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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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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有年是在一家好友的玉藏鋪子看到這個玉墜的。

當年為了慶祝女兒的出生,這個圖案由他親自設計然後交給一位玉雕好友親手打造,好友去世後再無人知,世上僅此一份。

直到和妻子邱念無意在好友的店裏看到這個作品,玉並不是上等的,也只是用作贈品一樣的搭配,他開始疑心自己是看錯了,但等他拿起來,看清楚那玉墜根部的流蘇樹,還有上面巧妙用了玉質顏色的不同,將流蘇樹的三色攬別名發揮到了極致的時候,他一瞬就如同雷擊一般,楞住了。

當年這棵流蘇樹設計時,專門讓層疊的樹蔭上面的葉子以雨落葉的形式垂下,正好應了阮頌的原名裴霈的雨水豐沛之意。

幾乎沒有片刻的停留,他們立刻請好友聯系對應的進貨渠道,然後很快得到了這個獨一無二的貨源來處,聽見好友說這個玉墜的銷售根本就沒有利潤,完全是按照成本價進貨的時候,他們的手都在顫抖。

這是一個完全的暗示,有一個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在找他們。

裴家夫婦再也等不到第二天,當天即刻聯系了對方,接電話的是個男人,但很快他們得知這是一個年輕的姑娘做的,便立刻懇請對方見一面。

結果飛機延誤,一路上的顛簸,裴有年甚至連口水都舍不得喝,他只反反覆覆看著那玉墜,心裏有個念頭在告訴他,是的,就是的。

在酒店大堂看見阮頌轉過身來的第一面,那種感覺就奇異地成真了。

這個年輕美麗又靈動溫和的姑娘,和年輕時候的妻子,神態如此相似。

而妻子顫抖的身體,同樣暴露了她的情緒。

十年了——

那一刻,他只想虔誠地跪下,感謝諸天神佛。

從酒店的大堂換到了房間,邱念的手就沒有松開,她仔仔細細看著女兒,幾乎舍不得移開眼睛,伸手想要擦掉上面礙事的眼淚,但卻怎麽也擦不掉,裴有年坐在兩個女人身邊,眼睛是紅的但卻帶著笑。

齊霄伸手拍了拍阮頌的肩膀,坐到了她的對面,將現在這個親密的空間交給了裴有年夫婦。

“裴裴……”她喊了一聲,雖然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但眼淚還是流了下來,多少個日日夜夜,她想著自己的女兒,那麽小小的可愛的一團,懊悔和痛苦無時無刻在侵蝕她的心。要不是當年她說了一句,期待女兒給自己準備一個生日禮物。

阮頌也就不會悄悄跑出了後門,然後失蹤。

這麽多年,她一次生日都沒有再過過,而一到這個日子,就止不住的流淚,要不是後來有了身孕,因為另一個生命的到來,恐怕她也根本撐不到這一刻。

阮頌真正的小名叫裴裴,大名叫裴霈。

這親昵的名字喊出來,但她已經沒有印象,為了不讓母親難受,她很簡略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因為小時候受傷,所以很多事都不記得了。

模糊的幾個詞——

她從隨身的包裏摸出那幾個清洗好的石塊,上面刻著當年唯一記得的幾個詞。

一看到八月,邱念幾乎身子一軟,她擡起頭看著阮頌,伸手捂住了嘴,用盡全力死死咬住了嘴唇不讓自己再哭出聲來。

——八月,正是她的生日啊。

正是因為這個生日,為了給她準備禮物,小阿頌跑了出去,她失去了自己的女兒。

裴有年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維持著父親最後的鎮定,他看第二個。

是大雪。

——這是阮頌對家鄉的最後一點模糊的記憶。一片片流蘇樹,花開的時候,十裏霜天如雪。

第三個是上洋。

裴有年的手微微一顫,他擡起頭,看女兒,阮頌正輕輕拍著母親的背。

——上洋並不是河城的那個上洋灣,而是有一次,他帶著五歲的阮頌去游樂園,讓阮頌在原地等,結果小阿頌看著遠處的小醜紮氣球跟著跑了,買完冰淇淋轉身的裴有年嚇了一跳,握著冰淇淋找了小半個游樂場終於找到了小阿頌,那是他第一次動手打她,融化的冰淇淋混著她的巴掌啪啪打在屁-股上,小阿頌哭了好一會,等她終於安靜下來。裴有年便拉著她,走到了游樂場那個冰淇淋店的牌子前面。

“這個叫什麽?”

