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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深深埋下去，金文奎在這麽近的距離裏聽到他長長的一聲嘆息。
“聽到沒有，轉過來。”金文奎更加厲色，“是誰天天嚷嚷著要好好練習一定要和我一起出道的！你說的都是廢話麽！騙我的？”
“不是！”金鐘仁突然轉過身來，大聲反駁道，“沒有一句是騙你的，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是認真的！”那孩子喊了兩句，突然咧嘴抽嗒了兩下。
哭了。
這次換金文奎嚇了一跳，一邊語無倫次說著怎麽了怎麽了一邊手忙腳亂上去抹他的臉。
金鐘仁的頭低低的，眼睛被遮去，始終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他盡力咬牙，希望不要發出聲音。
可是沒有用，一陣嗚咽伴隨著哭泣時特有的沒有節奏的呼吸聲緊接著傳入金文奎的耳朵。
餵，金鐘仁，你丟不丟人。金文奎的手再次伸過去，試圖擦去他的眼淚，然後毫無預兆的被金鐘仁抓住了手臂，整個身子帶過去，死死抱住。
整個過程很別扭，金鐘仁並沒有多少和人擁抱的經驗。
他的胳膊死死箍住金文奎的脖頸和腦袋。頭放在他的肩膀和自己的手臂上，然後開始悶聲哭泣，伴隨著嘶吼和呼吸。
酸澀潮濕的味道盈漫這片狹窄逼仄的空間。
可惜金文奎永遠都不會知道讓金鐘仁這樣難過的理由。
金鐘仁這樣不顧形象歇斯底裏的流淚。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這樣無助且羸弱地面對世界的傾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開始明白被掠奪的滋味。
或許是第一次太過清晰刻骨，以至於當金文奎最終走出他的生命難覓蹤影，他都再也不會像今天一樣悲傷痛哭。
金鐘仁終於第一個長大了。
他開始學著獨自練習，獨自上課，獨自扒拉著餐盤吃飯，獨自等回家的地鐵。
身邊的人越是吵吵嚷嚷鬧著起哄讓他開心他就越是不應景的難受。但等到那一陣最難熬的日子過去，也就沒剩多少閑工夫難受了。旁人看來金鐘仁的生活並沒有什麽改變。和一班老練習生照樣混在一起玩玩鬧鬧，有事沒事和吳世勳打個情罵個俏，欺負欺負樸燦烈，擠兌擠兌李泰民。跳起舞來一樣的不要命。
金文奎似乎就像曾經存在或並未存在在他人生裏過的一個虛影。所有的牽扯與關聯，一日之間煙消雲散，就算在狹窄的走廊裏臉對臉打個照面，他也會禮貌地問候然後躲閃。
沒有人會在乎這些，在這個地方，友情或許珍貴，或許一文不值。所有人都習以為常。
只有金鐘仁自己知道。
他開始慢慢明白，沒有誰對誰來說是必須的。
他穿著汗濕的衣服，懷裏窩著背包。地鐵車窗外的撲朔燈火飛速後退。
生命用同樣的速度把金鐘仁帶離那段可以仗著年紀小肆意無知的時光。
他開始以剝皮去骨的方式飛快成長。
而金文奎，就是金鐘仁必須蛻掉的那層皮。
最終人們只會輕易感嘆，哦，你新長出的皮膚真好看，卻不會有誰感興趣，嘿，年輕人，你為什麽會有一道傷疤在身上。
新組合出道在即，公司上下都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那之後李昌基試圖詢問過金文奎和金鐘仁的事，但兩個人都很默契的閃爍其詞。
吳世勳覺得他倆的事兒，完全就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條魚很快就變成了自己。
李昌基回了老家之後就沒有再回來。聖誕禮物似乎也變成了臨別禮物。
結束新年假期回公司練習的第一天，吳世勳就看到了一條貼在地下室走廊公告欄裏的消息。
部分練習生由於月末評價不合格轉去了學院。那張公告名單裏前前後後算起來有十幾個人，都是些平時訓練不上心本身就吊兒郎當的練習生。除了李昌基。
原本預備出道的人，為什麽突然會被打到學院去雪藏，吳世勳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當然，公司做這些事也不需要什麽合理解釋。
金文奎走了，金鐘仁會哭，會鬧，會發脾氣，會撒潑耍賴。
李昌基走了，吳世勳卻什麽都沒說。他按時上課，按時練習，按時和人問好對人微笑。即便他再也不會跟誰瘋玩打鬧，不會再一笑笑到地板上來回打滾，不會再和誰說些沒心沒肺的話對誰沒心沒肺的好。
吳世勳那顆心窄得很。只容得下一個人進進出出肆無忌憚。現在那個人一去不回，在他心裏留下一地雞毛和不打掃會臟掃起來又烏煙瘴氣的嗆人灰塵。
他一個字都沒說。或許他只是懶得開口，也或許他身邊早已經沒有了可以聆聽的耳朵。可這種沈默漸漸在看不見得地方瘋狂生長，和他的生活一樣漫長而沒有邊界。
日子在沒有李昌基這個參照坐標的時候飛速行駛。
五月。天氣漸漸變得炎熱。他開始需要背著三件衣服去練習室。金鐘仁和李泰民成了至親。地下室走廊拐角那顆壞了很久的燈泡被修好了。新來了一個中國練習生，雖然韓語說不好，卻可以和金鐘仁靠舞蹈和手舞足蹈來交流。
日子卻沒有絲毫為了照顧他的情緒而停下來的意思。甚至有時候吳世勳自己都忘了他為什麽這麽不開心。
五月。一個叫做SHINEE的組合出道了。金鐘仁天天看著在電視上裝傻賣萌討姐姐飯歡心的李泰民暗自吐血。金文奎轉入A班，不再和他們有更多交集。
五月。李昌基不在吳世勳身邊一百四十多天了。金鐘仁還是經常會在訓練完回家的時候拉著吳世勳繞道去A班的練習室很可疑的路過一下再走。生日一個月之後吳世勳收到了一份沒有署名的遲到的禮物。禮物盒裏放著的是一枚嶄新的校服名牌。然而從一年三班變成了二年三班的吳世勳早就用不上了。
五月。從不聽古典音樂的吳世勳難得一見的去逛音像店，更難得一見的買了一張《李斯特超級練習曲》。
五月。吳世勳可以坐一輛地鐵直接回家，不用再為了和誰順路轉來倒去。
一切都已經變了個模樣。在他還沒有來得及察覺的時候。
然而在這之前，他絕對想象不到有一天，他會這樣安靜地接受一切突如其來的改變。
生活就是在向人們證實一個又一個悖論。
你以為做不到的，事到臨頭，都一一照辦。
吳世勳和金鐘仁做到了。
雖然依舊年少，雖然還是頑皮耍賴打打鬧鬧。但終究把自己深深紮根在了這個世界。幹幹凈凈，不依不靠。削掉歪曲的枝葉和纏繞的藤蔓，一棵獨木。
吳世勳會時不時想到李昌基最後和自己說再見那天。
他第一次奇怪的要求要把自己送回家去，就真的不惜繞遠路，把自己一直送到了門口。
行了，把你護送到家了，我走了啊。
等等。
幹嘛啊大半夜的？
我要拍認證照。吳世勳很無賴的背著那個泰迪胳膊攀上李昌基的肩膀，兩個腦袋加上大公仔的鼻子，勉勉強強塞滿整個鏡頭。
什麽？
吳世勳人生中的第一個聖誕禮物。
你爸媽不送你禮物的麽。
他們送的叫禮物麽？叫商品。
我以後要是都不送你了呢。
那大概我這輩子就只能收這一次聖誕禮物了。
李昌基從吳世勳的桎梏下出來，突然語焉不詳地扯了扯泰迪的耳朵說，該長大了啊，世勳吶。
他一直想弄明白這句話究竟是不是來自李昌基的催告。
該長大了。
可不是長大了麽。
