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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羈旅客(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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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局像迸濺的火星子,炸遍了九州,三大州府先後失聯,沽州天機閣和當地趙氏旁支打起來不要緊,當地引發了地震,把一段京沽蛟軌震變了形,拉滿了人或貨的騰雲蛟都給堵在了路上。南方未褪的酷暑很快融了冰,發臭的海魚攤了一地,販魚人敢怒不敢言。

很快,就連渝州邊境也被波及,奚平存在徐汝成身上的神識“看見”,半仙們動起手來靈氣亂竄,周遭鍍月金的熔金爐法陣都遭到幹擾,無數工廠被迫停工。人們像聞到了暴雨前土腥味的小蟲,全都找地方躲了起來。峽江上的漁船與蒸汽船一夜間消失了。

“這些姓趙的是不是有點喪心病狂?”奚平將仙山內外亂象看了個遍,“難道凡是拜入內門的,用的道心都是從趙隱那來的,一人心碎全家尋短見?”

“大多數確實是。”林熾穩住青鸞,嘆了口氣,“所以趙氏升靈相對多些。”

奚平:“嘖。”

怪不得,量產的機工廠貨。

林熾又朝主峰附近的升靈戰場看了一眼,說道:“司典長老李鳳山道心沒碎,人還在世,只是名為‘閉關’,禁閉一千年而已,李氏、以及依附於李氏的張、齊、吳、湯四家便都就此衰落,大廈傾頹。何況司禮長老殞落。趙長老究竟因何事走火入魔道心破裂,目前不得而知,但他死後殘魂還被劫鐘打散,總歸是不那麽光彩,他們這也是怕。”

奚平道:“怕什麽?太……皇上他娘不姓張麽,也沒耽誤她當太後。先帝那麽兇,不也沒逮誰砍誰。”

林熾頓了頓:“雖無明文,但仙山已有默契,那五家後人自此不入玄隱大選,也算日暮途窮了。”

奚平聽完“哈”了一聲:“林峰主,不讓修仙就算‘日暮途窮’了?敢情列位仙尊也知道仙山腳下,做人不如做狗麽?我還以為你們覺得自己怪不賴的。”

林熾從不與人爭辯,只說道:“唉,你說得對。”

奚平找茬未果,而此地已臨近飛瓊峰,他雖然明知道師父聽不見,還是閉了嘴,將滿腹偏激與刻薄往下一咽,憋著氣,掉頭去撓他三哥的靈臺。

周楹前腳剛收到白令傳信,就聽奚平說道:“三哥,天機閣裏趙家人太多了,你殺完人能不能埋一下?”

“開明司量力支援,可以聽龐文昌調配,陸吾不給動。” 被蟬蛻神識暫時困在東海的周楹不緊不慢地同時回兩個人,說道,“趙家人走到絕路,難保不求援國外,蜀歷楚三虎狼在側,巴不得爬過來舔剩飯,我做事不是給他們檢便宜的。”

奚平一楞,突然意識到,三哥可能早預料到了這種情況。

周楹又問白令:“龐戩道心靈骨俱全,資質萬裏挑一,還不肯築基?他有這麽缺錢?”

廣韻宮中的龐戩:“你爺爺的。”

電光石火間,他替皇帝擋了一下,一只《海市圖》裏穿出來的鬼爪差點在他胸口掏個洞,因果獸從他藍袍衣襟上繡的暗紋中鉆出來,張嘴怒吼,鬼爪堪堪刮破了龐戩的外袍,因果獸灰飛煙滅,而“鬼爪”也變成了只軟塌塌的人手——龐戩道心“破障”,早看出那《浮山海市圖》中的妖鬼都是被趙譽隨機抓進來的凡人,因此動起手來越發束手束腳,還不如看不出來!

趙譽實在太了解他了。

“總督!”

危急時刻,一個人間行走隔空扔過來一枚芥子,龐戩記得那小孩叫周樨,有江湖謠言說是什麽……周楹他弟,一個爹生的,就他娘的離譜。

龐戩:“幹什麽?”

