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見過比你更討厭的家夥了，布朗寧。”

某天午後，樹下的女孩嘟噥著說：“我一點都不想再看見你。”

小精靈正在樹下睡午覺，能夠不隨時擔憂有野豬襲擊、又能曬著暖和太陽的悠閑時光不多——事實上，只有他兇名在外、手持噴火器的未婚妻來拜訪時，他才能免於同齡小精靈的騷擾、年長大精靈的追殺——所以，他非常珍惜這段時光。

“好巧，我也不想看見你。”

他意思意思回懟了一下，口吻比以往爭吵時要弱了許多，小小的斯威特聽出，自己的未婚夫正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

於是她悄悄放低了聲音，捧過裙擺，膝蓋抵著柔軟的草地，跪爬到他身邊。

小精靈則正了正臉上那頂樹葉編織的三角帽，讓它完全蓋住自己的臉，不想繼續搭理她的態度很明顯。

又過了好一會兒。

悄悄挪過來的人類並沒有多餘動作，精靈真的快睡著了。

“餵，你說，‘討厭’‘害怕’‘開心’與‘難過’都有相應感覺的話，‘喜歡’是什麽感覺呢？”

她突然開口：“你教了我前面這些感覺，還沒教給我後面這個呢。”

“我是無所謂啦，但在《婚姻經營模範課程》裏，‘向別人炫耀喜歡伴侶的原因與感覺從而彰顯關系的穩定優良’，還是挺重要的得分點呢。”

小精靈：“……”

“你們人類怎麽總能把婚姻塑造得這麽無聊？”

他稍稍拿開葉子帽，困倦地說：“這個得分點一點都不重要，你的新娘修行課程也一點都不重要——別糾結了，讓我好好睡午覺。”

他回話了，他還嘲諷了她的新娘修行課程——這是又一場爭吵的開始，這下安娜貝爾不再小心翼翼了。

“我的新娘修行課程很重要。”她氣鼓鼓地推了推他的肩膀：“我學習很多很多的東西——很多很多都和你有關——這些課程的終極目的，就是為了把你這種討厭鬼牢牢掌握在手心，讓你婚後對我……唔，神魂顛倒。”

哈。

“你還不如讓一百瓶醋栗果醬從天而降，這樣更實際些。”

小精靈毫不留情地嘲笑道：“要讓我對你這種家夥‘神魂顛倒’？除非我將來成為那什麽法師塔裏會玩火的大法師。”

——又開始了！

——這只無知且封閉的愚蠢精靈！

“能成為法師的人可是非常、非常厲害的！”安娜貝爾強調，“你們這種躲在原始森林裏的——”

“法師那麽厲害，你去嫁給法師啊。”

小精靈不耐煩地重新把帽子放回臉上，“與其和我在這糾結無聊的問題，還不如想想怎麽和平解除婚約……讓我睡個安安靜靜的午覺，蠢蛋。”

“況且，哼，那些法師塔的大法師，如果真能依靠魔法進入我們偉大的森林、能依靠魔法敲下我們礦脈中的巖石、依靠魔法窺到純凈的聖堂哪怕一角……你父親也不會把你嫁給精靈族聯姻了。”

小洛森所厭惡的從來是同族精靈們——沒有一個精靈會討厭養育自己的森林。

他是很驕傲的，驕傲自己目前所擁有的一切。

“別想騙我，既然這麽喜歡森林，那你還天天說什麽‘離開森林環游世界’。”小安娜不太服氣，“你就是在和我對著幹！”

“我才不會不惜說謊也要和你對著幹，猴子屁股。”

“那我的新娘修行課程——”

“嘔。”

“——我可是已經學會了五種蔬菜沙拉的制作——”

“我討厭沙拉。天天吃，天天吃，千篇一律都是草味，都要吃吐了。”

“——我還會做沒有草味的鮮美素食——”

“素食，呸。遲早有一天我要烤野豬肉吃。”

“我、我在學習往花瓶裏插放鮮花，打造出優雅的藝術——”

“浪費。花瓣搗碎了有甜味，啊，還能染衣服，做帽子。”

“——我還在學習吟唱聖堂之歌——”

小精靈翻了個身。

跑到親妹妹窗下放聲歌唱，卻收到迅疾抽來的拖鞋底、“滾蛋，別用無形的水蛭舔舐我可憐的耳朵”評價……的陰影又來了。

“我討厭唱歌。”他背對著她悶悶地說，“我才不唱歌呢，你休想聽到我唱一個音節。”

“我……”

“還有彈豎琴、吹笛子——任何樂器我都不感興趣，哼。”

安娜貝爾·幾乎例舉了自己所學的能討好精靈的每一項技能·斯威特出離憤怒：“你就是在和我對著幹！全都是謊言！”

洛森·幾乎無法熟練任何精靈本該熟練的技能·不想說話·布朗寧：“呸。”

“你總是說未來要去森林外如何如何，倒是做做看啊？！只會嘴上放大話的謊話精！！”

“……餵，你怎麽這麽吵？！”