再不容易，也長到了只剩自己的這一天。把我深深鑲嵌在這個世界。
說你重要。其實也沒多重要。
只不過是你走了之後，我才學會的長大。
可見你之於我。
只是一首並不怎麽熟稔的練習曲。
在漫長的演奏裏，跑過調，錯過音。可是觀眾不會知道，更不會在乎。
當最終面對掌聲與歡呼的瞬間。
才會突然想起，原來有一個人，他是我畢生難改的習慣失誤。
【Chapter 2·Etude】
【END】
【Chapter 3·秒速五厘米】
時間帶著明顯的惡意，在我的頭頂緩緩流逝。
我深知，這之後我們無法一直相守。阻擋在我們面前的是巨大龐然的人生。阻隔在我們中間的是廣闊無際的時間。
令我們望而生畏。令我們無能為力。
錯過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
鹿晗並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背著雙肩包、刮幹凈胡子出來很容易被人誤以為未成年這件事了。
但在便利店老板一邊目光詭異地打量他一邊問他要身份證的時候，他還是楞了一下。
當然他也不知道，這個習慣性的表情卻被對方再次誤解成了未成年購買酒精制品被當場抓獲的驚慌失措。
鹿晗撇撇嘴，換了一副很大爺的表情伸手去掏包，突然兩條眉毛更加扭曲。
擦。一激動出門兒新換了衣服沒拿錢包。
“說什麽呢你臭小子！”聽對方語氣不善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語言，店老板有些不悅。
“我說阿西八忘帶錢包了。”可巧，趕上那天鹿爺心情不好，就原原本本把這話按字面意思直譯了。
店老板胡子都飛起來了，伸手想抓著鹿晗繼續教訓，鹿晗歪身子一躲，拎著包躥出去了，臨了還不忘回頭吼一句“說了我不是未成年了這大叔真是，去配副眼鏡吧！”
來了韓國小一年了，鹿晗還是不習慣這種長輩晚輩吆五喝六的氛圍。不過話說回來，在狎鷗亭這種地方，手裏沒一個購物袋，偏偏鉆到小超市裏買酒，是有點奇怪。鹿晗本來的確是打算逛街的，天氣轉暖買夏裝。可是溜達著溜達著，就一不小心看了眼手機，又一不小心發現一個未接來電，手賤的打回去才知道那是個分手電話。鹿晗又不是個女的，逛街血拼還能緩解心情，想來想去也只有借酒消愁這招兒比較正確，於是穿過繁華的羅迪歐街直奔便利店去了。誰能知道他出來的急了沒帶錢包，這才鬧了這麽一出兒。
鹿晗一邊走一邊搜刮自己口袋，發現被洗衣機揉皺了的一張五萬韓元。心想這面值大了就是好，一不小心又有錢吃頓飯再回家了。但估摸著狎鷗亭附近肯定不能有便宜的湯飯館子，於是躥進一百貨大樓吹著空調趴在電梯上正想著怎麽坐地鐵上哪兒找地兒吃飯呢，忽然看見眼前一家正沖著電梯口開的音像店。
好死不死那家音像店似乎還潔癖地沒有高音功放最近爛大街的口水歌，而是輕聲流淌著很小眾的李斯特的《鐘》。
從音質可以分辨出店主狠下血本地用了高分辨率的播放器和音響，裝潢來看也價值不菲。鹿晗下了電梯，摸摸兜兒裏的五萬元，站在店門口呆了那麽幾十秒，在面子和肚子之間，毅然選擇了前者，然後邁步進去。
一步沒來得及落腳，突然身後傳來一股牽制力，鹿晗楞了一下，心想我去，那大叔不會真追來了吧。然後猛一回頭，看見一個由於身高差和站在電梯臺階上加劇的身高差而居高臨下揪住自己的書包提手看著自己的一個……呃，小屁孩。
之所以可以確定這是個小屁孩，是因為他那張嫩的可以的臉，和一身平整校服外加鋥光瓦亮的胸牌。
然後那小屁孩兒特欠揍地開口了，他說，用簡直和鹿晗剛才的內心獨白一模一樣的語氣，“餵，小屁孩。”
鹿晗又楞了。
他掀了掀自己的大檐帽一臉難以置信的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對方，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呀，我說你，小小年紀就知道冒充大人買酒這可不行啊。”對方的臉皺成一團，很做作地語重心長道，完了伸手敲了敲他的帽子。一副兄長姿態。
這小孩家裏絕對有個哥，天天壓他一頭那種，他才會這麽欲求不滿地滿大街認弟弟。鹿晗心想。“你……”然後鹿爺原先侃天侃地滔滔不絕排山倒海的那張嘴，不知道沖了哪路神仙，在被那個小屁孩敲了帽子之後，一下就僵了。他估計胖子現在要是能看見這幅畫面，絕對能笑得從十樓滾下來。
“喏，這個給你吧，我剛買的，還是冰的。”對方從手裏的超市紙包中掏出一瓶進口的青少年酒精味飲料。一臉社區大嬸狀遞過去。
不是我說學生，你跟我說話的時候能不帶上一副拯救失足少年的表情麽。你剛才看見爺買酒了沒，聽見爺咆哮了沒，我去老子剛才那麽兇狠你還來招老子膽兒挺肥啊。我可以揍他麽，會有保安麽，會被遣送回國麽。
以上是鹿晗被那個小屁孩拿一瓶冷飲冰了一下臉又強行塞到手裏之後的一系列豐富內心戲。
然後那小孩帶著一副滿足的兄長微笑，很驕傲的繞開震驚的失足鹿姓少年，走了。
鹿晗本來想伸手揪住他好好教訓幾句，誰知低頭一看手裏那罐飲料，立馬樂了。
我去，曼聯的特別發售版好麽！
鹿晗本來想過幾天在網上訂預售，刷夜搶號什麽的，誰知仰頭走路都能遇上這麽好的事兒，天上掉餡餅了真是。
鹿晗轉了轉瓶身，一看那個序列號，嘴就更加合不攏了。
No.100。
我去，這小子這就能把這瓶隨手送人，估計家裏得有親戚是物流的搬運大叔。鹿晗一樂，也沒想別的，把瓶子順手塞到包裏轉身進了音像店。誰知道剛才那個很狂的小屁孩也正背著斜跨書包站在裏面的某一處。而那小子站的地方，正好是他也要去的古典音樂分類。得，拿人手短，於是鹿晗很認命的走過去。
“那什麽，謝謝啊。”鹿晗準備把失足少年的角色扮演到底，彬彬有禮地低了低頭道謝。
“啊，沒什麽，我還有一瓶。”對面的小孩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他還會不好意思。鹿晗心裏暗戳戳地翻了個白眼兒。
“你不是韓國人吧，這麽小，移民？”
“中國人。上學。”鹿晗的回答很簡短，似乎是在拒絕深入交流。
“你也喜歡李斯特。”對面的人不知道什麽原因鍥而不舍。
“朋友喜歡。”
“喜歡什麽。”
“超級練習曲。”
“我也是。也是朋友喜歡，也是練習曲。”
“那什麽，呃，”鹿晗拿著一張高保真CD，瞄了一眼價簽呆了一下，語氣態度立即好轉，“我比較喜歡《鬼火》。”
“《夜之和諧》。”
“還有，那什麽，你能不能借我點錢，我明天就可以還你。”
對方楞了一下，顯然不是因為他要借錢，而是因為話題跳得太快。“你要買高保真的？”
“恩。”鹿晗覺得跟一個陌生人借錢這種事特別扯淡。但是為了在剛剛光榮退休成前女友的人面前保留自己這二兩薄面，他今天一定要買這張CD，到家取錢再回來恐怕來不及了。
“好，但是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啊？”我去，這小孩兒也忒自來熟了吧，鹿晗心想。
“為什麽買酒。”
“我是成年人。”鹿晗默默看了對方一臉不信的表情，然後聳聳肩改口說，“我剛和女朋友分手。”
“為什麽。”
“距離遠。”我去這是個人隱私好吧。
“啊，我不是問這個。”對方臉又紅了。“我是說為什麽一定要買酒。”
“……”這也是隱私，鹿晗看著他，堅決不說話。
