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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羈旅客(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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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川發動的時候,裏面那些煙會亂跑,變換各種形態,鏡子似的映出人心裏雜念。

不過它到底只是件仙器,不會說話,效果怎麽樣得看變誰——照著奚平變就有點晦氣,活奚平沒那麽多“仙氣”,太仙了看著不像本人,像音容笑貌。變成奚老夫人卻意外逼真,因為在周楹的印象裏,外祖母就是這樣的。

只要他去了,不管什麽時候回頭,她都是這樣註視著他。有時候在關照他,有時候也在透過他,看他那困在廣韻宮裏的母親。

老太太忘性大,說過的話老重覆,可是不招人煩。大概因為她從來不抱怨,只會念叨好事樂事。就像春花千篇一律,年覆年年都開得差不多,人也不會厭倦一樣。

她分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老太太,卻能在自己的小花園裏編出個芥子與幻境似的世外桃源來,可祛憂解百毒。周楹小的時候很好奇,等人老了,都會被磨礪出那樣堅硬的殼嗎?可惜他恐怕活不到老的那天。

不過後來他又不遺憾了,因為發現人還是有千百種老法——也有不少人是老成精、老成賊、老成禍害。

周楹神色變化了幾次,這次,他沒跟望川計較。

五年沒去看過她,逢年過節的禮單都是白令代寫,他冷漠成了個白眼狼,連老人家八十大壽都逃。周楹其實是不敢登門,只是不方便在小崽面前露出來罷了。

這一手將玄隱三十六峰攪合得封了山的魔頭在蟬蛻大能神識底下、風起雲湧的海上墳場中,凝神除雜念,閉目入定。

最後一個從他靈臺上滑過去的念頭,是一個微弱的意動,他想:要不……要不此間事了,還是去一趟吧?

然而,蟬蛻大長老走火入魔的餘震哪能那麽快平息。

司刑林宗儀第一道命令就是封山,正趕上奚平一顆心分兩邊,一邊牽著師尊,一邊掛著三哥,焦頭爛額,一時沒反應過來林長老是什麽用意。

直到林熾被人拉住。

“子晟別亂走了,”另一個姓林的劍修升靈低聲對林熾說道,“快回鍍月峰,封山。”

林熾這時才驚覺不對。

除了個別幾個跟他一樣不會看氣氛的,此時聚集在主峰附近的升靈峰主已經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撥,一撥姓趙,一撥不姓趙。

玄隱山名義上是“三十六峰”,其實就是個大概叫法,也不是每座山頭都有主,還有原峰主殞落後空置,等著分配給新升靈的。另外李氏一脈還剩下三四個人,常年封山,一般沒有大長老召喚,他們不出來湊熱鬧。刨去這些,以及現在恰好在閉關的,過來的升靈峰主也就二十個上下。

趙家九峰到齊,兩撥人幾乎是分庭抗禮——趙家人明顯更緊繃,另一撥則還混著林熾之流找不著北的。

奚平跟著林熾往場中一掃,心說內門峰主是這個比例,底下弟子應該也差不多,還有外門人間行走。

這……怕不是要嘩變?

“林峰主,”奚平在一片劍拔弩張中,幹巴巴地建議道,“我感覺你還是躲他們遠點。”

這話不用他勸,林熾二話不說,頭也不回地就跑了:“他們難道真要與同門動手不成?”

奚平沈默片刻:“內門峰主都是體面人,倒是未必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可能還得僵持幾天,但……”

林熾:“什麽?”

奚平緩緩說道:“我就怕司刑可能封山封晚了。”

他說著,想盡可能地把神識探出去,在心裏喚他師尊。

師父你怎麽樣了?

司命長老去東海了,你遺落的照庭碎片要真在我身上,就讓他帶回來啊,萬一林大師有辦法修覆呢。

你顧好你自己吧,賬都算不過來,哪那麽多心要操。你不要管他們,也不要管我了好不好?