“芥子裏是靈石,還有築基丹!”周樨拽走他屁滾尿流的皇帝大哥,沖龐戩叫道,“趙家想仗著人多勢眾,趁仙山反應不過來挾持大宛,逼迫仙山妥協!龐總督,他們都說你離築基就差一步,非常時期便宜從事,快別猶豫了!”

“非常時期便宜從事。”龐戩將這八個字咬了一遍,露出雪白的牙冷笑一聲,回手將那枚芥子擋了回去,“小崽子,作亂的趙家人也都是這麽想的。”

話音沒落,《浮山海市圖》籠罩下,築基修士明顯高出一個層次的符咒雪片似的當頭壓下來,四下法陣此起彼伏,在真實與虛幻之間迅疾無比地切換。趙譽一把捏碎了天機閣的令牌,本命法器判官筆猝不及防地伸出來,點向龐戩後心。

龐戩豹子似的,一矮身,敏捷地躲開這一下,下一刻,他竟抓住了那畫虛實切換的剎那,掙脫了出去。人未落地,他已經以身為弓,將一支箭射了出去!

迎面一陣罡風當頭壓下,趙譽怒喝一聲,仗著修為,強行撞散了這一箭。

“我以前是不如你,”趙譽冷笑道,此時,他感覺到古老的《浮山海市圖》已經完整地融入他靈基之中,內裏浩瀚的上古遺韻沖刷著他拓寬了百倍的經脈,“可是一力降十會!”

“行吧,正人君子。”遙遠的返魂渦下,周楹朝金平最盡忠職守的守護者遞來一聲嘲諷。

與此同時,龐戩眼前突然閃過白令一板一眼的字,白令送信道:開明司盡可調配,但四境不穩,陸吾恐怕脫不開身。另送一幫手與龐總督,收好,善用。

幫手,誰?

龐戩一時沒反應過來,心說:周楹要敢說“幫手”是他那缺心眼的弟弟周樨,等他熬過這場劫,他非去把莊王府砸了不可!

然後他就看見逼至眼前的趙譽中了定身法似的,停在他面前不到半尺處,突然不動了。

片刻,趙譽眼珠卡了一下似的,重新流轉起來,沖龐戩一笑。

龐戩:“……”

吃錯藥了?

只見趙譽眉心處,《浮山海市圖》閃過,妖魔鬼怪與迷霧假山一同蒸發,被趙譽抓進來的宮女內侍七葷八素地暈了一地,因龐戩一直不肯下狠手,這些人幾乎毫發無傷。

那鬼圖一角剝落下來,落地變成個紙人,彬彬有禮地朝龐戩鞠了一躬,隨即與圖一同消失在了趙譽的眉間。

趙譽整個人都氣定神閑了起來,禮數周全地對周桓道:“臣有罪,讓陛下受驚。”

說完,不等陛下回答,他掌中就冒出一縷輕煙,不由分說地把陛下放倒了。

龐戩這才瞠目結舌地回過神來:“你是……白令?”

“趙譽”沖他笑了笑:“倒也不是,屬下還是趙譽。只是我方才沒看仔細,築基時融的本命法器裏摻了個替身紙人,不小心將那替身紙人融進了靈基裏。”

他居然還在用趙譽的身份和口氣說話!

此情此景簡直了,一幫人間行走集體起了滿身雞皮疙瘩。

白令人長得瘦削端正——正經的正,不吭聲就幾乎沒有存在感,平時又常板著張白臉,連字跡都比別人嚴肅三分,渾身上下透著股無欲則剛的氣質。

龐戩還是頭一次發現,一旦換下那張極端的禁欲臉,白令舉止做派中那股子深藏不露的詭異邪氣就露出來了……妖氣森森的!

龐戩給自己順了順氣:“什麽本命法器?”

