玄隱山那位劍斬東海的飛瓊峰主,幸虧你自己先把他隔開了。支將軍再著急,想必也不舍得用照庭往親徒弟的神識上劈吧?”

奚平剛給他師父表演完游刃有餘,自然不會讓支修看見他被月滿攆得滿山爬,可他遮蔽照庭視線是用自己神識,為什麽他被人困住師父會不知道?

可不容他細想,奚平只覺困住他神識的無形囚籠越縮越緊,他一時汗毛倒豎。

這禿子嫉妒他頭發長,要奪舍!

“胡說,我才不幹這種事!”濯明繃起臉,斷然否認,“誰要你那臭皮囊,拔頭發有什麽好玩,我早玩膩了。我啊……”

神識撕裂的劇痛貫穿了奚平,一天之內第二次!

奚平終於忍無可忍,慘叫出聲。

濯明眼角一彎:“就是想帶你搬家,去個好地方……”

“奪舍”是外來神識強占靈臺,掠奪皮囊;無心蓮卻能直接劫走人的神識。

神識雖然能外放,但“根”始終是在真身上的。哪怕探進別的地方,暫時脫離真身,密不可分的聯系也始終在。就好比是目光,可以放到遠方,濯明這一下相當於直接將他的眼剜了下來。

身體被劫雷打碎,痛苦只一瞬,是有限度的,神識被撕裂之痛卻比那難忍百倍。

被生生從靈臺上剜下來的瞬間,奚平“看”見自己七竅上現出了蓮花小印,他明白了——

他不是在化外爐中著的道,化外爐只是個保護他不被大能鬥法波及的避難所,他骨肉能再生是靠隱骨,與化外爐關系不大,濯明沒機會做手腳。而且他當時為了點爐火,引爆了自己在中座上留的轉生木樹苗,神識大半散在外面,濯明不容易困住他。

但方才他被項榮困在三岳山,周圍轉生木全被清理,神識不敢外放一絲,也不敢讓師父看見。項榮融入三岳山的一刻,奚平以為自己被銀月輪掃過,心神巨震,六感失靈,濯明就是趁那時候將蓮花印神不知鬼不覺地鍍在他六感上的。六感是神識出口,那死禿子的無心蓮能直接寄生進他神識內部,難怪照庭沒反應!

報應不爽,他剛利用項榮躲雷劫,轉頭別人就利用項榮來對付他。

但他明白得太晚了。

下一刻,奚平神識徹底離體,身體毫無生機地軟了下來,靈光消失了。

濯明深吸口氣,面露喜色,隨後他雙手展開,手心中捧起一朵新的白蓮花苞。他小心翼翼地還沒綻放的花瓣扒開一點,往裏窺探,空無一物的花芯處,一個小小的奚平人事不省地躺在那。

水中蓮葉和蓮花紛紛湊過來,生出眼朝裏面窺探。

“噓——”濯明彈開一截意意思思伸出來的藕帶,動作很輕地將花瓣攏了回去,“不許亂碰,安靜。”

“安靜……”

“小點聲……”

花和葉子們互相轉告著。

“周楹要恨死我了,怎麽辦?”濯明說著“怎麽辦”,卻難以自抑地低聲笑起來,“哈哈哈,怎麽辦?是我的了。”

藕帶將奚平的身體繼續往下拖,繼而毫無留戀地舍棄了他,將那身體埋在了池底,血染紅了大半個蓮池。

這時,濯明感覺到了什麽,從蓮池中浮出來,探頭凝視遠方。然後他五官錯亂地擰了起來,嘀咕了一句“討厭”,將那新生的蓮花苞往懷裏一揣,縮回水中。

蓮池四下石壁蠕動起來,最上面一層翻下去,露出底下隱藏的層層銘文,滑入水中。隨即整個蓮池畫卷一樣卷了起來,往地下縮去,鉆進了東座的山體裏。

原處空無一物。

約莫一炷香光景,西座長老項寧才帶著中座四大升靈、西座項問清等人落到了東座上。

一群人面色凝重地放開神識四處巡視。

“師父,”項問清先說道,“東座禁制幾乎毀壞殆盡,這裏沒有人跡。”

另一個西座升靈道:“我記得懸無長……懸無還有個從不露面的親傳弟子,哪去了,也死了?”