然而封魔印已經歸位,他枷鎖在身,再沒法讓師父聽見他的話。

奚平烏鴉嘴,一語成讖——趙隱掙開荊條往潛修寺方向飛出去的時候,就有趙姓峰主暗暗將消息透了出去。

玄隱山“問天”溝通內外門,受鎮山大陣保護,提及升靈或者蟬蛻的靈相真名都可以免於被窺探,鎮山大陣不是誰家私有物,按制,“問天”只能用於公務。

但玄隱大家族中,私下裏都有“問天”,能聯系身在內門的祖宗,有事第一時間得到消息。

趙家的“問天”瞬間傳遍了玄隱內外門,同狂風驟雨一道,朝人間刮了出去。

龐戩本來說要去侯府給老夫人賀壽,沒去成,來自各地天機閣分部的消息已經把他埋了:

“玄隱山潛修寺飛出無源風,途經嵐川,撞響辟邪鈴。”

“風過滄浪,烈可飛石,撞響辟邪鈴。”

“寧安暴雨,寧安趙氏靈氣異動,閉門不出。”

“沽州北部趙緯、趙齊山等人盜走仙器,殘殺同門!”

釁發蕭墻,禍延四海。

最先亂起來的又是沽州,跟五年前一樣,沽州那鬼地方也不知道是被誰詛咒了。

沽州天機閣北分部中,兩個姓趙的半仙毫無征兆地“發了瘋”,監守自盜,非法調走大量仙器,當天看守庫房和聽見動靜前來支援的人間行走一死一重傷。

邪祟們都是亡命徒,人間行走常年與這些人鬥智鬥勇,同伴戰友之間都是脊背相抵、性命相托的交情,朝同門動手可以說是喪心病狂了。

沽州北分部都統得到消息後勃然大怒,下令通緝,死活不論。

因果獸順著殘餘靈氣,一路追到了沽州的趙氏旁支。趙家樹大根深,除了在金平的本家,宗親遍及整個大宛,幾乎各州府都有趙姓旁支,何等勢力。氣昏頭的北分部都統當即要搜檢,眼高於頂的沽州趙氏哪裏肯依?雙方一言不合動起手來,仙器與降格仙器亂飛,意外暴露出了沽州趙氏私自豢養的未登記修士。

這不是邪祟,什麽是邪祟!

沽州北請求別處天機閣分部支援,但此事難辦就難辦在,人間行走中趙家人太多了,沽州這一沖突,各地分部不管有事沒事,都開始分裂緊繃。

龐戩正焦頭爛額時,七月初十夜裏,狂風刮到了金平城。

金平城新修的車道上跑過拉腳的人力車,車夫頂風累得氣喘如牛,醉醺醺的尋歡客被這怨氣沖天的邪風抽了個嘴巴,茫然地睜開眼。

天機閣總署中,門上歷牌在“晴好”和“大風”兩個狀態裏來回亂跳,打盹的因果獸都奓著毛站了起來。

龐戩沽州那邊的破事還沒理清楚,就聽說蘇陵天機閣分部聯系不上了——蘇陵天機閣分部的都統就是趙家姻親!

抵達金平的狂風掃過天機閣總署,“嘩啦”一聲,房檐上的青銅辟邪鈴響了一聲。

龐戩心頭一緊,卻聽辟邪鈴只動了一下,隨後那些無舌的青銅鈴也在猶豫當響不當響似的,只“沙沙”地晃動,好像不祥的絮語。

“總督!”

一個藍衣人間行走橫著飛進了院裏:“心宿塔趙衛長不知所蹤!”

龐戩:“不是之前就讓你們暗中盯著嗎?”

“是,”那藍衣道,“但他身上有內門來的未登記仙器……”

龐家一擺手打斷他,這時候就別解釋了:“青龍塔不容有失,你去永寧侯府,把奚悅叫出來,讓他先去給我鎮著青龍心宿塔。報朝廷,立刻找幾個兄弟進宮護好陛下,金平趙家給我圍了,金平護城法陣全開。叫開明司能動的都出來支援,還有……”

“是。”

龐戩斟酌片刻,沈聲道:“致信莊……致信白令,陸吾那幫攪屎棍不管在幹什麽,都給我暫停,回來平事!”

