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謝銘賀留在了梅香閣。杜如萱著人來請他時，他說這梅香閣不祥，昭陽公主病得這樣古怪，他既來了，若是又這樣到了杜如萱那裏，只怕會過了病氣給他的萱兒。

他說得那樣溫柔那樣絕情，聽得我恨不得立即蹦出七情果去打得他滿地找牙。

萬事萬物都是對立的，你對甲情深義重，對乙便是冷面無情。杜如萱的人歡歡喜喜地走了，梅香閣裏卻忽然之間冰凍三尺，所有看向謝銘賀的目光都透著恨意。

謝銘賀仿佛絲毫沒有察覺，夜深了，他淡淡地掃了病榻上的昭陽公主一眼，對侍奉在榻前的司琴、紫苑等人道：“你們都下去吧，這裏有本將。”

前不久剛以那樣的理由將杜如萱的人打發走，此刻又要趕她們，紫苑她們哪裏放心得下，只說公主病著，她們必須得侍奉在跟前。

“怎麽？怕本將吃了你家公主？”謝銘賀冷冷一笑，“她好好的時候我都不曾碰她，你們以為，本將會如此饑不擇食？”

“你！”

“下去吧。”謝銘賀將昭陽公主頭上的棉帕拿下，浸入水中，一邊擰幹一邊道，“還是，你們想讓本將走？”

紫苑和司琴他們下去了。

謝銘賀的表現實在是太過絕情絕義、冷情冷性，我只以為當初在後花園時是自己看花了眼。此刻紫苑她們丟下昭陽公主出去，無異於引狼入室。我不知道這謝銘賀為何如此，亦不知他究竟想要做什麽，但我由衷為病榻上的昭陽公主捏了把汗。

而謝銘賀照顧昭陽公主的舉動，我以為他不過只是做樣子給紫苑她們看，卻不料，紫苑她們走後，他給昭陽公主擦拭的動作那樣輕那樣柔，連那深不可測的眸子裏都是滿滿的憐惜。

若是做戲，卻又是做給誰看呢？

我是真的不懂了。

昭陽公主似乎一直在做夢，她的額上滿滿的都是冷汗，長長的羽睫微微撲扇著，口中不時地囈語。謝銘賀的手緩緩地覆在她的臉上，良久之後，我見到他低頭，在昭陽公主囈語的唇上落定。

“忘了吧。”他說，“那麽久遠的事情，何苦一直記著？”

昭陽公主依舊昏睡著，顯然沒有聽到他的話。她搖了搖頭，仍沈浸在自己的夢境之中，“好疼……”

謝銘賀驀地擡起頭來，慌亂地檢查她的身體，“哪裏？”

昭陽公主卻不再說話了。

半晌，謝銘賀的身形忽而頓住，低聲呢喃：“你說心裏疼，是不是？”

蘭燼落，寂靜的居室裏，燈花的聲音格外響亮。謝銘賀將昭陽公主露在外面的手臂放進被子裏，又幫她掖了掖被角，這才笑著輕聲道：“你借著崔小姐的名義買了一個七情果，是想給我吃，是不是？”

“喜、怒、哀、懼、愛、惡、欲，”謝銘賀的眉眼處泛起笑來，“你說待我吃了它，不會哀，不會怒，也不會厭惡，便不會再恨你了。你怎的知道我恨你？”

昭陽公主似乎睡得安穩了些，她的手從被子裏掙紮著出來，撓了撓臉，蠕動著幹涸的嘴唇道：“水……水……”

謝銘賀眸光微深，立即倒了杯水過來，扶著昭陽公主斜倚在自己懷裏，又一點一點地餵她喝下去。

昭陽公主喝得急了，被水嗆了一下，他沒忍住開口指責：“慢點。”

話雖這麽說著，卻是擡手幫她順了順。

昭陽公主不知何時睜開了眼，她的眼睛濕漉漉的，迷離得很，大概是真的燒得很嚴重，整個人都顯得有些發紅。我看到她的眉眼漸漸彎了起來，貝齒微露，滿心歡喜道：“銘賀，你回來了。”

我分明看到謝銘賀的身子有一瞬間的僵硬，可他也不知想了些什麽，瞬間便又恢覆了常色，也不說話，只是笑著看著她。

昭陽公主的笑意深了幾許，她擡手，撫上他的臉，如孩童般賭氣似的撅著嘴，道：“你都不知道，我方才做了個夢，夢到你會說話了，可你卻不理我。你娶了我，卻由著旁人欺負我。”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現在雖不會說話，卻是我一個人的。”

果真只是夢囈。昭陽公主說了這幾句話，甜甜地笑了笑，又直起身來，想要勾著謝銘賀的脖子吻住他。她的臉漸漸地近了，笑漸漸地深了，然而還未觸到謝銘賀的唇，她卻突然腦袋一歪，竟是又睡著了。

她的臉恰好埋在謝銘賀的胸口，不知嘟囔了句什麽，而後蹭了幾下，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再也沒了反應。

那樣的姿勢，我總覺得謝銘賀肯定累得慌。旁的不說，便是攬著她的那只手，被她渾身的力量壓著，怕是用不了多久便是麻了。可謝銘賀卻也不動作，就那樣以古怪的姿勢攬著她，微微低垂著頭，看向她沈靜的睡顏。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輕手輕腳地將她放下，細心地蓋好被子。他的左臂和雙腿分明是有些麻木了，許久才擡起步子來，費力地甩了甩胳膊、踢了踢腿。

水盆裏的水早已涼了，他起身，端著水盆往外走。

待給昭陽公主換好了帕子，他站直了身子，目光從昭陽公主身上離開，開始仔細打量她的居室。

我忽而想到，也許，這是他第一次踏進這裏。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謝銘賀，不是透過誰的描述、不是透過誰的夢境、也不是透過什麽不知從何而來的文字。然而謝銘賀與我想象中的大不一樣，我看著他人前人後的巨大反差，覺得腦袋有些不靈光。

還沒來得及揣測些什麽，卻見謝銘賀眸光一頓，竟是與我那迷茫的小眼睛對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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