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然來了，還會怕你不成？”鬼面出言譏誚，“你莫要忘了，你的命現在在我手裏，我既醫得好你，自然也能把你治死。大不了就來個魚死網破，你寶貝自己的性命，我卻未必就貪生怕死。”

鬼面這話說得豪邁大氣，方鈺華一時無言，只是定定地看著他。我也透過方鈺華看向鬼面，他臉上的面具依舊猙獰可怖，粗糙的皮膚黃裏帶著黑，想來便是摘了面具也未必就能好到哪裏去。

都說人不可貌相，倒說得是真的。這鬼面若真的是發了狠拼了命，方鈺華估計也只能一命嗚呼。

若是方鈺華死了，是不是就不會有人再如此珍視我這只其貌不揚的人參？如此的話，我豈不是便可以脫身了？

我心裏微微一喜，下一刻卻覺得自己忒不厚道，且不說這方鈺華待我還算不薄，就沖他日日對著我睹物思人，我也不該這樣咒他盼他死。

正在我左右決定不下的時候，忽而又聽到鬼面粗嘎的聲音：“我師父他們……還好嗎？”

方鈺華漫不經心地執起杯盞喝了口水，語無波瀾：“一日不交出圖紙，便免不得多受一日的皮肉之苦。”

“卑鄙……”鬼面的聲音粗啞中帶著十分的憤怒。

方鈺華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你既回來了，我便放心了。素馨為人單純，憑她那三腳貓的功夫，根本不是將軍府的對手。別沒把人救出來，反倒把自己賠了進去。你看著她，別讓她做傻事。”

鬼面死死地瞪著方鈺華，半晌才出聲道：“我師妹的事情，就不勞方公子操心了。鴉雀尚知反哺，更何況是人，師妹是個真性情的，向來知恩圖報……”

“那也得看報不報得了。”方鈺華打斷鬼面的話，聲音涼薄，帶著幾絲無奈。

“報得了得報，報不了也得報。”鬼面粗嘎的聲音忽而拔高了許多，頓了一下又低下來，嗤笑道：“哦，我倒是忘了，這世上見利忘義、恩將仇報的小人倒也不少，旁的不說，方公子自己不就是個典範麽？”

方鈺華絲毫不以為意，只是笑道：“郎中過獎了。”

鬼面藏在袖中的手微微動了動，須臾卻又恢覆了沈寂。他背起藥箱，起身便要走，方鈺華卻又驀然開口：“郎中此番來，難道真的單純是要給鈺華看病？”

鬼面腳步微頓，側過臉來看著他道：“此話何意？”

方鈺華卻沒有看向他，只是把玩著手中的物什，恍若無意道：“郎中常年在外游歷，怕是不知當初的是非曲直。既然是我給你們招致的禍事，源頭自然在我，你便是將方府翻個遍也無濟於事。”

我明顯覺得鬼面那雙小眼看向方鈺華時陰沈了幾分，但他什麽也沒說，轉身便走了。

方鈺華拍了拍掌，輕衣立即便閃了進來，福了福身子道：“公子放心，輕衣差了兩個丫頭小廝把鬼面郎中送回去了，分毫不敢怠慢。”

“輕衣，我已經恩將仇報過一次了，”方鈺華眼神暗了一暗，低聲嘆道，“無論如何不能再背信棄義。”

“輕衣明白，”輕衣低眉頷首，保證道，“公子放心，輕衣知道該如何做。”

“待會兒等雨將停了，你去看看素馨。她身上的銀子怕是也用得差不多了，這雨下得突然，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冷，有沒有吃晚飯……”

“白姑娘這麽大的人了，會照顧好自己的。”輕衣嘆息，大抵也是覺得自家公子過慮。

方鈺華的聲音卻忽而軟了起來，幾乎還帶著些寵溺的味道，“你不知道，她在家裏一直嬌生慣養的，爹爹寵著師兄疼著，除了制藥治病會些拳腳功夫，做飯燒菜什麽的是一概不知。前段時間有銀子，大概還餓不著肚子，現在……”

“話雖如此，公子也不用太過掛心。人總是會成長的，白姑娘只身一人，早晚會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我倒希望她永遠都是先前的樣子，只可惜……”方鈺華頓了頓，擺了擺手道：“我聽著這雨也快停了，你多帶些銀子，再從廚房拿點點心，悄悄地看一看她，若是那邊有什麽需要了，一並都幫她辦了。”

我聽著覺得這方鈺華對白素馨倒的確是真心的，但是鬼面說得對，他知自己對不起她，卻任由自己對不起她，也是可笑可嘆。

仔細想來，美人在榮華富貴面前到底還是略遜一籌，若不是為了傍上李將軍這棵大樹，方鈺華怎麽也不至於將自己置於這樣一副境地。

輕衣走後，方鈺華將手中的令牌把玩許久，依舊掛在了自己腰間，這才躺下。他將我拿起，端詳了半晌才重重地嘆了口氣，道：“素馨，你若知道我馬上就要跟李婉成親了，還會這樣巴巴地將我醫好嗎？”

“還是說，你也盼著這一天……”

我自然無法回答他，也無法理解他。若那白素馨當真與他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美好曾經，我想，縱使她現在恨他，怕是寧願他孤獨終老也不會願他就這樣另娶他人。

又怎會巴巴地盼著他與李婉成親？

輕衣走後沒多久，將將停下的雨又下了起來，方鈺華這一夜睡得極不安穩，我不過剛剛打了個盹，還沒來得及熟睡，便被他一聲喊叫給驚醒了。

若我沒有聽錯的話，他喊的是，“素馨——”

我於混沌之中睜開眼來，只覺得他的背影格外的料峭寒冷，正在訝異他夢到了什麽，他便已擡手擦了把汗，掀開被子下了床。

雲殘燭滅，窗外雨聲清晰。方鈺華推開窗來，立即有一股寒意襲來。夢裏他大概是發了汗，此刻站在風口，我總覺得可能會再次染上風寒。好在他自己也曉得這樣不好，須臾便關了窗，折回身來。

我與他打了個照面，這才發現，他的臉上毫無血色，蒼白得厲害，滿目猩紅，就差目眥盡裂。

他抓著我的手用力很重，若非我皮糙肉厚又沒有知覺，怕是沒被他勒死也要痛死了。不過我還沒來及罵他下手沒個輕重，恍然間身上的力道松了幾許，有什麽東西滴到我身上來。

我擡眼看過去，那東西晶瑩剔透，落到我身上便滑了下去，水痕旖旎。我竟不知道這屋子還漏雨，正想擡頭看看到底是那塊瓦片松了，不曾想入目卻是他那蒼白的臉，還有那滿目猩紅中水光瀲灩的模樣。

這廝，竟是流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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