那人間行走應聲走了。

龐戩深吸一口氣,從芥子中摸出一盒築基丹以及他的護身符——當年他進天機閣時支修給他寫的擔保書——他借此定了定神,又揣回懷裏。

龐總督在天機閣百年不是白混的,除了明面上的消息,他其實還收到了兩封叫人倒抽口涼氣的密信,不知真假。

“傳聞內門封山,個中情況不得而知。”

“傳司禮大長老殞落!”

蟬蛻長老殞落,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龐戩打了個寒噤,大宛靈山落成、國立之後,上千年來聞所未聞。

東海那事不是五年前就平息了嗎?

奚悅接到命令時,正獨自坐在侯府的門房裏。

老夫人的壽宴散了,賓客早就各自告辭,除了後院還在唱戲,府上已經安靜了下來。奚悅叫守門房的下人去休息了,自己拿著一卷法陣典籍在燈下看,半宿沒翻一頁,他把書頁一角卷成了蒜皮。

感覺到有人禦劍而來時,奚悅猛地擡起頭,臉上喜色還沒浮出來就看清了來人寶藍色的長袍,眼神又黯了下去。

聽完那藍衣傳話,奚悅習慣性地一言不發,只淡定地點了個頭。然後他從摸出一把靈石,飛快地在侯府內外布了一圈法陣,布陣布到角門的時候,卻看見侯爺獨自一人站在那。

永寧侯爺頭發已經花白,肩背卻依舊挺拔,韶華早走了,他留下了風姿。夜風暴躁地蕩開了他的廣袖,他正擡頭望著角門墻頭。

奚悅走過去,朝侯爺一躬身。

永寧侯沒回頭,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道:“你那不成器的大哥以前每次半夜鬼混回來,都只敢走角門,我就帶人在這堵他,一堵一個準……今天沒堵住,怕就是不來了。”

奚悅長眉輕輕一抖,平靜的表情差點沒維持住。

“有事是吧?”侯爺轉過身來——他動起來的時候才會露出一點老態,行動不像以前那麽果斷了——侯爺拍了拍奚悅的肩,“去吧……去吧,我就覺得這股妖風味不對,自己當心點啊,忙完給家來個信報平安,啊。別照著那混賬長……”

奚悅正要說什麽,突然感覺到一陣詭異的靈氣波動。

半偶以靈石為食,比人……甚至尋常修士對靈氣都敏銳得多,他倏地擡起頭,見整個金平城的靈氣正在往一個地方急速匯聚——廣韻宮!

奚悅來不及多說,將身上芥子解下來,多年來收藏的降格仙器一股腦地塞給侯爺,循著那靈氣匯聚之處追了過去,結果半路上就被龐戩截住。

龐戩單手抓住半偶的後頸,將那比同等身形的凡人輕三成的身體輕飄飄拎起來,拍向心宿塔:“讓你去守青龍塔,別過去,有人違規在凡間築基!”

“啪”一聲,狂風吹碎了一盞蒸汽風燈,廣韻宮上空濃雲浮起,隱約有電光閃過。

青龍心宿塔衛長趙譽此時就在廣韻宮內庫中,他拼齊了《浮山海市圖》的最後一塊殘卷——當今天子克己勤儉,唯獨愛收些文玩古畫。先帝在的時候不敢,如今繼位才算微微松了口氣,各地馬屁精知道了,常常替他搜羅,這幅殘卷就是今年的靖州貢品之一。

那畫在凡人眼裏,只是個值點錢的古董而已,周桓賞玩過幾次就扔進了庫房。趙譽雖然可以輕易潛入天子內庫,卻一直沒敢動——莊王知道他在找這幅畫。

幸虧老天爺助他,莊王一直沒回京。

趙譽深吸口氣,用自己的靈氣將四分五裂的殘卷縫合在一起,靈氣掃過千年古畫,圖中所繪的天光雲影流動起來,飄渺的浮山上閃過怪影妖蹤,整幅畫“活”了起來,大能本命法器被他據為己有。趙譽深吸幾口氣,拿出早準備好的築基丹,一口吞下。

