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月說這話的時候，夜南楓的眼角還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那樣氣定神閑的樣子，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無論怎樣，他都能應付自如。然而掬月的話一落，他臉上的笑明顯的僵硬了許多，一絲恐慌在他的眸中閃過，如星星隕落。他問她：“此話何意？”

掬月定定地看著他，臉上漾出淺淡的笑來，“你說那道人信口胡言，可事實擺在眼前，我便是自欺欺人，也無法佯裝不知……”

在夜南楓審視中帶著些驚慌的視線下，掬月臉上的慘笑漸漸淡了，朱唇微啟，開始一字一句地向他解釋。

彼時秋風瑟瑟，我豎起耳朵仔仔細細聽了許久，終於在自己心中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了解了個大概。而後我心裏一個哆嗦，敢情面前這個絕色美人，她竟然……不是人？

當然，這般驚世駭俗的事情，僅是那道人的一面之詞，別說是掬月，便是我這個不知自己是人是鬼的怪物，也無法就那樣輕易地相信。

掬月既然信了，自然有她的理由。

我細細尋思了一番，若要將這事情講得明白，怕是得從十年前說起。

彼時她睜開眼來，看到的便是夜南楓負手而立的樣子。周圍的一切陌生得不得了，她皺著眉頭，才剛撐著床坐起身來，夜南楓的身形忽然一動，而後他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定定地在她身上落了半晌，才終於開口：“你終於醒了。”

掬月按了按額頭，努力地從自己的記憶中找到些什麽，卻是無功而返。她的記憶一片空白，對於眼前的一切，她根本一無所知。

包括眼前一身玄黑，形銷骨立的男子。

她的腦袋越來越疼，眉頭皺得越來越緊，男子卻朝著她安撫般地笑了笑，溫聲告訴她：“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要問，莫要急，你想知道什麽，我都會一一告訴你。現在告訴我，你還疼嗎？”

“疼？”她不解，“疼是什麽，我為什麽會疼？”

男子松了口氣，眉間綻出一點笑來，“那便是不疼了。你有什麽問題，問吧。”

“你是誰？”

“朱雀宮宮主夜南楓。”

“朱雀宮……”她凝眉思索，一無所獲，又擡頭問他：“那……我呢？”

“朱雀宮殺手——莫雲離。”

在夜南楓的解釋下，她漸漸明白。原來她是朱雀宮的第一殺手，因上次執行命令之時一時疏忽，遭人暗算，九死一生之後，命雖撿了回來，卻是得了失憶癥，往事種種都如過眼雲煙，在她腦海裏散得分毫不剩。

自從醒來之後，她的身體恢覆得很快。雖然九死一生，那一身功夫倒是沒廢掉分毫，夜南楓常常陪她在院裏練功夫，她練得酣暢淋漓，常常忘了彼此的身份，待反應過來，不禁又滿腹疑竇。便是朱雀宮第一殺手，畢竟只是區區一個殺手，怎生就能勞動得了堂堂朱雀宮宮主，朝夕相伴著陪她練功習武？

最非同尋常的是，夜南楓的功夫，與她的極為相似，看起來，倒像是師承一門一般。

夜南楓每月都會派她去殺人，月初、月中、月末，一個月三次，從未有過間斷。若是照著我之前所聽到的一般，她殺的一直都是貪官汙吏、地痞流氓，也還罷了，但彼時她剛好起來，殺的那些個女子個個貌美如花，手無縛雞之力，哪能跟地痞流氓扯上半點幹系？

夜南楓是宮主，手握重權，在朱雀宮呼風喚雨、叱咤風雲，從來沒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

而她，不過是朱雀宮的一個殺手，執行宮主的命令，本就是她的分內職責。更何況，夜南楓救她一命，她又不是什麽狼心狗肺之人，滴水之恩，就想湧泉相報，更何況是救命之恩，彼時醒過來之後，她就想好了，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要將這救命之恩給報了。

是以，夜南楓的命令，她向來執行得雷厲風行，從不忤逆。夜南楓不說，她也便不問，只消夜南楓一聲令下，不管是要她殺誰，她都會將其一劍斃命。

然而讓她害怕的事情發生了——不管殺了誰，第二天醒來，她必然會變成那個人的樣子。無論她如何使勁地洗臉，把臉搓得紅腫不堪，也無法恢覆原來的樣子。

朱雀宮的殺手，皆以輕紗覆面，人在紗在，紗落人亡。她將面紗仔仔細細地覆在臉上，不敢讓人看見分毫。

以前只是遵守宮規，現下，卻是為了遮掩自己的秘密。

她膽戰心驚，惶惶不可終日。她不知道別的殺手殺人之後是什麽樣子，會不會也變成所殺之人的樣子。她不知道，卻也不敢問。不問，就可以騙自己說，面紗下的所有面孔，皆與她一樣，殺一個人，便換一個樣子。可是一個人能有多少張面孔呢？難道不該是天生的嗎？

縱使是自欺欺人，也得能說服自己才行。

她愈發害怕起來，原本便愧疚的心愈發地不安起來，平日裏從來不敢照鏡子，便是洗臉，也從來不敢睜著眼。

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不分青紅皂白肆意殺人，手上沾染的鮮血太多，那些慘死之人的鬼魂前來索命了。

日覆一日，飽受煎熬。她一如既往地聽令，一如既往地殺人。她的劍法依舊很好，仍能夠一劍封喉，然而每次殺人的時候，她的心都在不停地顫抖。

被殺之人倒下的那一瞬，她便知道，那個怒目圓瞪、死不瞑目的面孔，第二天，便會出現在她自己的臉上。

夜南楓也曾關懷過她，然而他的關懷永遠都是以同一句話開頭：“最近身子可好？”

她每每點頭，恭恭敬敬地回答：“很好，謝宮主關心。”

然而真的好麽？

也許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麽的恐慌，沒過多久，她忽然發現，她已經忘了自己原本的樣子。一個月變三次臉，一年便是三十六次，每次她還沒記住自己的樣子，便已然又換了副樣子。

或許，人的適應能力都是超強的。一月換臉三次，她漸漸習以為常，然而心裏的恐懼卻愈發蔓延起來，殺了一個人之後，她不再敢睡覺，因為她害怕只要一閉上眼，就再也醒不來了。

她殺的人太多了，但凡有一個亡魂死不瞑目，前來索命，她便必死無疑。

最可怕的事，不是她夜夜不能寐，終日擔心會死，而是她日日夜夜提心吊膽、總覺得會發生的事，卻從來不曾發生過。

她的身體很好，縱使夜夜枯坐到天亮，她也不會感到絲毫的不妥。縱使幾天幾夜滴水未進，她也照樣生龍活虎。

直到有一天，她誤了夜南楓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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