出乎意料的，那個人說，“如果已經夠難過了，不需要喝酒，如果根本不難過，要酒幹什麽。”
知心大姐，你贏了，快借我錢。鹿晗在心裏默念，嘴裏卻很聽話的說，“知道了。”
然後那個小屁孩很說話算話地幫他付了錢。兩個人互相留了手機號。鹿晗也記住了那胸牌上的一行字。
?。?。?。
幹凈整潔。普普通通。
他並不會想到，這個名字在以後的歲月裏牽扯著他的多少根神經。包含著他的多少悲傷喜樂。
鹿晗在下班時間之前找到了一家郵局。印著清晰的寄發時間和郵戳。把那張不知道到底意味著什麽的CD寄了出去。寫著學校的地址和她的名字。
他想親手結束這一切。並且告訴她，關於這個決定，這種結束，他沒有絲毫猶豫。有郵戳上的時間刻度為證。
有些無謂的驕傲，始終被鹿晗總結為面子。就像首都機場上他不肯回頭的登機通道。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明白在這些癥候中，面子只不過是他為了避免自己的軟弱而刻意為之的借口。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並沒有想象中的難過。或許關於這段感情的一切動因，都只屬於少年的荒唐旅途。當他終於開始走上自己的那條路，他會像今天一樣明白，沒有什麽是不能丟棄，只是時間不夠久，距離不夠長。那些曾以為，也並不都只能付諸對錯。就像一杯保質期短暫的酸奶，如果你一味奢求把美味留到最後，或許美味也只會變成難以入口的酸臭。
那瓶曼聯的特別發售飲料被他長久地關在冰箱裏。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為了證明自己並不難過他沒有再碰過酒精制品。
鹿晗以為自己對這一切都已經看得透徹。
他不會想到不久的將來他又會因為另一段感情而一葉障目。
鹿晗馬上要去首爾藝大，延世大學的語言課程即將結束，這幾天都在忙著找房子。本來首爾藝大的校區在南山，已經很偏了，可是鹿晗入學這一年正趕上搬遷，校區到了更加鳥不生蛋的安山。在江南找到一家交通方便的合租，鹿晗跟房東商量好交了押金，可合租的韓國學生似乎對鹿晗中國人的身份十分不爽，鹿晗進了門十幾秒，就被他那眼神兒給惡心出來了。後來當房東們拿著他的護照仔細審視滿臉擔憂的時候，鹿晗腦子裏全是爺爺家客廳那張插滿小紅旗的軍事地圖。他很憋氣，於是每每就伸手撈起自己的護照，說了句拜拜就甩門走了。
其實鹿晗父母加上老爺子給的生活費，足夠他在蠶室或者江南周邊租個交通便利設施齊備的一體公寓。只不過鹿晗把富餘的錢交了SM學院的學費，雖說爸媽沒給他限制，但是眼見著自己卡上劃出去的流水，只出不進的伸手管父母要錢，他這個年紀，再加上鹿晗那脾氣，還是挺膈應的。
大熱的天兒在街上串來串去，鹿晗最後還是夠夠的了。
實在沒轍，最後終於一咬牙一狠心，還是在蠶室租了個正規連鎖中介的公寓。錢交了房租押金水電費，生活費加上學費就開始鬧赤字，因為不想一直伸手沖家裏要錢，只能在大晚上又找了個兼職。
鹿晗打工的地方在江南著名的Road Casting街上。這條路不寬，但是鄰著SM公司，有幾個紮堆兒的百貨公司又挨著漢江岸，是江南區中心，鹿晗在一個叫做Dawn的咖啡館做服務生，上班時間只有晚上四個小時，不過人來人往總好混個眼緣兒。剛來的時候，鹿晗沒急著去參加過任何公司的周末Audition。而是直接報了學院，一邊學語言一邊學唱歌演技，在這一點上鹿晗絲毫不像這個年齡男孩該有的脾性，他不急不躁，很能沈得住氣。
他心裏想總得有拿得出手的才能有臉去選拔吧，當然鹿晗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有一種練習生基本素養叫靠臉吃飯。
不過直到後來終於進了公司見了各路妖魔之後，回頭來想，鹿晗仍舊慶幸這兩年的學習經驗。說跳舞有張藝興和金鐘仁那種究極進化的瘋子，說唱歌那個叫金鐘大的貨簡直就是個韓國好聲音，說靠臉吃飯……嗯，鹿晗在這一點上基本承認吳凡和他打個平手。也只有某個小屁孩會在眾人面前大言不慚的虛誇自己樣樣都好，說實話要是沒了那兩年的底子，這話鹿晗還真不敢接著。
SM學院基本上就是一三教九流大雜燴。這裏頭可沒有什麽德藝雙馨的藝術家。全都是擠破腦袋要吃這碗飯的大孩子。基本上不是你踩我就是我踩你的生存方式。由於沒有出道或者自我管理的壓力，各種沖突都很常見。和裏頭的幾個地頭蛇幹了好幾架讓他們知道跟這個中國人死磕賺不著便宜之後，鹿晗才過上了現在的安穩日子。那時候鹿晗特別感謝爺爺以前逼著自己玩兒命鍛煉。開玩笑，大院兒裏頭那些個楞頭青都不是他的對手，這些個人能算盤兒菜？
鹿晗那個時候並沒有很多社交願望。他習慣獨來獨往。尤其是在見多了這種無理取鬧的挑釁和傾軋之後。
鹿晗在韓國交的第一個朋友是延世大學語言班的中國室友。內哥們兒整個兒一學霸，鹿晗跟他好是好，但是也不住在一起了，總是生疏了點兒。
第二個朋友應該就是安宰孝了。
安宰孝是釜山來的，剛開始在班裏沒什麽熟人，直到有一次把鹿晗不標準的韓語聽成了自己家鄉的方言，很熱情的上來打招呼，這就算認識了。
直到認識安宰孝之前，鹿晗的世界觀還停留在“男的不就應該是板寸麽為什麽這兒的人都愛留個娘們兒嘰嘰的長頭發呢？”這種令人費解的問題上。是安宰孝告訴他練習生留長發都是為了造型做準備，也是安宰孝告訴他笑得見牙不見眼和人打招呼不會有人覺得他假而是會覺得有禮貌，一點一點教他怎麽樣和長輩說話，要謙虛地低頭不要歪著腦袋，鞠躬致禮也並不意味著點頭哈腰。
那段時間，才是鹿晗真真正正的成長期。
似乎一點一點剝掉了身體上那層堅硬的外殼，露出柔軟皮膚，開始接受風吹雨淋。
不再像以前一樣只有一層看似堅固實則脆弱的固執表皮，而是從裏面一節一節長齊了怎麽掰都掰不斷的脊骨。
學會謙卑恭順，學會按捺隱忍，也學會虛與委蛇。
但鹿晗沒覺得虛與委蛇有什麽不對。想哭的時候笑，想笑的時候哭，本來就是藝人的必修課。
只是有點兒不舒服。
往後的日子開始荒蕪而令人遲鈍。
作為專業網民的鹿晗開始躋身在首爾小有名氣的華人論壇，找著一家MAO料理，雖然路程稍遠，但好歹可以吃著正經的油條豆漿了。趕上周三課少，就拉著安宰孝去，自己點一碗甜豆漿，再給他點一碗臭豆汁兒。看著對方扭曲的臉喝得歡實。
周末Dawn裏就會特別忙，先是參加周末選拔的學生紮堆兒來歇腳吹空調，各國游客慕名來參觀蹲點兒，再就有一班各處冒出來的練習生聚個會聊個天。
鹿晗自從聽了安宰孝的推薦弄了個奇形怪狀的發型燙了個卷毛戴上帽子之後，似乎就特別招大齡女青年待見，時不時還會有客人拉著他問你是不是練習生這樣的話，偶爾遇見倆中國姑娘鹿晗也會客客氣氣地和人聊上兩句。Dawn的老板一激動見鹿晗這麽招攬生意簡直就是個活廣告，立馬就把鹿晗從前臺提拔到了服務生，工資也漲了。鹿晗那是平生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他也是可以靠臉吃飯的。