中座掌門座下大弟子覷著項寧的臉色,試探著問道:“敢問長老,銀月輪可有什麽異常?”

項寧沒搭理他。

直到旁邊項問清插話道:“師父,我們現在怎麽辦?”

項寧這才說道:“靈山已經自己修覆,唯獨中座主峰的長老堂有異,掌門命牌完整,上面字跡突然全部消失。懸無命牌尚在,但已經開裂黯淡,顯示境界跌落,其人畏罪潛逃,不知所蹤。”

項問清問道:“掌門若是受傷或者……命牌也應該是開裂或粉碎,怎會石牌完整,字跡消失?”

項寧擡頭往山谷中看了一眼,此時,山谷中水汽比平時豐沛許多,靈氣幾乎要溢出來。項寧心裏早有猜測,只是沒提,說道:“不錯,命牌沒碎就是安好。至於字跡——掌門他老人家月滿成聖,是四大仙山唯一的月滿聖人,豈能以常理忖之?老祖宗玄帝也沒在長老堂中留過命牌。”

眾升靈誰也不傻,都有想法,一聽長老這說辭,就知道掌門恐怕是兇多吉少了。然而四境之外無善茬,三岳守著這樣的寶地,一下損失兩大鎮山高手,只剩下西座項寧這麽一個境界不太穩的,西座長老自己都心虛,除了佯裝有恃無恐,還能怎麽樣?

“傳令下去,就說懸無走火入魔,被掌門打傷後境界跌落,已經叛出仙山。掌門為鞏固境界,月滿閉關,近期不見外客,諸位同道問候心領。”項寧話音一頓,輕輕磨著牙道,“來日方長,等掌門出關,必定一一回訪。”

眾升靈領命而去,項寧回頭看了一眼陰森冷寂的東座,嘴角抿得緊緊的。片刻後,他低嘆一聲“孽障”,騰雲而去。

空無一人的東座山巔,有簇草緩緩變成了暗紅色,無風自動,哆嗦了起來。一只年幼的祥瑞靈雀大概以為草叢中有蟲,一頭紮了進去,蹦跶著到處尋覓。

突然,變色的草葉蛇出洞似的,一下將靈雀纏住。那小雀兒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兔起鶻落間便被歹毒的草葉撕成了兩半,血和羽毛被風卷出去老遠。

“懸無沒死……”草叢裏傳來私語聲,“懸無居然沒死。”

沈入山體的蓮池裏,濯明一把揪住一根從他腰上伸出去的藕,狠狠地咬了上去。藕上竟流出人血來,旁邊花與葉齊聲鬼叫。

濯明五官扭曲著,分不出是疼還是怒,他瘋狂地在蓮池中蹂躪起蓮花莖葉,直到無意中抓到了裝著奚平的白蓮花苞。那瘋子動作一頓,捏著花苞的手痙攣似的抖了片刻,隨後他大叫一聲,將那花苞扔在一邊,狠狠地將自己的頭往蓮池邊緣撞去。

“咚——咚——咚——”

奚平在悶響中醒過來,刺鼻的血腥味差點把他熏吐了。

他一睜眼就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大殿”中,周遭白得晃眼,定睛一看,那“大殿”沒有梁柱,“地面”和“墻壁”上布滿了不太明顯的經絡。

那好像是……花瓣!

他在一朵巨大的蓮花裏。

奚平本想爬起來,才剛一動,便覺得整個人像給什麽擰碎過,又一頭栽了回去。

濯明將他強行從身上剝離,他感覺每一寸關節都是錯位的。

心裏問候著濯明十八輩祖宗,奚平咬著牙往前爬了幾尺。

沒有身體保護的神識無比脆弱,一碾就碎,同時也無比的“韌”——只要他能想象出自己的形狀,就能將神識展成人樣。

他忍著劇痛,爬的過程中找回了手、腳、四肢和脖頸,隨著動作,扭曲變形的關節一寸一寸地扣回原位,足足爬了有七八丈遠,奚平才算將自己“拼湊”齊整了。

他實在是筋疲力盡,癱在原地休息,還不等他這口氣倒過來,花苞大殿陡然“地震”了。

濯明以前發瘋,都會被懸無一顆丹藥強行定住,這會兒卻沒人管他了。他瘋起來沒完,光頭已經給他自己撞得血肉模糊,他沒有頭發可薅,五指便嵌進頭皮裏,像是要從血肉裏犁出什麽東西。血肉翻飛,而他猶不解氣,一把抓住旁邊一把蓮花,張嘴咬了上去。