“趙譽”笑道:“我一直在收集的道心,就在一幅名叫做《浮山海市圖》的法器裏,六年前調查壓床小鬼一案時曾登過三殿下的門,殿下與我一見如故,當時就賜了我一張殘卷,如今讓我在靖州貢品裏借到了最後一張殘卷,正好湊齊。”

龐戩匪夷所思:“周楹當年動那麽大手腳,趙譽他不知……不是……你不知道?娘的,舌頭都打結了,你到底算個什麽玩意?”

“屬下是聽命於紙人的築基修士趙譽,”“趙譽”不慌不忙地說道,“六年前的殘卷不曾動過手腳,一則那時候殿下還是凡人,白令也未曾築基;二來萍水相逢,我也是要防備的嘛。紙人是貼在最後一片殘卷上的。我搜尋這古畫殘片已經近六十年,不急於一時,殿下既然知道我尋找的道心,礙於他,我當然不會貿然行動,一定是萬無一失或是逼不得已才進來取。不問自取,還是皇宮大內,見古畫融合自然又喜又愧,一時疏忽來不及仔細查看,也是有情可原的,對不對?可見萬事確實是‘行百裏者半九十’。”

龐戩聽得天靈蓋亂撞,倒抽了一口涼氣:“你別跟我說,這幅畫能進宮也是你們家殿下做的手腳。”

趙譽笑而不語,不讓說他就不說。

龐戩:“……”

把畫賣給馬屁精訛一筆,送進宮來,誘趙譽到內庫來偷……連趙譽築基的靈石都要花他大哥的錢!

裏外裏兩頭揩油!

不對,那麽早開始埋線,說明周楹對今日一亂早有準備。

大姓作亂,天機閣內訌,左支右絀,走投無路時必定得求助四方不靠的開明司,開明司正好擴張!

龐戩想起百亂之地的一種油楊,山火越旺、它不怕火燒的優勢越凸顯,周圍草木雕敝一圈,它就能趁機壯大一圈,有時候據說那樹甚至會故意引雷來燒樹林。只要一根幼苗,它遲早能壯大出一整個山頭!

龐戩:“你還是人嗎周楹!”

老天爺到底什麽時候能開眼,來道雷收了這個大禍害?他願意茹素十年,棲鳳閣的鴨子都可以不吃!

“有機會一定給總督轉達,”趙譽說著擡起頭,這把替身紙人融入自己靈基的築基軀殼認認真真地將記憶閱讀一遍,又感嘆道,“唉,我家裏果然還是等級森嚴,這時候各地旁支還是要以金平主家馬首是瞻的,難怪我要急著築基啊。”

龐戩腦仁疼:“白兄……不是,紙兄,你行行好,能用正常一點的方式說話嗎?”

“屬下遵命。”被紙人替身支配的趙譽一拂袖,懷中一支問天飛了出去,“那麽煩請諸位配合,一起裝個死吧,就說金平已經盡在掌中。我們來看看,這樹大根深的名門望族有什麽底蘊,死到臨頭,和螻蟻有什麽區別。”

金平神秘封城。

狂風卷過,砸壞了菱陽河兩岸十來盞蒸汽燈的琉璃、敲碎了幾塊沒掛結實的匾,留下毫發無傷的金平城,又往東海方向去了。

周楹不光砍了樹,還在樹底下鋪好了網,等著將一哄而散的猢猻和他們多年來攢的家底一網打盡。

人不露面,一趙三吃。

奚平冷眼旁觀,感覺無渡海的假主又沒名又沒臉,神神道道的,其實就是個八百年填不飽的飯桶,“早產”出生動靜倒大,沒浮出水面就吹燈拔蠟;無渡海的真主大名掛在玄隱山,定期從玄隱要靈石、要丹藥仙器,已經悄然紮根在人間。

幸好……幸好三哥是人不是魔。

正巧這時,錦霞峰主聞斐落在飛瓊峰腳下,奚平遂收回神識,等著聽這位丹藥大家的高論。

聞斐冷漠地朝大打出手的主峰看了一眼,眼神沒有逗留,拉開折扇,飛快地往雪山腳下掃了一行字:升靈的破事,讓他們自己掐去,不勞您老大駕,你可別多管閑事了。

奚平:聞峰主說得對!