單日子鹿晗在明洞的一家中餐館打工，周末到Dawn，平常除了上課下午一般就能回家，上上網看看球，或者臨時接到通知去學校補辦些手續，大多數時候不算忙，但完完整整歇著的時間也不多。休息還行，飯就吃不好了。雖然公寓裏廚房廚具一應俱全，但是不會掌勺是鹿晗的硬傷，憑他的技術，頂多也就煮個拉面整個米飯，翻出冰箱裏冷藏著的從附近超市買來的各種速食小菜微波披薩等等，勉勉強強不至於餓死。為了不挨罵，鹿晗始終在電話了跟父母撒謊說他吃的是學校食堂，飯菜還行。可實際上就不怎麽行了，早餐基本上除了樓下的巴黎貝甜就是地鐵熱狗。午餐就是學院附近冒著塑料包裝盒味道的超市便當或者外賣，晚上本來可以加個餐下個館子，可是有了兼職之後時間少了，就又吃得匆匆忙忙。鹿晗沒一年呢基本上就吃出了個老寒胃，尤其是拉面，吃完了總覺得特堵得慌。於是，這位本來最不喜歡細嚼慢咽的主兒，竟然越來越頻繁地吃起了各色養生粥。
鹿晗運氣好，遇上打工那家中餐館是正宗延吉人，老板娘對這個跟自家兒子一邊兒大的半大小子特別喜歡，晚飯管得足，還經常給他做私房菜，有事兒沒事兒拿個保溫盒溫上各類養胃粥，經常讓鹿晗臨走帶著。
說實話，胖子也打電話勸過他，說鹿爺真用不著這麽委屈自個兒，可是誰讓人家面子大呢，胖子給他劃了點零花錢，沒兩天又讓鹿晗直接給劃回去了，還特客氣的補上手續費，連著半個月沒接過胖子電話。胖子算是受教訓了。再也沒跟鹿晗提過這事兒。讓他三天兩月伸手回家要錢，那難受勁兒的，還不如給他倆嘴巴。
學院依舊照常。趕上語言班結業鄰著暑假，日子長，鹿晗上了全日制課程，把什麽都趁手惡補了。鹿晗也沒特別偏科，舞蹈聲樂和演技他都覺得挺有勁，課程就一次也沒落下。說實話，學院裏要麽就是些不用天天來上課只跟老師開小竈的轉正大觸，要麽就是些半瓶子咣當的游手好閑，跟鹿晗似的不去當練習生只來上課的，少之又少。安宰孝算一個，他以前在別地兒當了幾年練習生，覺得出道沒戲，就又回爐重造了。一心沖著厚積薄發去的，十分刻苦。
後來來的那個李昌基，也算一個。
鹿晗剛開始覺得作為學院生，只要能學著東西就夠了，不必要拖著累得不行的身子練到淩晨，可後來學院裏來了個叫李昌基的，說是本來要出道的Shinee預備役，不知道為什麽沒出道還被從公司弄出來到了學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從學院進公司的，那是好事臨頭，可是這從公司進了學院的，基本上和雪藏沒區別了。但人家自己跟沒事兒人似的，該幹嘛幹嘛，練習比安宰孝還拼。
鹿晗本來沒在意人家，就是暗地裏聽說這事兒之後，對人這心勁兒挺佩服。一次上表演課，安宰孝在釜山沒回來，老師讓做一對一小組練習，全班沒人願意跟李昌基挨一塊兒的，正趕上鹿晗那天也沒伴兒，就大手一揮過去自我介紹，說咱倆湊合來吧，我是中國人韓文不好還請見諒。李昌基顯然是個在傻帽的練習生堆兒裏見過大世面的，臉皮都是深造過的，根本沒覺得這場面有什麽尷尬，但還是沖著鹿晗善意的笑了笑。
後來倆人算不算熟了鹿晗也拿不準，李昌基屬於那種跟誰都會臉上帶職業笑的性格，鹿晗偶爾跟他分在一個教室撞見，或者請他喝個飲料什麽的，他也會表示謝意，笑著跟你說話，但你總能從那種笑意裏看出點兒疏離回避的意思。
李昌基這臉上掛著笑卻顯然和你隔著距離的性格，還真不是就他一個。以至於到後來認識吳世勳的時候，鹿晗就突然覺得那孩子裝乖裝笑的模樣特眼熟，可是仔細一想也不明白到底哪兒熟。
鹿晗也不粘人，就這麽得過且過的和李昌基算是個熟悉的陌生人，直到小半年之後，互相才問了年齡，知道鹿晗大了一歲，鹿晗就終於改了那滿口別扭的敬語，李昌基也漸漸跟他講以前公司裏的事情。說有個特別小的94年的小子在我們那兒都是老資歷的了，跳舞特別不要命，我們那也有中國練習生，有個叫Kevin的長得特別帥，也有跟我差不多大的老練習生還在堅持等等等等。但就是不偏不倚的避開了一個他不想提到的名字。
或者與其說是不想提到，不如說是不想說給別人聽，李昌基覺得吳世勳是該早早被壓在心底的名字了。
可世界上的事有時候就是有比電視劇還狗血的巧合與荒謬。
鹿晗因為那天借錢買完CD回家之後，外套直接讓同宿舍的學霸哥們兒很好心得趁手給扔洗衣機裏一起攪了，想留著做個紀念的郵寄單和那張可憐兮兮留著電話號碼的紙條也被洗了個稀巴爛。
鹿晗到現在一直都在想那個叫吳世勳的小屁孩也不給自己打電話是不是因為催人還錢不好意思了。但鹿晗對於借錢不還怕被誤會不想還這件事特別膈應。以至於那段時間，鹿晗走在大街上，見了藍白校服就上去問學生你是哪個學校的認不認識吳世勳這樣的話。只可惜首爾的藍白校服忒多了。而且造型百變，讓從小穿著胖大且簡單的運動校服長大的鹿晗分辨起來，還真是有點兒強人所難。
沒帶錢包，沒拿手機，留了個號碼，還被洗衣機給攪了，鹿晗本來以為這個劇情就已經夠了。
然而多年後他知道，那時候的李昌基刻意沒有跟他提起的名字，和他頻繁尋找的是同一個人的時候，鹿晗又開始在另一個狗血的問題上糾結。
他從不知道他和吳世勳的相遇曾經逼近了這樣一段狹窄的距離。
源於一些微妙的幹系，也錯開了許多細小的差別。
他從不知道自己的手機號在吳世勳的通訊錄中，兩年的備註名都是“小屁孩”。
他也不知道吳世勳在Naver上搜了一下這個號碼和姓名就順藤摸瓜地找到了鹿晗的CY，然後在默默看個人資料的時候發現這個“小屁孩”竟然是大四歲的哥哥。
再加之看到了鹿晗在CY上發的尋找吳世勳的還錢啟示之後，心虛地毅然裝作失去聯系。
鹿晗不知道的還有很多。
比如吳世勳會越來越習慣性地看他的牢騷吐槽和想家想吃飯的狀態。然後匿名留言沒話找話的提出一些人氣餐廳的建議或者說這裏那裏有語法錯誤等等。
比如吳世勳會聽著鹿晗CY裏的背景音樂去網上找了《秒速五厘米》的電影來看。
比如這電影讓吳世勳終於有了徹底放下什麽的勇氣。
再比如，吳世勳在網上用各種翻譯器來來回回好幾天，想要弄明白鹿晗寫在CY簡介裏那句話的意思。卻始終只能對著被翻譯得七零八碎的東西發呆。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似乎是電影終篇的臺詞。但這句在日文原版和韓文字幕裏被翻來覆去倒換的不成樣子的詩。早就沒了原本的意味。
後來，在吳世勳的敘述裏，鹿晗卻覺得這一系列隨機事件，像雲圖六重奏一樣的扣人心弦。
就像《秒速五厘米》主題曲裏唱的。
我一直在尋找你的蹤跡，在四岔路口，在夢中。
我一直在尋找你的蹤跡，在明亮大道，在櫻花街上。
我一直在到處搜索有關你的碎片，在周圍一隅的小店，抑或是昨日舊報紙的一角。
但很久以後不明所以的，鹿晗就突然不再喜歡這部片子。他對吳世勳說，秒速五厘米不是相遇，是錯過。
我不想要這樣的結果。
【Chapter 3·秒速5センチメートル】
【END】
【Chapter 4·暮色】
《Twilight》第一部上映的時候，吳世勳還是個剛剛國中二年級不能看15禁電影的限制級青少年。這部吸血鬼的片子是很久之後在哥哥的電腦上拷下來的。
吃了好幾包薯片看到一半之後吳世勳搞不明白這美國電影怎麽也跟韓國編劇的套路一樣一樣的，各種虐戀情深你儂我儂，只有後半截的打鬥場面略微可以當做暴力情節來欣賞。
一個飛檐走壁的吸血鬼對人類女孩說，我離開你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我覺得我在保護你。我再也沒有力氣離開你了，Bella。
You are my life now.