他不能再耽擱了,內門傳來消息,趙家的天——司禮大長老塌了,這必是趙氏一族的大劫。老祖宗讓他們早做準備,能築基就築基,平日裏私藏的靈石不要吝惜。

宮裏降格仙器很多,皇帝內庫裏有許多藍玉,被趙譽一口氣吸幹了,貴人們一應養生的仙丹靈草也沒放過。

他的神識前所未有的強橫,順著廣韻宮掃了出去,堪堪趕到的天機閣藍衣半仙一照面就被他從劍上掀了下去。一時間,趙譽產生種錯覺,好像整個人間都只是一副畫作,而他高高懸在畫布之上,提筆就能生殺予奪!

金平……

下一刻,他飛快地在“畫布”上鎖定了皇帝周桓。

築基修士一個轉念,已經欺到了被狂風驚醒的新皇身邊!

就在這時,一道挾著火光似的箭射穿了趙譽伸出去的手,箭矢擦過凡人皇帝身邊,驚呆了的周桓毫發無損。

龐戩一聲長哨,幾個藍衣落在趙譽周圍,將他團團圍了起來。

趙譽微微一甩手,被破障弓射穿的手心毫發無損地自己長了回來:“總督大人。”

“趙譽,”龐戩先一個芥子護住了凡人,這才背著手轉向昔日同僚,“你與我腳前腳後進的天機閣,都是蘇長老一手帶出來的,如今也算資深了,未經接引,擅自在凡間築基,險些傷及凡人,你該當何罪?”

趙譽一笑:“龐大人,別裝糊塗啦,我知道你耳目靈得很,內門出了什麽事,各地趙氏出了什麽事,你不知道?”

龐戩:“那跟你有什麽關系?你趙家宗親姻親到處都是,別說沽州,就是寧安趙氏的九族都牽連不到你,你瘋了嗎?”

趙譽聽完,只是笑了一下:“你懂什麽?”

他龐戩只是一條無牽無掛的看門狗,父母都不知道是哪個山旮旯裏出的鄉巴佬,族譜祖墳都找不著的貨色。他眼界一輩子被局限在凡間,與那蘇準一樣,名為玄隱外門,實際連玄門的門都不知朝哪裏開。

朝菌不知晦朔,他根本就理解不了“蟬蛻”對一個家族意味著什麽。

“多說無益,”趙譽搖搖頭,“我知道你手段多得很,不止一次越級殺過築基,你來試試。”

話音沒落,兩人已經都不在原地,龐戩猝不及防地遁地,從趙譽方才站著的地方鉆了出來,趙譽也早知道他要幹什麽。龐戩一露頭,靈感就被觸動了,只覺周遭一切都被一只看不見的手輕微地扭了一下,被他護在芥子裏的皇帝身後陡然多出個深淵,周桓面露驚恐,眼看就要掉下去。

龐戩瞬息之中鎖定了趙譽所在,砸出去的符咒卻紛紛在半空中被趙譽打散。

幾個藍衣相當默契,有人去保護周桓,有人配合龐戩,然而周遭隨即浮起浮山海市圖中的山與霧,趙譽游刃有餘地將他們全圈在了畫中。

他們以前越級殺的築基都是邪祟,就算修為高,有本命神通、資源終究是有限的,比不上天機閣每年有來自鍍月峰的殺器供應,然而這一點對趙譽來說不存在。並肩駐守青龍塔百年,人間行走們對彼此的修為和手段比自己還熟悉,爭鬥起來簡直像左右手互搏——左手還剛吃過大力丸!

與此同時,各地天機閣都將本地護城銘大開,趙氏作亂的消息雪片似的往京城飛;被封死的玄隱山內門裏,林熾見主峰兩路人馬暫時還算平靜,回鍍月峰貓了一天,在奚平的輾轉反側下到底沒忍住,又悄悄溜了出去,才剛繞道飛到飛瓊峰後山,就聽見主峰一聲巨響,青鸞的毛險些嚇掉了。

那邊對峙了兩天,到底是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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