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一半, 清水明起身去倒水，卻發現客廳還亮著燈。

明明已經是深夜, 他的哥哥卻還坐在沙發上，腿上放著電腦。在電腦屏幕的映照下，哥哥的面頰緊繃，仿佛冰冷的石像。

清水明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叫了他一聲：“大哥……”

擡頭看見了清水明，他的哥哥先是一怔，隨後表情迅速轉變, 朝著他露出了微笑。

“大哥, 你還沒休息嗎？”清水明有些不解，還是問了一句。

“嗯。”哥哥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但在清水明又要回到樓上的時候，哥哥突然又叫住了他。

“阿明, ”哥哥不知為何，突然對他說道, “想寫的話就盡情寫吧，不要去管別的事情。”

“……哥哥會保護你的。”

聽了這句話, 清水明有幾分不解，但也沒有放在心上。

***

新派藝術文化獎投稿期完畢後, 入圍作品將由日本文學協會組織社會各界代表選出, 並於十月中旬左右公布。上千的投稿作品中, 往往入圍之數只有幾十。

10月14日, 新派藝術文化獎入圍候補作品名單公布。星野社共計投稿十三部作品, 全部入選, 白浪社共計十一部作品入選。

《夫婦善哉》在刊登於電子檔案庫之後, 成為了《月刊文學》第十九期刊登的作品。而與此同時, 安吾犬的作品集《墮落論》與菲茨傑拉德犬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也完成了單行本的發售。

……

夜晚, 四樓的臥室裏。

自己洗好澡的中也犬嗅了嗅身上蓬松的短毛，滿意地踱進了房間。

現在還是太宰犬和織田犬、安吾犬在小吧臺飲酒消遣的時候，沙色的狗子自然還在一樓。而中也犬擡起頭，就看見床上已經有一個人形的隆起，被子縫隙還隱隱透出亮光。

花梨純正在睡前跟進新派藝術文化獎的相關信息。

無論如何，太宰犬不在的時候，是中也犬最自在的時光。小橘犬走到床邊，靈活地跳了上去，隨後徑自來到床頭的枕頭上，先是用毛絨絨的爪子反覆在枕頭上壓出一個凹陷，然後小心翼翼地擺正禮帽，最後自己躺了上去。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枕頭上的小橘犬毛絨絨的肚子規律地起伏，意識也逐漸模糊，即將沈入夢鄉之時——

“啊！”

隨著一聲輕呼，躲在被窩裏的花梨純猛然坐了起來，枕頭也隨之一彈，把差點睡著的小橘犬彈起了好幾厘米。

重新落在枕頭上時，中也犬猛地一個翻身打滾，站了起來：“汪汪！？”

花梨純依舊坐在床上，手裏拿著的手機卻在昏暗的房間裏亮著白光。中也犬雖然滿腹不爽，但同樣感到不解，於是走了過去，前爪扒在花梨純的手臂上一用力，探頭和她一起看向了手機屏幕。

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則文藝新聞。

【《文藝時代》編輯長野口智——職場霸淩？極惡編輯？成功表象掩蓋下的暴君！】

【……在結束與野口氏合作的作品後，創作《極目遠望》的山田老師和創作《倒掛人生》的溝端老師跳槽別家出版社，創作《蛇謊》的武井老師改行當了電視劇編劇，創作《惡女》的長澤老師和《蜂後的尾刺》的佐野老師封筆引退，創作《飛翔日記》的清水老師如今身心出現問題……】

【記者還發現更為驚人的內幕：十年前，曾經被野口氏負責過的家千葉晃，竟然在家中自殺……其後野口氏迅速升遷，三年內成為《文藝時代》編輯長，成為白浪社內炙手可熱的人物……】

***

此時此刻，白浪社《文藝時代》編輯部內，電話鈴聲正不斷響起。幾乎所有編輯都在忙著接電話，但處理的卻並非與文學作品相關的問題，應答的聲音此起彼伏。

“……是的，目前敝編輯部的部長是野口智先生……”

“抱歉，關於《周刊大眾》所爆料的事情，我們並不清楚……”

“您的意見，我們會傳達給上級……”

而網絡上更是充斥著大量的問責與謾罵。《文藝時代》的主頁揭示板上已經被刷滿針對這次事件的留言。

【真的假的，賣這麽多書的人結果是這樣的嗎？】

【真搞不明白這種人是怎麽當上文學刊物的編輯長的，其他人都是豬腦子還是助紂為虐？白浪社大失職】

【這種人還洋洋得意地談什麽文學？嘔！我們一起給他寄刀片吧。知道他家住哪裏嗎？】

【前幾個月白浪社舉辦新人獎的時候我就投過稿，但是沒拿到獎。現在覺得幸好沒拿到獎呢。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拿獎的人w】

【野口智，不如改名叫野口糞】

【野口智，死ね！！！！】

一整個上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編輯部幾乎徹底機能停止。青山千繪子剛放下聽筒，新的來電鈴聲又不斷從電話裏穿出來。