白蓮花莖應聲而斷,花瓣被他抓得稀碎。那白花流著暗紅色的血,沈在池水中,一串“血沫”開始往周圍擴散。

蓮花裏的奚平聽見四面八方傳來瘆人的慘叫,“嘩啦”一聲,血水從“花苞大殿”的縫隙裏浸入,將一團在水中翻滾的氣泡沖向他,每個氣泡都跟他本人一般大。

剛把自己拼回來的奚平猝不及防,被一個泡沫撞了個滿懷,泡沫應聲而碎,裏面竟掉出個雙目大睜、七竅流血的人,差點親他一口!

奚平:“日!”

他驚得四肢都靈活了,連滾帶爬地站了起來,一步竄出去好幾尺,驚魂甫定地望去,見那要占他便宜的死鬼人影一閃,就消失在了血水裏。

每一顆血水泡沫炸開,裏面都有個血淋淋的人,有那肢體不全的死相異常慘烈,見光就消失,還有的從血泡中出來似乎沒死透,掙動半天才消失。

奚平踩了一腳的血水,惡心得不行,然而他此時只是個神識,沒有任何神通,飛不起來,只能掉頭往“花苞大殿”裏面跑去。

忽然,他眼角餘光掠過暗紅色,奚平一扭頭,見“大殿”深處的“地面”上有個血色的“地道”,連著地下。

那裏……好像應該是長花莖的地方。

花苞中連著花莖的地方正好能供一個他穿過,底下黑洞洞的,一眼望不見底,也不知有什麽。

奚平猶豫了一下,湊了過去,誰知那花莖周圍竟有粘液,滑得無法著力,他一個沒留神踩了上去,整個人往後一閃,直接從那花與莖相連處滑了下去。

那些連在一起的藕帶也不知道有多長,這一跤簡直要給他摔出二裏地,奚平五迷三道地在那些細長的藕帶裏滾,外面濯明吱哇亂叫地發著瘋。突然,他聽見一側傳來劇烈的心跳聲,奚平立刻往相反方向踹了一腳,正好將自己彈進了一個分岔口中,往那心跳聲來源處滾去。

“砰”一下,奚平撞上了什麽,老腰差點給撞斷。他橫著飛了起來,摔進了一個幽暗處。

那裏到處滑溜溜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孔洞,奚平艱難地站起來,意識到這可能是一段藕。

每一個孔洞中都有“人”,有男有女,看裝束,大部分都是三岳內門的人。

那些人幹什麽的都有,有人在對著空氣張牙舞爪地做法;有人比劃著手訣,好像在畫符;有人在瘋瘋癲癲地尋歡作樂,做出各種不雅的動作……他們各幹各的,奚平摔進來這麽大的動靜,誰也沒朝他多看一眼。

奚平從人群中穿過,見那些人眼神呆滯,個個像民間傳說中的地縛靈,反反覆覆地做著同一個動作。

“餵。”

奚平試著伸手按住一個正空手練劍的男人,對方卻毫無反應,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往前刺。奚平一松手,那男人就又按部就班地將劍招做了下去。

奚平只覺此情此景詭異極了:“真人假人……”

“真人。”一個有幾分耳熟的聲音回道。

奚平驀地轉身,見一個異常高大的人影倚在不遠處的蓮藕孔洞中,足有一人長的漆黑長發垂在身後,這樣鶴立雞群的身形,看起來竟還是玲瓏有致的——

奚平驀地往後退了半步:“……秋殺。”

他親眼看著被銀月輪碾碎抹去的秋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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