終於，忍無可忍的吳世勳關上電腦，抓起背包出門去練習室了。
當然那個時候吳世勳還不能領悟到，其實生活的真諦就是讓他切身體驗一個又一個狗血橋段，然後學會習慣。
他也不知道，許多年以後，他會親耳聽見另一個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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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沒有，轉過來。”金文奎更加厲色，“是誰天天嚷嚷著要好好練習一定要和我一起出道的！你說的都是廢話麽！騙我的？”
“不是！”金鐘仁突然轉過身來，大聲反駁道，“沒有一句是騙你的，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是認真的！”那孩子喊了兩句，突然咧嘴抽嗒了兩下。
哭了。
這次換金文奎嚇了一跳，一邊語無倫次說著怎麽了怎麽了一邊手忙腳亂上去抹他的臉。
金鐘仁的頭低低的，眼睛被遮去，始終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他盡力咬牙，希望不要發出聲音。
可是沒有用，一陣嗚咽伴隨著哭泣時特有的沒有節奏的呼吸聲緊接著傳入金文奎的耳朵。
餵，金鐘仁，你丟不丟人。金文奎的手再次伸過去，試圖擦去他的眼淚，然後毫無預兆的被金鐘仁抓住了手臂，整個身子帶過去，死死抱住。
整個過程很別扭，金鐘仁並沒有多少和人擁抱的經驗。
他的胳膊死死箍住金文奎的脖頸和腦袋。頭放在他的肩膀和自己的手臂上，然後開始悶聲哭泣，伴隨著嘶吼和呼吸。
酸澀潮濕的味道盈漫這片狹窄逼仄的空間。
可惜金文奎永遠都不會知道讓金鐘仁這樣難過的理由。
金鐘仁這樣不顧形象歇斯底裏的流淚。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這樣無助且羸弱地面對世界的傾軋。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開始明白被掠奪的滋味。
或許是第一次太過清晰刻骨，以至於當金文奎最終走出他的生命難覓蹤影，他都再也不會像今天一樣悲傷痛哭。
金鐘仁終於第一個長大了。
他開始學著獨自練習，獨自上課，獨自扒拉著餐盤吃飯，獨自等回家的地鐵。
身邊的人越是吵吵嚷嚷鬧著起哄讓他開心他就越是不應景的難受。但等到那一陣最難熬的日子過去，也就沒剩多少閑工夫難受了。旁人看來金鐘仁的生活並沒有什麽改變。和一班老練習生照樣混在一起玩玩鬧鬧，有事沒事和吳世勳打個情罵個俏，欺負欺負樸燦烈，擠兌擠兌李泰民。跳起舞來一樣的不要命。
金文奎似乎就像曾經存在或並未存在在他人生裏過的一個虛影。所有的牽扯與關聯，一日之間煙消雲散，就算在狹窄的走廊裏臉對臉打個照面，他也會禮貌地問候然後躲閃。
沒有人會在乎這些，在這個地方，友情或許珍貴，或許一文不值。所有人都習以為常。
只有金鐘仁自己知道。
他開始慢慢明白，沒有誰對誰來說是必須的。
他穿著汗濕的衣服，懷裏窩著背包。地鐵車窗外的撲朔燈火飛速後退。
生命用同樣的速度把金鐘仁帶離那段可以仗著年紀小肆意無知的時光。
他開始以剝皮去骨的方式飛快成長。
而金文奎，就是金鐘仁必須蛻掉的那層皮。
最終人們只會輕易感嘆，哦，你新長出的皮膚真好看，卻不會有誰感興趣，嘿，年輕人，你為什麽會有一道傷疤在身上。
新組合出道在即，公司上下都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
那之後李昌基試圖詢問過金文奎和金鐘仁的事，但兩個人都很默契的閃爍其詞。
吳世勳覺得他倆的事兒，完全就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條魚很快就變成了自己。
李昌基回了老家之後就沒有再回來。聖誕禮物似乎也變成了臨別禮物。
結束新年假期回公司練習的第一天，吳世勳就看到了一條貼在地下室走廊公告欄裏的消息。
部分練習生由於月末評價不合格轉去了學院。那張公告名單裏前前後後算起來有十幾個人，都是些平時訓練不上心本身就吊兒郎當的練習生。除了李昌基。
原本預備出道的人，為什麽突然會被打到學院去雪藏，吳世勳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當然，公司做這些事也不需要什麽合理解釋。
金文奎走了，金鐘仁會哭，會鬧，會發脾氣，會撒潑耍賴。
李昌基走了，吳世勳卻什麽都沒說。他按時上課，按時練習，按時和人問好對人微笑。即便他再也不會跟誰瘋玩打鬧，不會再一笑笑到地板上來回打滾，不會再和誰說些沒心沒肺的話對誰沒心沒肺的好。
吳世勳那顆心窄得很。只容得下一個人進進出出肆無忌憚。現在那個人一去不回，在他心裏留下一地雞毛和不打掃會臟掃起來又烏煙瘴氣的嗆人灰塵。
他一個字都沒說。或許他只是懶得開口，也或許他身邊早已經沒有了可以聆聽的耳朵。可這種沈默漸漸在看不見得地方瘋狂生長，和他的生活一樣漫長而沒有邊界。
日子在沒有李昌基這個參照坐標的時候飛速行駛。
五月。天氣漸漸變得炎熱。他開始需要背著三件衣服去練習室。金鐘仁和李泰民成了至親。地下室走廊拐角那顆壞了很久的燈泡被修好了。新來了一個中國練習生，雖然韓語說不好，卻可以和金鐘仁靠舞蹈和手舞足蹈來交流。
日子卻沒有絲毫為了照顧他的情緒而停下來的意思。甚至有時候吳世勳自己都忘了他為什麽這麽不開心。
五月。一個叫做SHINEE的組合出道了。金鐘仁天天看著在電視上裝傻賣萌討姐姐飯歡心的李泰民暗自吐血。金文奎轉入A班，不再和他們有更多交集。
五月。李昌基不在吳世勳身邊一百四十多天了。金鐘仁還是經常會在訓練完回家的時候拉著吳世勳繞道去A班的練習室很可疑的路過一下再走。生日一個月之後吳世勳收到了一份沒有署名的遲到的禮物。禮物盒裏放著的是一枚嶄新的校服名牌。然而從一年三班變成了二年三班的吳世勳早就用不上了。
五月。從不聽古典音樂的吳世勳難得一見的去逛音像店，更難得一見的買了一張《李斯特超級練習曲》。
五月。吳世勳可以坐一輛地鐵直接回家，不用再為了和誰順路轉來倒去。
一切都已經變了個模樣。在他還沒有來得及察覺的時候。
然而在這之前，他絕對想象不到有一天，他會這樣安靜地接受一切突如其來的改變。
生活就是在向人們證實一個又一個悖論。
你以為做不到的，事到臨頭，都一一照辦。
吳世勳和金鐘仁做到了。
雖然依舊年少，雖然還是頑皮耍賴打打鬧鬧。但終究把自己深深紮根在了這個世界。幹幹凈凈，不依不靠。削掉歪曲的枝葉和纏繞的藤蔓，一棵獨木。
吳世勳會時不時想到李昌基最後和自己說再見那天。
他第一次奇怪的要求要把自己送回家去，就真的不惜繞遠路，把自己一直送到了門口。
行了，把你護送到家了，我走了啊。
等等。
幹嘛啊大半夜的？
我要拍認證照。吳世勳很無賴的背著那個泰迪胳膊攀上李昌基的肩膀，兩個腦袋加上大公仔的鼻子，勉勉強強塞滿整個鏡頭。
什麽？
吳世勳人生中的第一個聖誕禮物。
你爸媽不送你禮物的麽。
他們送的叫禮物麽？叫商品。
我以後要是都不送你了呢。
那大概我這輩子就只能收這一次聖誕禮物了。