小阿頌不識字。

他一字一字教她:“上、洋!”

“記住了,以後爸爸在買東西,你就站在上洋這裏,站在原地,爸爸做完事了就會來找你!”

小阿頌揉著屁-股眼睛紅紅:“記住了。”

裴有年再兇巴巴教育女兒:“記住了?!”

小阿頌哭唧唧:“記住了,上、洋……走丟了爸爸會來找我。”

但第二次,小阿頌走丟被拐走之後,他從公司趕回來,卻沒有如同他承諾那樣,找到自己的心愛的小女兒。

第四個小石頭是阿哲。

這個字歪歪扭扭,一看並不熟悉,是齊霄當年教阮頌刻的,她便一起放在了自己的秘密基地裏。

阮頌輕聲:“這個就是阿哲,是我的——很好的朋友。”

齊霄聽見後面的介紹,頓了一下,頷首溫雅向他們打了招呼。

最後一個石頭,是阿頌。

這個名字,阿頌自己都不知道怎麽來的。

齊霄這回開口解釋了:“當時阿頌也不記得什麽了,只是老說送,送——我們就幹脆叫她阿頌。”

他頓了頓,看著阮頌,目光憐惜:“現在想來,應該是準備送禮物吧。”

阮頌輕輕給他搖了搖頭,齊霄沒有再說話。

後來的事情漸漸說起來,阮頌都是很簡單一筆帶過,但在韓家這一段,的確沒有辦法避開,她便很簡單說待過一段時間,後來韓費凡過世,她想起身世去了屏山,然後遇見了齊霄,在他的幫助下,才成功實施了這個辦法。

邱念聽見阮頌便是當年給他們上菜的那個小廚娘,頓時神色恍惚:“要是當時,要是當時我認出你來……”

阮頌拉著她的手緩緩搖頭,她現在已經緩過來了:“那時候我就在想,要是我的媽媽是您,那該多好,我已經實現願望了,不能再貪心了。”

“你受苦了。”邱念眼睛裏面閃著光,她幾乎有點迫不及待,“跟我回去吧,裴裴。媽媽要好好補償你。”

齊霄目光微動,他笑了一下:“伯父,伯母,你們現在下飛機直接過來,應該還沒有吃飯吧,不如先吃點東西。”

裴有年點了點頭:“是應該好好吃一頓。”

齊霄道:“剛剛我已在酒店餐廳預訂好了,現在過去剛剛好。”

他辦事如此妥帖周到,裴有年不由看了他一眼,現在的目光變成了父親對後輩的審視。

包間裏溫度調整得剛剛好,幾人入座時服務人員正好揭開餐盤,口味各有不同,搭配和數量恰到好處。

醒好的紅酒在酒杯微晃,阮頌舉杯先起了頭,四人都喝了半杯,半杯酒下了肚子,心裏積累的情緒似乎也柔和了些,邱念見阮頌的面頰生出紅暈,和裴有年一模一樣,頓時微微笑起來。

她心裏好像藏滿了話,必須要馬上說出來,才能不讓膨脹的心難受:“今天我們簡單吃一頓,明天媽媽親自下廚給你做一頓好吃的,然後把你弟弟也叫回來,我們再吃一頓。等你休息夠了,媽媽要親自把你介紹給所有人,正好下個月就是陳家二女兒的訂婚宴,所有人都會參加,媽媽要給你最漂亮的裙子,帶著你……”

阮頌只覺得自己被滿滿的溫柔和愛意包裹著,這酒一下就湧進了身體的四肢百骸,讓她心也軟軟的,笑也軟軟的。

“謝謝。”

那一句在心裏念了好久好久的詞終於可以說了。她輕輕叫了一句:“——媽媽。”

邱念握住酒杯的手一下頓住,她緩緩吸了一口氣,將手上的剩下的大半杯紅酒一飲而盡。

阮頌再輕輕碰了一下裴有年的酒杯:“爸爸,一起吧。”

裴有年:“好!”