謊話精也拔高了聲音：“讓我好好睡個午覺有這麽困難嗎？！啊？！你煩死了！！”

小安娜：“討厭的謊話精——”

“我才沒說謊！！”

他從草地上猛地坐起，用力捶了一下樹幹。

小安娜才不怕他，他們倆是早就互相扯著頭發打過架的關系，她知道這只天天自我吹噓“偉大”的精靈力氣其實一點都不大——他還沒小自己幾歲的弟弟們力氣大呢，起碼弟弟們能用小石子在她三樓教室的窗玻璃上砸出“砰砰砰”的響聲，這只精靈掐她時卻連紅印子都沒有。

哼。

討厭鬼。

弱雞。

能在與野豬的肉搏戰中勝出的小精靈咬牙切齒地瞪著這個人類，並不了解她沒常識的腦袋裏在轉動著什麽東西——

他又捶了一下樹幹，瞥到對方今天的小蛋糕裙，還是不甘不願地放下了手。

偉大的布朗寧才不和只知道穿裙子臭美的跟屁蟲人類計較。

“我將來是肯定要去森林外面看看的，也只有在森林外才能吃肉。”

他沒好氣地解釋：“現在敢吃肉，絕對會被長老剝了皮晾幹——我可沒這麽傻。我有好多好多的計劃要去外面做——每天都曬太陽，每天都睡到自然醒，每天都懶懶散散的——”

小安娜不甘示弱：“哼，那你倒是去啊？精靈族雖然有‘離開森林後就不允許回來’的規定，但也沒封閉出口吧？”

“……現在去不了嘛。”

午後的陽光下，臉色不好看的小精靈仰起臉，瞥了一眼重重樹木深處、永不見太陽的地方。

那是聖堂的方向，也是……

“我還有一個最討厭的敵人沒有解決，解決了她我再去外面玩。”

……他那個討厭的、過分的、除了綠眼睛以外沒有任何布朗寧特色的——小妹妹，所待的地方。

小洛森，最討厭的，就是小洛莉。

太多太多的原因。

他做夢都恨不得沖她吐口水。

安娜貝爾不明白。

她的心裏，突然有點不舒服。

“你最討厭的敵人？”

小女孩抱起雙臂：“我不就是你最討厭的敵人？”

精靈詫異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她這句話是從石頭裏飄出來似的。

“你算什麽敵人啊。我討厭的家夥多了去了，你頂多就是個愚蠢、無聊、一般般討厭的人類。”

他傲慢地仰起頭：“在那邊的，可是我的宿敵。血……命運相連……不死不休。哼。”

——這是安娜貝爾第一次聽他使用“宿敵”這個詞。

這也是她第一次聽他描述，他和自己所不認識的其他存在的關系。

……盡管，在面對那個十分討厭的蘭姆家小姐時，安娜貝爾也學會了“宿敵”這個詞，但她從沒想過要用這個詞去描述自己名義上的未婚夫——畢竟這家夥將來的定位，怎麽想都是“丈夫”嘛，再多給他一個詞豈不是多此一舉——

“我沒有見過比你更討厭的家夥了，布！朗！寧！”

她突然發起莫名其妙的脾氣，蛋糕裙因為太過激動一擺一擺的：“我一點都不想再看見你！”

她怎麽又把之前的話說了一遍。

這是沒詞和我吵了？

小洛森：“太好了，我也一點都不想看見你。”

他再次躺下，懷著對溫熱陽光的感謝，在自己的臉上蓋下小帽子。

午睡比吵架重要多了。

啊，真希望能快點長大，然後變成天天曬太陽睡懶覺的大人。

小安娜：“……”

她簡直被這家夥直接無視的態度氣瘋了。

於是屏息凝神，安安靜靜，蹲守在這家夥旁邊，直到他的呼吸慢慢平緩，手指慢慢放松——

“起床了起床了起床了！快教本小姐喜歡喜歡喜歡！！”

洛森陡然驚醒布朗寧：“你——有病吧？！”

小孩子，都會有那麽幾次犯熊的。

而小安娜這種“平時不犯熊”的小孩，犯熊起來便會相當厲害——然而，她犯熊的對象也不可能是自己的父母，畢竟犯熊的別名就是“過分任性”，對著不可能理睬你感受的家夥“過分任性”也不可能得到任何回應——

那麽，就和長大後針對某人發出尖利大哭一樣，真的很想午睡的布朗寧小精靈，遭到了針對性犯熊。

犯熊的安娜貝爾：“喜歡、喜歡、喜歡、喜歡——教我、教我、教我、教我——”

這個，這個魔鬼！！！

某種意義而言，她成功了。

這一刻，斯威特小姐正式成為了精靈最討厭的人，絕沒有之一。

“教你、教你、教你、教你！”

無法午睡的小精靈又怒又怕，手指揪著從臉上掉下來的樹葉小帽子，恨不得掐死這個瞎胡鬧的魔鬼人類。

“喜歡就是吃醋栗果醬、看月亮——喜歡就是那種和開心差不多的心情嘛！”