李昌基從吳世勳的桎梏下出來，突然語焉不詳地扯了扯泰迪的耳朵說，該長大了啊，世勳吶。
他一直想弄明白這句話究竟是不是來自李昌基的催告。
該長大了。
可不是長大了麽。
再不容易，也長到了只剩自己的這一天。把我深深鑲嵌在這個世界。
說你重要。其實也沒多重要。
只不過是你走了之後，我才學會的長大。
可見你之於我。
只是一首並不怎麽熟稔的練習曲。
在漫長的演奏裏，跑過調，錯過音。可是觀眾不會知道，更不會在乎。
當最終面對掌聲與歡呼的瞬間。
才會突然想起，原來有一個人，他是我畢生難改的習慣失誤。
【Chapter 2·Etude】
【END】
【Chapter 3·秒速五厘米】
時間帶著明顯的惡意，在我的頭頂緩緩流逝。
我深知，這之後我們無法一直相守。阻擋在我們面前的是巨大龐然的人生。阻隔在我們中間的是廣闊無際的時間。
令我們望而生畏。令我們無能為力。
錯過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
鹿晗並不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背著雙肩包、刮幹凈胡子出來很容易被人誤以為未成年這件事了。
但在便利店老板一邊目光詭異地打量他一邊問他要身份證的時候，他還是楞了一下。
當然他也不知道，這個習慣性的表情卻被對方再次誤解成了未成年購買酒精制品被當場抓獲的驚慌失措。
鹿晗撇撇嘴，換了一副很大爺的表情伸手去掏包，突然兩條眉毛更加扭曲。
擦。一激動出門兒新換了衣服沒拿錢包。
“說什麽呢你臭小子！”聽對方語氣不善說著自己聽不懂的語言，店老板有些不悅。
“我說阿西八忘帶錢包了。”可巧，趕上那天鹿爺心情不好，就原原本本把這話按字面意思直譯了。
店老板胡子都飛起來了，伸手想抓著鹿晗繼續教訓，鹿晗歪身子一躲，拎著包躥出去了，臨了還不忘回頭吼一句“說了我不是未成年了這大叔真是，去配副眼鏡吧！”
來了韓國小一年了，鹿晗還是不習慣這種長輩晚輩吆五喝六的氛圍。不過話說回來，在狎鷗亭這種地方，手裏沒一個購物袋，偏偏鉆到小超市裏買酒，是有點奇怪。鹿晗本來的確是打算逛街的，天氣轉暖買夏裝。可是溜達著溜達著，就一不小心看了眼手機，又一不小心發現一個未接來電，手賤的打回去才知道那是個分手電話。鹿晗又不是個女的，逛街血拼還能緩解心情，想來想去也只有借酒消愁這招兒比較正確，於是穿過繁華的羅迪歐街直奔便利店去了。誰能知道他出來的急了沒帶錢包，這才鬧了這麽一出兒。
鹿晗一邊走一邊搜刮自己口袋，發現被洗衣機揉皺了的一張五萬韓元。心想這面值大了就是好，一不小心又有錢吃頓飯再回家了。但估摸著狎鷗亭附近肯定不能有便宜的湯飯館子，於是躥進一百貨大樓吹著空調趴在電梯上正想著怎麽坐地鐵上哪兒找地兒吃飯呢，忽然看見眼前一家正沖著電梯口開的音像店。
好死不死那家音像店似乎還潔癖地沒有高音功放最近爛大街的口水歌，而是輕聲流淌著很小眾的李斯特的《鐘》。
從音質可以分辨出店主狠下血本地用了高分辨率的播放器和音響，裝潢來看也價值不菲。鹿晗下了電梯，摸摸兜兒裏的五萬元，站在店門口呆了那麽幾十秒，在面子和肚子之間，毅然選擇了前者，然後邁步進去。
一步沒來得及落腳，突然身後傳來一股牽制力，鹿晗楞了一下，心想我去，那大叔不會真追來了吧。然後猛一回頭，看見一個由於身高差和站在電梯臺階上加劇的身高差而居高臨下揪住自己的書包提手看著自己的一個……呃，小屁孩。
之所以可以確定這是個小屁孩，是因為他那張嫩的可以的臉，和一身平整校服外加鋥光瓦亮的胸牌。
然後那小屁孩兒特欠揍地開口了，他說，用簡直和鹿晗剛才的內心獨白一模一樣的語氣，“餵，小屁孩。”
鹿晗又楞了。
他掀了掀自己的大檐帽一臉難以置信的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對方，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呀，我說你，小小年紀就知道冒充大人買酒這可不行啊。”對方的臉皺成一團，很做作地語重心長道，完了伸手敲了敲他的帽子。一副兄長姿態。
這小孩家裏絕對有個哥，天天壓他一頭那種，他才會這麽欲求不滿地滿大街認弟弟。鹿晗心想。“你……”然後鹿爺原先侃天侃地滔滔不絕排山倒海的那張嘴，不知道沖了哪路神仙，在被那個小屁孩敲了帽子之後，一下就僵了。他估計胖子現在要是能看見這幅畫面，絕對能笑得從十樓滾下來。
“喏，這個給你吧，我剛買的，還是冰的。”對方從手裏的超市紙包中掏出一瓶進口的青少年酒精味飲料。一臉社區大嬸狀遞過去。
不是我說學生，你跟我說話的時候能不帶上一副拯救失足少年的表情麽。你剛才看見爺買酒了沒，聽見爺咆哮了沒，我去老子剛才那麽兇狠你還來招老子膽兒挺肥啊。我可以揍他麽，會有保安麽，會被遣送回國麽。
以上是鹿晗被那個小屁孩拿一瓶冷飲冰了一下臉又強行塞到手裏之後的一系列豐富內心戲。
然後那小孩帶著一副滿足的兄長微笑，很驕傲的繞開震驚的失足鹿姓少年，走了。
鹿晗本來想伸手揪住他好好教訓幾句，誰知低頭一看手裏那罐飲料，立馬樂了。
我去，曼聯的特別發售版好麽！
鹿晗本來想過幾天在網上訂預售，刷夜搶號什麽的，誰知仰頭走路都能遇上這麽好的事兒，天上掉餡餅了真是。
鹿晗轉了轉瓶身，一看那個序列號，嘴就更加合不攏了。
No.100。
我去，這小子這就能把這瓶隨手送人，估計家裏得有親戚是物流的搬運大叔。鹿晗一樂，也沒想別的，把瓶子順手塞到包裏轉身進了音像店。誰知道剛才那個很狂的小屁孩也正背著斜跨書包站在裏面的某一處。而那小子站的地方，正好是他也要去的古典音樂分類。得，拿人手短，於是鹿晗很認命的走過去。
“那什麽，謝謝啊。”鹿晗準備把失足少年的角色扮演到底，彬彬有禮地低了低頭道謝。
“啊，沒什麽，我還有一瓶。”對面的小孩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他還會不好意思。鹿晗心裏暗戳戳地翻了個白眼兒。
“你不是韓國人吧，這麽小，移民？”
“中國人。上學。”鹿晗的回答很簡短，似乎是在拒絕深入交流。
“你也喜歡李斯特。”對面的人不知道什麽原因鍥而不舍。
“朋友喜歡。”
“喜歡什麽。”
“超級練習曲。”
“我也是。也是朋友喜歡，也是練習曲。”
“那什麽，呃，”鹿晗拿著一張高保真CD，瞄了一眼價簽呆了一下，語氣態度立即好轉，“我比較喜歡《鬼火》。”
“《夜之和諧》。”
“還有，那什麽，你能不能借我點錢，我明天就可以還你。”
對方楞了一下，顯然不是因為他要借錢，而是因為話題跳得太快。“你要買高保真的？”
“恩。”鹿晗覺得跟一個陌生人借錢這種事特別扯淡。但是為了在剛剛光榮退休成前女友的人面前保留自己這二兩薄面，他今天一定要買這張CD，到家取錢再回來恐怕來不及了。
“好，但是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啊？”我去，這小孩兒也忒自來熟了吧，鹿晗心想。
“為什麽買酒。”
“我是成年人。”鹿晗默默看了對方一臉不信的表情，然後聳聳肩改口說，“我剛和女朋友分手。”
“為什麽。”
“距離遠。”我去這是個人隱私好吧。
“啊，我不是問這個。”對方臉又紅了。“我是說為什麽一定要買酒。”
“……”這也是隱私，鹿晗看著他，堅決不說話。