雪山被他一扇子攪起了細雪,好像有人輕輕嘆了口氣。

聞斐繼續舞扇子:支靜齋我警告你,我觀飛瓊峰山氣,有油盡燈枯之勢,你再掙命,我倒要看看你是先蟬蛻還是先死球。照庭不是你本命法器嗎,你給扔哪去了?人還沒斷氣,把本命劍碎片收回來不行嗎!

奚平:什麽?!

可聞斐這會兒站得太近了,奚平說話林熾聽不見。

奚平恨不能從轉生木裏爬出來,一腳將聞峰主踹到雪山山崖底下——你又不能說話,往這一戳還耽誤我說,礙事精!

林熾擡頭看了一眼飛瓊峰,對聞斐道:“你回去翻丹方了?”

聞斐無奈地一點頭:沒用,這些牲口一樣的劍修跟“符法銘丹器”全都有緣無分,什麽丹對他們也都只是輔助。何況他如今這境界已經不是我能理解的,我看撈他還得靠你。

“照庭破碎是有原因的,他瞬息間跨過一個大境界,劍身已經承載不了劍意,即使拿回全部碎片原樣修覆,真到他手裏恐怕也是再碎一次……否則我想支將軍也不至於放棄照庭,事倍功半地獨自閉關。”

聞斐扇子一搖:那依你看,把他境界打下來管用嗎?

被迫封口的奚平牙根開始發癢:放屁,這臭啞巴什麽餿主意!

林熾:“不要說笑。”

小心點,他徒弟聽著呢。

聞斐冥思苦想片刻,忽然又扇道:想起來了,我聽說三岳那修羅劍被修覆之前也只是殘劍,那上古神劍的劍意兇戾得很,壓根不是當年項肇匹配得上的。但正因為是殘劍,才有被項肇煉化成本命法器的餘地,那一對人和劍最後也湊合上了,支靜齋跟照庭肯定也行啊!你說得對,照庭碎了是有原因的,缺一塊正好,也許就是讓他重新融煉呢!

林熾看見這話,臉上淒風苦雨又卷土重來:“不是照庭不行,是我不行,我只是個照本宣科的……”

聞斐見自己一不留神,把林大師給扇自暴自棄了,連忙找補道: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哎,對了,聽說當年那位……大師修覆“修羅”時,用來鍛劍的是個神器。

林熾:“化外爐。”

聞斐:對對,那東西在哪呢?

林熾沈默片刻,點頭道:“化外爐是她的東西,她……走了以後就落到了南闔瀾滄劍派手裏,瀾滄滅門後,東衡以此物原屬西楚為由,將化外爐帶走了,現在應該在三岳。”

聞斐:聽說那神器可使天人合一,窺見天外之道,你看用它修覆照庭,有沒有希望?

奚平耳朵又豎了起來。

林熾搖搖頭:“我……我不知道,我不配動化外爐……”

聞斐:你不配,三岳那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逼婚狗就配嗎?!

奚平:聞師叔說得對!

他神識已經迫不及待地跑了一半回陶縣,一半到了周楹那裏:“三哥,求你件事!”

恍惚間,好像又回到當年,他在魍魎鄉裏惹是生非,靈石糟蹋完了就寫信嚎窮要錢。

三哥要帶他回家,以後只要操作得當,他就又可以給老祖母“寫信”了,可以隨時看見侯府四季的花園。

不知為什麽,永寧侯府分明只是凡塵中的一個小院落,裏面既沒有神仙,也沒有神器,不能救他出無渡海,也不能讓他一夜間蟬蛻化神、不懼劫鐘銀月,可它就是能讓他自我感覺格外良好。

好像只要魂魄安放在那裏,他就無山不可攀、無處不可去一樣。

只要他想,東衡三岳的化外爐也算計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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