一頓飯吃得七七八八,齊霄讓服務員上了醒酒的茶水,然後擡了擡手,示意另一個服務員出去,很快,那個服務員捧著一個小盒子走了過來。

齊霄站起來,將這份見面禮送出來:“伯父伯母,我在懶泉做點小生意,初次見面,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盒子打開,裏面是是一個玉鐲,還有一棵玉雕的菩提樹。

都是上好的冰種。

裴有年還沒有喝多,他目光微定,先不動聲色看了一眼阮頌,再看齊霄:“阿哲,你已經是我們的恩人,本來就是應該我們謝謝你,哪裏還再送我們禮物,太客氣了。”

阮頌明顯有點酒上頭,臉紅紅的,她喝多了,便顯出一種憨憨的可愛的,低頭看了一眼盒子:“哇——阿哲,你怎麽送這麽貴重的東西。”屏山山上多菩提樹,在當地產這種被稱為翠色觀音的冰種翡翠,價值連城。

裴有年聞言立刻婉拒道:“就是,這樣的禮物太貴重了。既然都是自己人,不用這麽見外。”

見他不肯收。齊霄又道:“這只是一點小小的心意。況且阿頌和我一起,幫了我許多,從來沒有收過一分錢的酬勞,這個也當做是一份祝賀你們團圓的禮物。”

阮頌聽見最後一句話,哼了一聲道:“那還不是你從來沒有給我發過錢。”

他們看起來關系的確親和,裴有年想了一下:“那就多謝了。”

時間到底到了分離的時刻,齊霄提前安排了司機,然後將三人送出去,在即將上車的時候,他忽然叫住了阮頌,看著她快樂又有點暈暈乎乎的樣子,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頌,回去記得給我打電話。”

阮頌嗯了一聲,擺了擺手準備走,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她身上那種故有的警惕和緊繃在溶解。

齊霄又道:“剛剛到家裏,不能太隨意。”

阮頌看他一眼:“我又不是小孩子——而且”她壓低了聲音,“他們肯定想我隨意一點。”

齊霄又道:“你那些玉墜就可以不做了是不是,賣都賣不出去。”

阮頌覺得齊霄真的有點啰嗦了:“你決定就好了啊。”

她走了一步,感覺他似乎還有話:“你是不是還想說什麽?”

齊霄看著她,笑了一下:“你可以不走嗎?”

看著阮頌微微睜大了眼睛,他笑起來:“開玩笑的。只是感覺你現在走了,和我越來越遠了。”

阮頌很江湖氣地一拱手:“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你還在帕城治病不是嗎?都在帕城,隨時見面。”

齊霄揮揮手:“小土匪,去吧。”

車門關上,汽車緩緩啟動,並快速向前行駛。

汽車已經完全消失在視線,原本定定站在酒店門口的齊霄扯了扯嘴角,伸手扯開了精致打理的襯衣,讓自己痛快呼吸一下,然後直接脫下了外套,挽上袖子,隨手搭在肩上,懶洋洋而又目中無人走了回去。

晨曦第一縷光照進,陽光從懸崖和時間裏面升起,天又黎明!此刻的車窗外是十裏霜天的白,也是被稱為三色攬的流蘇樹,攬住了春色,天色,人色,然後一路向後,而更多的風景從前而來。

一只手攬住了阮頌的肩膀,她回過頭,看見母親溫柔的笑臉,然後輕輕靠了過去,溫暖,柔軟。

仿佛心裏有一個地方,突然輕輕定了下來。

裴有年從後視鏡看著母女倆,目光溫柔慈愛:“裴裴,歡迎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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