出乎意料的，那個人說，“如果已經夠難過了，不需要喝酒，如果根本不難過，要酒幹什麽。”
知心大姐，你贏了，快借我錢。鹿晗在心裏默念，嘴裏卻很聽話的說，“知道了。”
然後那個小屁孩很說話算話地幫他付了錢。兩個人互相留了手機號。鹿晗也記住了那胸牌上的一行字。
?。?。?。
幹凈整潔。普普通通。
他並不會想到，這個名字在以後的歲月裏牽扯著他的多少根神經。包含著他的多少悲傷喜樂。
鹿晗在下班時間之前找到了一家郵局。印著清晰的寄發時間和郵戳。把那張不知道到底意味著什麽的CD寄了出去。寫著學校的地址和她的名字。
他想親手結束這一切。並且告訴她，關於這個決定，這種結束，他沒有絲毫猶豫。有郵戳上的時間刻度為證。
有些無謂的驕傲，始終被鹿晗總結為面子。就像首都機場上他不肯回頭的登機通道。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明白在這些癥候中，面子只不過是他為了避免自己的軟弱而刻意為之的借口。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並沒有想象中的難過。或許關於這段感情的一切動因，都只屬於少年的荒唐旅途。當他終於開始走上自己的那條路，他會像今天一樣明白，沒有什麽是不能丟棄，只是時間不夠久，距離不夠長。那些曾以為，也並不都只能付諸對錯。就像一杯保質期短暫的酸奶，如果你一味奢求把美味留到最後，或許美味也只會變成難以入口的酸臭。
那瓶曼聯的特別發售飲料被他長久地關在冰箱裏。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為了證明自己並不難過他沒有再碰過酒精制品。
鹿晗以為自己對這一切都已經看得透徹。
他不會想到不久的將來他又會因為另一段感情而一葉障目。
鹿晗馬上要去首爾藝大，延世大學的語言課程即將結束，這幾天都在忙著找房子。本來首爾藝大的校區在南山，已經很偏了，可是鹿晗入學這一年正趕上搬遷，校區到了更加鳥不生蛋的安山。在江南找到一家交通方便的合租，鹿晗跟房東商量好交了押金，可合租的韓國學生似乎對鹿晗中國人的身份十分不爽，鹿晗進了門十幾秒，就被他那眼神兒給惡心出來了。後來當房東們拿著他的護照仔細審視滿臉擔憂的時候，鹿晗腦子裏全是爺爺家客廳那張插滿小紅旗的軍事地圖。他很憋氣，於是每每就伸手撈起自己的護照，說了句拜拜就甩門走了。
其實鹿晗父母加上老爺子給的生活費，足夠他在蠶室或者江南周邊租個交通便利設施齊備的一體公寓。只不過鹿晗把富餘的錢交了SM學院的學費，雖說爸媽沒給他限制，但是眼見著自己卡上劃出去的流水，只出不進的伸手管父母要錢，他這個年紀，再加上鹿晗那脾氣，還是挺膈應的。
大熱的天兒在街上串來串去，鹿晗最後還是夠夠的了。
實在沒轍，最後終於一咬牙一狠心，還是在蠶室租了個正規連鎖中介的公寓。錢交了房租押金水電費，生活費加上學費就開始鬧赤字，因為不想一直伸手沖家裏要錢，只能在大晚上又找了個兼職。
鹿晗打工的地方在江南著名的Road Casting街上。這條路不寬，但是鄰著SM公司，有幾個紮堆兒的百貨公司又挨著漢江岸，是江南區中心，鹿晗在一個叫做Dawn的咖啡館做服務生，上班時間只有晚上四個小時，不過人來人往總好混個眼緣兒。剛來的時候，鹿晗沒急著去參加過任何公司的周末Audition。而是直接報了學院，一邊學語言一邊學唱歌演技，在這一點上鹿晗絲毫不像這個年齡男孩該有的脾性，他不急不躁，很能沈得住氣。
他心裏想總得有拿得出手的才能有臉去選拔吧，當然鹿晗那個時候還不知道有一種練習生基本素養叫靠臉吃飯。
不過直到後來終於進了公司見了各路妖魔之後，回頭來想，鹿晗仍舊慶幸這兩年的學習經驗。說跳舞有張藝興和金鐘仁那種究極進化的瘋子，說唱歌那個叫金鐘大的貨簡直就是個韓國好聲音，說靠臉吃飯……嗯，鹿晗在這一點上基本承認吳凡和他打個平手。也只有某個小屁孩會在眾人面前大言不慚的虛誇自己樣樣都好，說實話要是沒了那兩年的底子，這話鹿晗還真不敢接著。
SM學院基本上就是一三教九流大雜燴。這裏頭可沒有什麽德藝雙馨的藝術家。全都是擠破腦袋要吃這碗飯的大孩子。基本上不是你踩我就是我踩你的生存方式。由於沒有出道或者自我管理的壓力，各種沖突都很常見。和裏頭的幾個地頭蛇幹了好幾架讓他們知道跟這個中國人死磕賺不著便宜之後，鹿晗才過上了現在的安穩日子。那時候鹿晗特別感謝爺爺以前逼著自己玩兒命鍛煉。開玩笑，大院兒裏頭那些個楞頭青都不是他的對手，這些個人能算盤兒菜？
鹿晗那個時候並沒有很多社交願望。他習慣獨來獨往。尤其是在見多了這種無理取鬧的挑釁和傾軋之後。
鹿晗在韓國交的第一個朋友是延世大學語言班的中國室友。內哥們兒整個兒一學霸，鹿晗跟他好是好，但是也不住在一起了，總是生疏了點兒。
第二個朋友應該就是安宰孝了。
安宰孝是釜山來的，剛開始在班裏沒什麽熟人，直到有一次把鹿晗不標準的韓語聽成了自己家鄉的方言，很熱情的上來打招呼，這就算認識了。
直到認識安宰孝之前，鹿晗的世界觀還停留在“男的不就應該是板寸麽為什麽這兒的人都愛留個娘們兒嘰嘰的長頭發呢？”這種令人費解的問題上。是安宰孝告訴他練習生留長發都是為了造型做準備，也是安宰孝告訴他笑得見牙不見眼和人打招呼不會有人覺得他假而是會覺得有禮貌，一點一點教他怎麽樣和長輩說話，要謙虛地低頭不要歪著腦袋，鞠躬致禮也並不意味著點頭哈腰。
那段時間，才是鹿晗真真正正的成長期。
似乎一點一點剝掉了身體上那層堅硬的外殼，露出柔軟皮膚，開始接受風吹雨淋。
不再像以前一樣只有一層看似堅固實則脆弱的固執表皮，而是從裏面一節一節長齊了怎麽掰都掰不斷的脊骨。
學會謙卑恭順，學會按捺隱忍，也學會虛與委蛇。
但鹿晗沒覺得虛與委蛇有什麽不對。想哭的時候笑，想笑的時候哭，本來就是藝人的必修課。
只是有點兒不舒服。
往後的日子開始荒蕪而令人遲鈍。
作為專業網民的鹿晗開始躋身在首爾小有名氣的華人論壇，找著一家MAO料理，雖然路程稍遠，但好歹可以吃著正經的油條豆漿了。趕上周三課少，就拉著安宰孝去，自己點一碗甜豆漿，再給他點一碗臭豆汁兒。看著對方扭曲的臉喝得歡實。
周末Dawn裏就會特別忙，先是參加周末選拔的學生紮堆兒來歇腳吹空調，各國游客慕名來參觀蹲點兒，再就有一班各處冒出來的練習生聚個會聊個天。
鹿晗自從聽了安宰孝的推薦弄了個奇形怪狀的發型燙了個卷毛戴上帽子之後，似乎就特別招大齡女青年待見，時不時還會有客人拉著他問你是不是練習生這樣的話，偶爾遇見倆中國姑娘鹿晗也會客客氣氣地和人聊上兩句。Dawn的老板一激動見鹿晗這麽招攬生意簡直就是個活廣告，立馬就把鹿晗從前臺提拔到了服務生，工資也漲了。鹿晗那是平生第一次意識到原來他也是可以靠臉吃飯的。
單日子鹿晗在明洞的一家中餐館打工，周末到Dawn，平常除了上課下午一般就能回家，上上網看看球，或者臨時接到通知去學校補辦些手續，大多數時候不算忙，但完完整整歇著的時間也不多。休息還行，飯就吃不好了。雖然公寓裏廚房廚具一應俱全，但是不會掌勺是鹿晗的硬傷，憑他的技術，頂多也就煮個拉面整個米飯，翻出冰箱裏冷藏著的從附近超市買來的各種速食小菜微波披薩等等，勉勉強強不至於餓死。為了不挨罵，鹿晗始終在電話了跟父母撒謊說他吃的是學校食堂，飯菜還行。可實際上就不怎麽行了，早餐基本上除了樓下的巴黎貝甜就是地鐵熱狗。午餐就是學院附近冒著塑料包裝盒味道的超市便當或者外賣，晚上本來可以加個餐下個館子，可是有了兼職之後時間少了，就又吃得匆匆忙忙。鹿晗沒一年呢基本上就吃出了個老寒胃，尤其是拉面，吃完了總覺得特堵得慌。於是，這位本來最不喜歡細嚼慢咽的主兒，竟然越來越頻繁地吃起了各色養生粥。