↑自己也搞不懂什麽是喜歡的年幼崽崽

小安娜立刻捕捉到了他話裏的漏洞。

“喜歡怎麽可能有這麽簡單？”她瞬間驕傲起來，感覺終於有了一份能教導對方的東西——

“喜歡的前提條件是盛大的舞會，是華美的衣服，在面具下不經意的一個對視，然後是完美契合的交際舞舞步——”

小精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囂張嘲笑聲打斷的小安娜：“……”

“你這完全取材於什麽宮廷小說吧，咳，我看過的，外面賣貨進來時有雌性精靈買了幾本，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好惡心，咳，哈哈哈哈……什麽交際舞，噫，哈哈哈哈哈……”

“……那你好意思嘲笑我嗎？！”

安娜貝爾惱羞成怒：“你自己不也是只知道吃的單細胞生物？！”

小知識分子罵起人來，就是不一樣。

並不了解什麽是“單細胞生物”的洛森卡了卡，稍微有些尷尬。

“總之，咳，你說的才不是喜歡。喜歡肯定沒有那麽麻煩。”

他難得認真想了想：“喜歡……可能就是某個瞬間，你覺得那個東西吸引了你全部的註意力吧？是你從未預料過的東西，呃，就像我會做果醬之前，根本不覺得醋栗是多甜的水果……可嘗到第一口時，我就非常非常喜歡啦。”

小安娜皺皺眉。

這個定義也太模糊了吧。

“你就是在瞎講，什麽‘不由自主吸引註意力’，本小姐才不會有那麽失態的……”

“是，是，是我瞎講啦。現在我總算能午睡了吧？算我求你了，別吵行嗎，等我睡醒再吵？”

哼。

於是她終於停止追問，不由自主地拍拍自己之前因為激動而弄亂的蛋糕裙。

小精靈見狀，立刻捏過小帽子，蓋在臉上，重新躺倒睡覺。

某天的午後，樹下，他們彼此之間安靜了一會兒。

可很快，又和開始的安靜一樣，小女孩的目光不由自主往他臉上跑。

被樹葉編織的三角帽擋住後，她又不由自主地咬了咬嘴唇。

接著，她不由自主地再次捧過裙擺，膝蓋抵著柔軟的草地，跪爬到他身邊。

——是睡著的他。

以上這段流程太長太靜，陽光下午睡的精靈已經全然睡熟了。

安娜貝爾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摘掉這個討厭鬼擋太陽的帽子，再在他的額頭懲戒性咬上一口。

……可很快，她又不由自主想到，對方擋太陽的帽子如果被摘掉，就會被陽光驚醒了。

驚醒的討厭鬼肯定不會給她啃額頭的機會。

安娜貝爾便重新縮回手，不由自主地，繼續保持安靜，坐在他身邊。

坐在他的身邊，看著他放松的手指，想著他帽子下的睫毛是什麽樣，醒過來之後會是什麽模樣，又把剛才與他的對話放在心裏反覆播放，咀嚼著一字一句。

【從未預料的東西，不由自主地，吸引走全部的註意力。】

——她猛地楞住了。

【我想這大概就是喜歡？】

某天午後，穿著蛋糕裙的幼年崽崽，終於消失。

穿著最心儀的裙子的……女孩，她順應著這個閃閃發光的午後，出現在了，她最喜歡的某個男孩身邊。

【是喜歡呀。】

【我喜歡——】

女孩陡然站起，慌慌張張跑開了。

樹下的男孩依舊沒有醒，這時的他，依舊是快快樂樂的小精靈，還沒學會“哭寶寶”的稱呼。

森林當然是縱容他的怠惰的。

月亮也樂意給這只精靈時間。

可屬於他最喜歡的、月亮與森林以外的世界——

“安娜貝爾。”

那天傍晚，回程的馬車上，年輕的海倫娜不滿開口。

“聽說你今天很排斥與未婚夫的接觸，中午就返回了帳篷。我是怎麽教育你的？你父親十分重視這份婚事，逃避行為失態且令我不恥——”

“我沒有逃避呀，母親。”

她面前，一直安靜坐在角落，低著頭不說話的女兒，第一次擡起頭來。

她滿臉通紅，眼神游移，手指揪著裙擺。

“我……我今天發現，我有點喜歡他，母親。”

“只是一點點。”

海倫娜動作一頓。

只是幾秒鐘的停頓，很快，她就重新恢覆了優雅的儀態。

“哦。”她慵懶地說，“喜歡。說給我聽聽，安娜貝爾。”

——只是，那雙潔白的手套，抽出了法杖，將杖尖對準安娜貝爾，細細把玩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就沒有人好奇，為何小精靈與小安娜的這些童年時光，從未出現過小莉莉嗎。

而且，怎麽可能——會有遲鈍到真的將“喜歡”代換為“討厭”認知，即便被最聰明的精靈反覆引導、拼命暗示，周圍所有朋友勸導說服，群眾起哄，還多次遭遇告白——卻也要多次拒絕，不抱任何積極情緒的女孩呢。

【我喜歡你。】

——這個事實，她很久很久以前，曾記住明白。

這畢竟是魔法世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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