她無可奈何地看了一眼兵荒馬亂的編輯部，目光最後在落地窗前屬於編輯長的空座位處停頓了片刻，隨後收了回來。

拿起聽筒舉到耳邊，青山千繪子不知道第幾次地重覆著相同的話：“你好，這裏是月刊《文藝時代》編輯部……”

而與此同時，野口智正與白浪社的其中三名董事坐在會議室裏。環形桌上放置著幾個煙灰缸，空氣中煙霧彌漫。

“應該是有人私下查到了一些消息，又去聯絡了那群作家，和他們一起聯合爆料。”其中一名頭發花白的董事吐出一口煙霧，“不然就算是《周刊大眾》也不會一口氣報出那麽多名字。”

另一個人接口：“這下麻煩了，《文藝時代》和我們白浪社的形象也會受到影響……”

“而且那群作家既然現在跳出來，說不定已經做好了起訴的打算……”

“這次事件絕對有組織者。如果能把組織者找到，和他好好談談的話……”

幾名董事你一言我一語地商討著，而野口智坐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話，始終保持沈默。

“野口，我實話和你說吧。”其中一個董事嘆了口氣，“發生了這件事，現在有不少董事都傾向於讓你卸任，暫避風頭。但你的實績同樣擺在那裏，《文藝時代》的銷量能登上三百萬冊大關，你同樣功不可沒。所以打算保你的也有不少。”

“折中意見的話……”董事把煙灰抖了抖，“假定不會落到被起訴的最壞結果，保持現在這樣的狀況的話，接下來就要看新派藝術文化獎結果了。”

“假如大獎能由我們這邊的作家拿到的話，那半數以上的董事就都會決定讓你繼續在《文藝時代》編輯長的位置坐下去。”

董事用隨著年齡增長色澤逐漸變淡的瞳仁看向野口智：“但假如大獎被我社以外的作家拿到的話，你就只能從編輯長的位置退下來了。”

“野口，雖然入選候補名單已經出爐，但距離確定獲獎結果還有時間，你也有門路。接下來就看你的了。”有一名董事意有所指地說。

沈默持續了大約半分鐘。

“我明白了。”

以陷於風暴中心的人而言，野口智此刻卻出離地平靜。他只是對三名董事點了點頭，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拉開會議室的門走了出去。

穿過走廊，經過《文藝時代》編輯部時，野口智的目光落在了門邊西村的電腦上。

整個編輯部都處於混亂之中，西村同樣忙著處理來電，並未註意到他，但野口智卻在門口停留了許久。透過西村的肩膀，他看見了電腦屏幕上顯示的，有關他的新聞。

【……十年前，曾經被野口氏負責過的千葉晃老師，竟然在家中自殺……】

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上那行字看了許久，野口智沒有踏進編輯部，而是轉身，朝著電梯的方向走去。沒有人註意到他曾經回來過又離開。

與此同時，副編輯長正和其他編輯一同接聽著電話：“是的……對你的落選我感到很遺憾……但你止步於新人獎一次評審，結果絕對是公平公正的……”

“抱歉，對於新人獎落選者我社不設賠償金……”

“對不起，目前還沒有決定，感謝一直以來的支持……”

沈默了一陣，副編輯長的音量突然爆發：“……那幹脆由你來當白浪社的社長，親手裁掉他如何？”

那一瞬間，一直嘈雜吵鬧的編輯部都因為他的這聲大吼陷入了瞬間的寂靜。編輯們都下意識地朝著他投來了震驚的目光。

無視了電話裏謾罵的聲音，副編輯長冷著臉，掛掉了電話。

***

離開白浪社大樓，野口智到物產店去買來一瓶啤酒，兩個杯子，隨後獨身一人乘上了地鐵，最終在澀谷下車，步行來到了青山公墓。

進入墓地後，他穿過密密麻麻的墓碑與來此祭拜的人，走入一個僻靜的角落，最終在一塊墓碑前站住了。

靜靜凝望著墓碑許久後，野口智開口了。

“好久不見。”

他低聲說：“從那時到現在……已經有十年了吧。”

在墓前倒了酒，坐了一會兒，野口智慢慢從包裏拿出了一本泛黃的筆記本，放在面前的地上，在墓前翻看了起來。

一瓶酒逐漸見底。除了拜祭用的一杯外，其他全進了野口智的肚子。

過了很久，野口智才慢慢站起身來，收拾好帶來的酒瓶和杯子，轉身離去。

在墓園的道路上，他與迎面而來的一個抱著花束的少女擦肩而過，隨後距離越來越遠，身影逐漸消失在林立的墓碑之間。

而抱著花束的紫發少女同樣沒有註意到身旁經過的男人，而是一邊往前走，一邊將註意力全部集中在身邊經過的墓碑上。

一路來到了野口智曾經坐過的墓碑前，她猛地停住了腳步，看著墓碑睜大了眼睛。

“啊……”花梨純怔然自語，“還真的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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