鹿晗運氣好，遇上打工那家中餐館是正宗延吉人，老板娘對這個跟自家兒子一邊兒大的半大小子特別喜歡，晚飯管得足，還經常給他做私房菜，有事兒沒事兒拿個保溫盒溫上各類養胃粥，經常讓鹿晗臨走帶著。
說實話，胖子也打電話勸過他，說鹿爺真用不著這麽委屈自個兒，可是誰讓人家面子大呢，胖子給他劃了點零花錢，沒兩天又讓鹿晗直接給劃回去了，還特客氣的補上手續費，連著半個月沒接過胖子電話。胖子算是受教訓了。再也沒跟鹿晗提過這事兒。讓他三天兩月伸手回家要錢，那難受勁兒的，還不如給他倆嘴巴。
學院依舊照常。趕上語言班結業鄰著暑假，日子長，鹿晗上了全日制課程，把什麽都趁手惡補了。鹿晗也沒特別偏科，舞蹈聲樂和演技他都覺得挺有勁，課程就一次也沒落下。說實話，學院裏要麽就是些不用天天來上課只跟老師開小竈的轉正大觸，要麽就是些半瓶子咣當的游手好閑，跟鹿晗似的不去當練習生只來上課的，少之又少。安宰孝算一個，他以前在別地兒當了幾年練習生，覺得出道沒戲，就又回爐重造了。一心沖著厚積薄發去的，十分刻苦。
後來來的那個李昌基，也算一個。
鹿晗剛開始覺得作為學院生，只要能學著東西就夠了，不必要拖著累得不行的身子練到淩晨，可後來學院裏來了個叫李昌基的，說是本來要出道的Shinee預備役，不知道為什麽沒出道還被從公司弄出來到了學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從學院進公司的，那是好事臨頭，可是這從公司進了學院的，基本上和雪藏沒區別了。但人家自己跟沒事兒人似的，該幹嘛幹嘛，練習比安宰孝還拼。
鹿晗本來沒在意人家，就是暗地裏聽說這事兒之後，對人這心勁兒挺佩服。一次上表演課，安宰孝在釜山沒回來，老師讓做一對一小組練習，全班沒人願意跟李昌基挨一塊兒的，正趕上鹿晗那天也沒伴兒，就大手一揮過去自我介紹，說咱倆湊合來吧，我是中國人韓文不好還請見諒。李昌基顯然是個在傻帽的練習生堆兒裏見過大世面的，臉皮都是深造過的，根本沒覺得這場面有什麽尷尬，但還是沖著鹿晗善意的笑了笑。
後來倆人算不算熟了鹿晗也拿不準，李昌基屬於那種跟誰都會臉上帶職業笑的性格，鹿晗偶爾跟他分在一個教室撞見，或者請他喝個飲料什麽的，他也會表示謝意，笑著跟你說話，但你總能從那種笑意裏看出點兒疏離回避的意思。
李昌基這臉上掛著笑卻顯然和你隔著距離的性格，還真不是就他一個。以至於到後來認識吳世勳的時候，鹿晗就突然覺得那孩子裝乖裝笑的模樣特眼熟，可是仔細一想也不明白到底哪兒熟。
鹿晗也不粘人，就這麽得過且過的和李昌基算是個熟悉的陌生人，直到小半年之後，互相才問了年齡，知道鹿晗大了一歲，鹿晗就終於改了那滿口別扭的敬語，李昌基也漸漸跟他講以前公司裏的事情。說有個特別小的94年的小子在我們那兒都是老資歷的了，跳舞特別不要命，我們那也有中國練習生，有個叫Kevin的長得特別帥，也有跟我差不多大的老練習生還在堅持等等等等。但就是不偏不倚的避開了一個他不想提到的名字。
或者與其說是不想提到，不如說是不想說給別人聽，李昌基覺得吳世勳是該早早被壓在心底的名字了。
可世界上的事有時候就是有比電視劇還狗血的巧合與荒謬。
鹿晗因為那天借錢買完CD回家之後，外套直接讓同宿舍的學霸哥們兒很好心得趁手給扔洗衣機裏一起攪了，想留著做個紀念的郵寄單和那張可憐兮兮留著電話號碼的紙條也被洗了個稀巴爛。
鹿晗到現在一直都在想那個叫吳世勳的小屁孩也不給自己打電話是不是因為催人還錢不好意思了。但鹿晗對於借錢不還怕被誤會不想還這件事特別膈應。以至於那段時間，鹿晗走在大街上，見了藍白校服就上去問學生你是哪個學校的認不認識吳世勳這樣的話。只可惜首爾的藍白校服忒多了。而且造型百變，讓從小穿著胖大且簡單的運動校服長大的鹿晗分辨起來，還真是有點兒強人所難。
沒帶錢包，沒拿手機，留了個號碼，還被洗衣機給攪了，鹿晗本來以為這個劇情就已經夠了。
然而多年後他知道，那時候的李昌基刻意沒有跟他提起的名字，和他頻繁尋找的是同一個人的時候，鹿晗又開始在另一個狗血的問題上糾結。
他從不知道他和吳世勳的相遇曾經逼近了這樣一段狹窄的距離。
源於一些微妙的幹系，也錯開了許多細小的差別。
他從不知道自己的手機號在吳世勳的通訊錄中，兩年的備註名都是“小屁孩”。
他也不知道吳世勳在Naver上搜了一下這個號碼和姓名就順藤摸瓜地找到了鹿晗的CY，然後在默默看個人資料的時候發現這個“小屁孩”竟然是大四歲的哥哥。
再加之看到了鹿晗在CY上發的尋找吳世勳的還錢啟示之後，心虛地毅然裝作失去聯系。
鹿晗不知道的還有很多。
比如吳世勳會越來越習慣性地看他的牢騷吐槽和想家想吃飯的狀態。然後匿名留言沒話找話的提出一些人氣餐廳的建議或者說這裏那裏有語法錯誤等等。
比如吳世勳會聽著鹿晗CY裏的背景音樂去網上找了《秒速五厘米》的電影來看。
比如這電影讓吳世勳終於有了徹底放下什麽的勇氣。
再比如，吳世勳在網上用各種翻譯器來來回回好幾天，想要弄明白鹿晗寫在CY簡介裏那句話的意思。卻始終只能對著被翻譯得七零八碎的東西發呆。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似乎是電影終篇的臺詞。但這句在日文原版和韓文字幕裏被翻來覆去倒換的不成樣子的詩。早就沒了原本的意味。
後來，在吳世勳的敘述裏，鹿晗卻覺得這一系列隨機事件，像雲圖六重奏一樣的扣人心弦。
就像《秒速五厘米》主題曲裏唱的。
我一直在尋找你的蹤跡，在四岔路口，在夢中。
我一直在尋找你的蹤跡，在明亮大道，在櫻花街上。
我一直在到處搜索有關你的碎片，在周圍一隅的小店，抑或是昨日舊報紙的一角。
但很久以後不明所以的，鹿晗就突然不再喜歡這部片子。他對吳世勳說，秒速五厘米不是相遇，是錯過。
我不想要這樣的結果。
【Chapter 3·秒速5センチメートル】
【END】
【Chapter 4·暮色】
《Twilight》第一部上映的時候，吳世勳還是個剛剛國中二年級不能看15禁電影的限制級青少年。這部吸血鬼的片子是很久之後在哥哥的電腦上拷下來的。
吃了好幾包薯片看到一半之後吳世勳搞不明白這美國電影怎麽也跟韓國編劇的套路一樣一樣的，各種虐戀情深你儂我儂，只有後半截的打鬥場面略微可以當做暴力情節來欣賞。
一個飛檐走壁的吸血鬼對人類女孩說，我離開你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我覺得我在保護你。我再也沒有力氣離開你了，Bella。
You are my life now.
終於，忍無可忍的吳世勳關上電腦，抓起背包出門去練習室了。
當然那個時候吳世勳還不能領悟到，其實生活的真諦就是讓他切身體驗一個又一個狗血橋段，然後學會習慣。
他也不知道，許多年以後，他會親耳聽見另一個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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